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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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虬悲戚戚地说着恩师的故事,一时若驰骋沙场的勇士,激昂慷慨;一时似劫后余生的长者,唏嘘长叹;一时如痛丧考妣的弱女,呜咽悲鸣。说到恩师陨生,他先是语噎声哽,神情痴呆,既而失声恸哭,泪落连珠。竹海也珠泪滚滚,失声痛哭起来。他们痴痴地对哭了一阵,竹海清醒过来了,他急切地要知道老师的后事,就摇着仇局的肩膀,流着泪大声追问:
“仇虬,仇虬,你说啊!恩师的遗体如今究竟安放哪里?是不是还安葬五柳林?你快点告诉我。我这无用的学生,不肖的子侄,好歹也得去恩师的坟前拜谒一番。仇虬,你快点说呀!”
经竹海这么一摇一吼,仇虬的神情这才恢复常态。他抹掉横流的泪水,长叹一声,感慨殊深地说:
“皇天有眼,好人终究还有好报!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拨乱反正,为历次政治运动中蒙冤受屈的人平反昭雪。三钻子又不顾基层干部的层层设卡阻扰,于昆阳大市长街,机关大院,高举标语牌,为恩师鸣冤叫屈。恢复工作后的崎岖同志,也向地委写了材料,力辩其诬。历经三年曲折反复,地委终于为恩师作出了不同于一般右派改正、而是平反昭雪的决定。地委书记见三钻子护卫先烈尸骨有功,决定给予重奖,问他有什么要求。三钻子说他什么也不要,只求上级根据爹爹的遗愿,将二叔的遗骨安葬于青龙亭对面竹林里,与长风的坟茔合厝。平反昭雪大会与移棺合厝典礼,同一天在恩师最喜爱的青龙亭举行。原来计划让恩师的学生代表,亲朋好友,地县干部数百人参加。可昆阳市空城空巷以出,十里八里的乡亲潮涌般赶来,像插在筷篮里的筷子一般,青龙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挤挤挨挨,都站满了人。千声同哭,泪下万行。青亭枫见之变色,昆江水闻声呜咽。这一天成了昆阳有史以来的最盛大的节日。
“那天,恩师无数的学生闻讯赶来了,长芳同志带着波儿从东海赶来了,丰书记和尤冬梅从海南赶来了,崎岖同志也在百忙中抽空专程赶来。移棺追悼会上,崎岖同志、封书记先后介绍了恩师忍辱负重、无私无畏的战斗的一生。崎岖同志还为合厝的高茔题写了以《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的碑文。碑的两侧,铭刻着崎岖同志亲笔书写了恩师为长风撰写的挽联:
“‘柱折维绝,悲夫;桂馥兰芳,千古!’
“此刻,三钻子把当年洪鹢留下的布包及字条交给了崎岖,原来是恩师当年写下的遗嘱及请求重新入党的申请书。崎岖阅此,失声恸哭。他根据恩师临终留下的血书遗嘱及重新入党的申请书,追认洪鹢为**员,党龄从一九二七年他入党之日算起。确认三钻子是恩师的养子,是他的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责成当地政府和他所在的单位,追回散失的财产,补发他生前被扣发的工资,一并作为遗产,交给三钻子。
“我是恩师着力栽培的学生之一,恩师一向把我当作自己的子侄,可我对恩师的孝敬,却不及三钻子的万分之一,惭愧啊,惭愧!我真恨自己披着张人皮,苟活在人世间。”说着,仇虬双手握拳,像擂鼓一样,捶着自己的胸脯,泪下如雨。竹海见他痛不欲生,也泪如泉涌,一再劝慰他:
“仇虬,当年的形势,知识分子都是网中的鱼,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想去孝敬老师,也没有机会。你又何必苦苦自责。”仇虬听了我的宽慰,抹去满脸的泪水,哽哽咽咽地接着说下去:
“当年,我当然想参加恩师移厝的追悼会,挥洒我多年愧对老师的悲泪,可其时我已当上了教育局长,主管教育的县委副书记姚令闻不肯换人,逼着我去参加全国教育工作会议。尤瑜当时参加了追悼会,他面对老师所受的非人的折磨,凄凉的遭遇,而自己不能援手相救,想起往日老师对自己的严父般谆谆教导,羞愧万分,悲痛欲绝,他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唯有姚令闻,在追悼会上,他以老师门生的身份,假惺惺地痛哭流涕,怀念老师的对革命建树的丰功伟绩,为学生广布的山海深恩;痛斥错误路线对老师非人的迫害。仿佛他也是跟着老师遭了受这种迫害可怜的羊羔,是老师崇高思想品德的唯一继承人。他猫哭老鼠,极力掩饰自己的罪恶,捞取政治资本,完全忘记了他以往心狠手辣地操刀以割,用老师和别的被迫害者的淋漓鲜血,染红了自己头上的顶子事实,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我这一生,完全是恩师的赐予。且不说长期以来,恩师循循善诱,引导督促我做学问,使我学有所成,就是我的生命,也是恩师给的,他,他老人家是我的重生父母啊。昆师整风开始时,恩师特地走上我居住的三楼,严肃地嘱咐我,‘从全国的反右情况来看,凡是曾隆重地被邀请去参加各种座谈会、而又诚恳地提了意见、在人民群众中有影响的党外民主人士,几乎都被划为了右派。我在昆阳、在昆师的影响,与他们在全国、在各省的影响,本质一样,只有小巫大巫之分。殷鉴不远,今后我就是不去再参与他们说的那个所谓不是阴谋而是阳谋的鸣放的大合唱,过去我对学校工作及李健人的倒行逆,提出的意见,李健人也一定会揪住不放,诬陷我在挑战党的领导,我是他今后施政的障碍,必先除之而后快。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我已是悬在风口的破巢,一朝将会倾覆。因此我得在我这个“巢”倾覆之前,将你这枚“卵”搬出“巢”外,或许还能幸免破碎。他们这次整风斗争的策略是动员别人鸣放,“引蛇出洞”,那么你就该反其道而行之,深藏洞中不露头。你的住房在办公楼三楼,平日很少有人上来,你与其他教师来往很少,那么,你躲进这个深洞,噤口结舌,不鸣不放,他们就揪不到你的辫子。开座谈会时非说不可,那就拣些无风无雨、平安无事的鸡毛蒜皮的事说说。别人玩阴谋,你也应该耍花招,可千万不能应之以“阳谋”。你伤天害理的话不说,落井下石的事不做,当然做不了左派,但他们也没抓住把柄,也不好将你打成右派。这样,你或许还能逃脱因我“覆巢”而导致你毁灭的灾难!’
“我照恩师指引做了,鸣放阶段,我躲进小楼,不鸣不放不写大字报,招致了大量的与党离心离德、与反动派同穿一条裤子的谩骂,但我有恩师的指导撑着,内心只付之一笑。后来他们斗争恩师时,点名要我反戈一击,揭发恩师的罪恶,此刻,我的内心真如油煎刀割,我几次准备豁出去,喷出我心头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与李健人、胡洁这些鬼蜮拼过你死我活。但是恩师‘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话又一次次为我敲响警钟,在剑戟如林的险境中,赤膊上阵,徒增死伤,与事无益。于是,我强忍着心头滴血,拣些鸡毛蒜皮的事,皮里春秋地搪塞:
“‘洪鹢吃大饼,自己不去买,像使唤家奴一样使唤学生去。买十个大饼,他只要五个。说什么解放前他向佃户收租,对半分成,硬塞给学生五个。连买烧饼也要联系收租,可见他头脑里还还盘踞着一个地主阶级思想的王国!还有,学校所有的人洗澡,人人都用一桶水,可他偏偏要用两桶,还要学生帮他提,剥削学生的劳力。在今天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里,他还要过往日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还有……’我一本正经地说着,引得大家扭头抿着嘴笑,
“李健人立刻打断了我的话。说我是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即将我逐出会场,关进右派分子的反省室,严令交代反动思想。于是我又拣鸡毛蒜皮的事戏弄他,‘如今学校里的生活很好,但美中也有不足。牛肉炖得不够烂,猪肉里的肥肉过多;吃不完的饭喂猪太可惜,不如节约些粮食,送给目前还未足食的农民吃;男的穿花布衬衣,不男不女,:这些说明,我生在福中不惜福,比地主资产阶级还反动。他们真也心狠手辣,仅仅根据这点材料,总结上报,说我比袁世凯、蒋介石还反动,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说‘牛肉炖得不够烂,猪肉里的肥肉过多’,是追求地主资产阶级的享受,说党的工作还做得不好,丑化党的领导;说‘节约些粮食,送给目前还未足食的农民吃’,是恶毒地攻击统购统销政策,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男的穿花布衬衣,不男不女’,是反对学习苏联,美化生活,仇视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总之,就是你吃饭走路上厕所,他们都能转弯抹角,可以分析出你与蒋介石一般的反动思想来。幸好地区整风五人小组中的丰满楼、张博他们认为,若这般无限上纲,除了死人,个个都可以划为右派。他们说证据不足,批转进一步深挖材料。后来中央有指示,不在中学生和中等职业学校学生中划右派。我那时虽然在昆师教课,但李健人却说我中师只读过两年未毕业,教中师学历不合格,迟迟不给转正,工作了一年多,没有公职,始终是个代课教员,划右派不符合政策。最终还是李健人帮了我,坏事变成了好事,我幸免坠下右派分子的悬崖。不过李健人还是故意揪住我中师未毕业,且思想反动,不适宜于从事教育工作,将我清退回家。后来,尤瑜当上了白浪湖乡的乡长,才招收我作小学的代课教师。怕别人恶意检举,他将我藏到白浪湖乡最边远的无教师愿去的只需一名教师的一所湖汊小学里。
“不久,恩师也被发配到了洪家垸。白浪湖离洪家垸恩师的发配地,横穿垸子抄近路,不过三十里;缘江过湖,转弯抹角走水路,也只有五十里。尤瑜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到湖汊里来找我,要立即去探望恩师。我将恩师过去对我说过的‘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话,对他说了一遍,还说为了保存几个‘完卵’,恩师要我们离他远远的。尤瑜听了我的话,满腔怒火,严厉斥责我,‘如果为了保全自己这个“完卵”,置如恩师的生死于不顾,连禽兽都不如,那么,我们还有什么面目立于人世间?你不去我去!’说过之后,拂袖就要走。我连忙拉住他,说这么件重大的事,还得考虑周详,免出意外的差错。天黑了,我们钻进被窝里谋划。还是早春,北风怒号,汹涌的波浪猛力拍打着大堤,我们感到地在摇晃,浑身战栗。时过午夜,一个周详的计划形成了,决定立即行动。他先要他原来的同学、如今是本地的农民萧陶去查清恩师的住址,及我们去那里的最便捷、最隐蔽的路径。其时人民公社高度集体化,不许家庭养鸡,人民公社的养鸡场又频发鸡瘟,方圆十里的村子里连片鸡毛也找不着。好在此时尤瑜已当上了区委书记,食品站卖他的面子,他在那里买了一只大母鸡。萧陶和他的父亲将他家的叫‘**翼’的小木船,抬到昆江里。就在这一周的周末上午,告别了萧陶父子,我们登舟按照萧陶的指点出发了。尤瑜在湖区滚趴了这些年,早学会了摇船荡桨,他熟练地摇起如鸟的双翼的双桨,船儿似贴着水皮的水鸟,顺着昆江疾飞。我们蘑菇状的湖乡斗笠头上戴,毛蓝布对襟袄上系条黑色腰围巾,脚上穿双草鞋,船头搁着渔网,俨然是条去湖里捕鱼的渔船。
“往年滨湖的暮春三月,水绿如蓝,草长莺飞,紫云英红遍广袤的田野,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心惬神怡美好时节。可今年却有些特别,人民公社虽然广泛使用开批判会、树立反面教员的灵丹妙药,还是医不好饿急了的社员潮水般地涌向田头扯紫云英塞肚皮的神经病;黔驴技穷,人民公社的英明领导者只好效关云长水淹七军的办法,在大田里过早地灌满水,以防治这种资本主义细菌的飞速蔓延。此时,田野白茫茫一片,和堤外的大湖水连天几乎一个样,一叶扁舟仿佛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泊。要不是对岸一线江堤岸上种植的十里桃树,稀稀拉拉,尚有几棵未被砍光,几朵精神萎靡的粉红的桃花,还传递着将要逝去的春讯,人们还会误以为还是萧索的冬天。船驶过了桃花岸,驶出昆江口,一片波浪连天的水面呈现在眼前。折转西向,船循大堤溯游了一个时辰,五柳林遥遥在望。尤瑜鼓起猛劲划桨,激起哗哗的浪花恰如倾盆大雨,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到了五柳林。远看柳林一片郁郁葱葱,近观没有几株柳树,有的被折去树枝,有的树蔸也被掘走,没有砍走的柳树,都剥去了皮,留下白惨惨的树干。如果把棵棵碧柳看作一个个活人的话,那么这里正像经过一场剧烈战争后尸横遍野的惨不忍睹的战场。”
“好好桃堤柳林怎么会变成这样?”竹海听仇虬这么一说,诧异万分,不禁惊呼起来,“当年,我在过虎岗中学工作时,暮春也曾到此地垂钓击水。那时,芳草堤岸的一线桃林,落英缤纷如红雨;湖滨水底白沙好似浮起,俨如风光旖旎的富春江;五柳林的柔条似贵妇的青丝飘拂,绿茵茵的草地如厚厚的毡毡毯,胜境如诗如画,多么富有情趣啊!不过短短的三年,怎么竟衰败成这样!”
“竹海呀,那时你浸在爱情的蜜罐里,当然会感到一切甜如蜜!”仇虬望着竹海惊诧莫名的神态,不禁哂笑起来,“但对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这一切当然不可能诱发出无限的柔情蜜意,有你和池新荷当年的那种感受。他们心头时时刻刻思考的,眼里不知疲倦地搜索的,就是柳树皮可以填肚皮,桃枝柳根可以当薪柴。过去湖乡全靠稻草做燃料,可自去年用稻草制淀粉做粑粑充饥,草给人吃了,牛都没草吃,哪里还有草当柴烧?公社食堂名正言顺白天砍,社员提心吊胆晚上偷。根本没有三年,就那么两三个月,五柳林近万株柳树,桃花岸上千株桃树,枝干付之火海,树皮塞进肚里。这与后来你与池新荷的的爱情蜜罐,一夜间突然被打破,甜蜜突然变为酸涩,简直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我想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再次会晤池新荷,你与她的心里,只会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酸,绝不会觉得有昔日那种沁人心脾的悠悠的甜!
“不说这些了,还是言归正传吧。到了五柳林,我们按照萧陶提供的恩师每天必在这里牧牛的情报,立即在林中搜索他的身影。暖洋洋的斜日下,几只骨瘦如柴的牛,在挖过草皮后的坑坑洼洼的泥地里艰难地寻草啃,旁边卧着只老牛,头贴地面恹恹喘粗气。柳林搜索殆尽,我们目光停聚焦到湖边的垒砌的土墩旁一处背风的低洼地,那里铺了些干草,有个人平卧在草上晒太阳。我们估计他就是我们的老师,便急忙走过去。他见有人来,便侧脸斜睨着我们,开初见了我们这番打扮,误以为我们是社员,忙坐起来,脸上挤出尴尬的笑来准备打招呼;及至我们边喊边跑,他听出了我们的声音,他立刻翻脸,横眉打结竖瞪眼,霍地站起来大声斥骂:
“‘仇虬,你,你,我的话一句也不听!我要你远离我,你却淡干鱼放生,不知死活,偏偏找上门。尤瑜,你早就离开了学校,与我风马牛不相关,你何必来凑热闹!滚!你们都给我快点滚!’说着,他急忙将身子转过去。我们知道他在说气话,其实此刻他心头也在滴血,背着我们抹眼泪。他那骤然转白的枯焦的头发纠结如乱麻;紧锁的宽眉下,凹陷的眼睛无神采;颧骨高耸,往日丰腴的脸颊如今黑瘦无血色;颈上青筋条条凸出,便便的大腹干扁了;他那原来中身的棉袄,如今又脏又破,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好像小孩错穿了大人的衣。这残酷的三年岁月,竟将个红光满面、精神矍铄、风度翩翩的学者,折腾得像乞丐。见到他这般寒碜,我们心头似刀割锥刺,尤瑜当即跪下磕头,泪如泉涌,无限凄楚地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您老恩泽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怎么能一朝忘了您?对于父母来说,成龙成凤的儿子是好儿子,住破窑做乞丐的,也同样是儿子,老师对学生也应一个样。过去我行为诡异,学业无成,让您操碎了心,可,可我也是您的学生呀!在您极度困难的时候,前来看望您,只是想报您的培育我们的恩德之万一,您怎么能忍心赶我走?’这时尤瑜掏出袋子里装着蒸鸡的食盒,双手托着,膝行向前,泪流满面地说,‘老师,学生无能,不能解您倒悬的厄运,现在仅仅弄了点吃的,给您补补身子。……’
“尤瑜还没有说完,老师瘦如柴棒的身子,不知怎么能爆发出那么大一股劲,抢过食盒,用力一掷,将食盒远远抛入湖中,一块块鸡肉迅速沉落湖底,空盒的盒子、盖子分做两片,在湖面悠悠荡荡打水漂。然后他弯腰拾起那根赶牛的柳木棒,没头没脑地扑打我,潸潸泪下厉声骂:

“‘仇虬,你,你真是不知死活的黑猪子!你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别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却一个劲儿往里面钻,我要你这样的学生有何用!青年人血气方刚,都想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以漏网之鱼的狼狈行径为可耻,这也可以理解。不过,如果能在这黑白颠倒、人鬼莫辨的时刻,对人不落井下石,不卖友求荣,而能从笼罩天地的缜密的罗网挣脱出来,也是一种大智慧。我不是曾经给你们讲过伍子胥的故事么?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你能说他不狼狈?可是他这头挣脱了罗网的急急逃走的狼狈的鱼,后日掉尾东海,成就了大事业,你说他是英雄还是狗熊?“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做人应该有这样崇高目标。项羽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知“避其锋锐”,过江东以图东山再起,而意气用事,深陷敌阵,将自己的五体分送于人、成全别人封侯,岂不愚蠢之至?我要你们做漏网之鱼的伍子胥,可你们偏偏要做自投罗网做伍尚、以弱肉投馁虎的项羽,真气死我了!既然你们要死,自己找死,与其让别人打杀,不如今天我成全你们!’说着,操起柳木棒狠狠地乱扑,我们手不遮拦,强忍疼痛任他打。我们泣不成声,向老师认下了自跳火坑的大错。他这才丢下柳木棒,恨恨地喘着粗气说:
“‘知错能改,眼下还来得及。你们不抄近路,扮作渔夫,绕道走水路,使姚令闻布置的监视我的恶狗,暂时还没有嗅到异样的气味,还算多长了一个心眼。你们马上走,还不会惹出大的麻烦来。至于我嘛,铁案铸成,谁也救不了,你们更无能为力。你们走,快点走!’
“‘老师,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右派分子只说过一些与当权者相左的意见,虽然有的真的错了,但大多数意见,现在的事实证明它没有错。也许不要多久,上面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许能改正过来,让误入歧途的历史折回正确的轨道,那时,您不也可恢复原来正常的生活?’尤瑜根据近年来实施大跃进、人民公社以来,百姓生活几乎陷入绝境的状况,认为会纠正划右派的错误,因而好心地宽慰老师。
“‘尤瑜啊,你哪里知道仕途的险恶,政治的肮脏!也许你没读过《三国志》,但你喜爱文学,不会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袁绍与曹操在官渡对决的事你应该知道,袁绍自以为兵强将广,必胜曹操。他的谋士田丰为他分析形势,说他不改弦易辙,必败。田丰的意见与袁绍相左,冲撞了袁绍,下了大狱。后来袁绍真的败在曹操手下,狱卒便向田丰道喜,说他往日的献策正确,此后他必为袁绍重用。可田丰却说,如果他过去说错了,袁绍因为取得了这次战争胜利而高兴,或许还会放他出狱,以证明他的英明;可偏偏他说中了,袁绍恼羞成怒,他的死期到了。果然,袁绍败而未归,赐死的宝剑就送到了田丰的手里。对于许多当权者,特别是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从来就是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理与谬误,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团可以任意**面团,他能把真理**成谬误,也可以将谬误神化为真理,田丰深深懂得了这个道理,可是你们却一窍不通。你看,近三年社会、经济的发展,不是证明了右派分子提的许多意见是正确的,可是改了没有?没有。去年,党内的有识之士或多或少重复了右派分子的曾经阐述过的真理,实事求是地反映客观事实,结果又来了个反右倾,这些人又步右派分子的后尘,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事实被证明错了的人服罪,即使罪恶滔天,也能得到宽宥,正确的人再坚持真理,往往会坐穿牢底。十年前被俘虏的国民党的战争罪犯,包括率领六七十万大军、顽抗人民解放军的战区司令长官杜聿明、双手沾满了**人的鲜血的沈醉,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可去年不都大赦出狱,成了人民队伍里的一员,还当上了什么文史委员么?而过去曾与国民党御用文人激烈抗争、对革命曾做出重大贡献的胡风,仅仅因为对文艺问题存在不同的意见,就被打成反革命,他又不悔改,恐怕他会将牢底坐穿。他们认为,右派分子“逆我”,一呼而不“百诺”,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人民的敌人,当反面教员,罪有应得。因为在当权者看来,肯定敌对方的正确,就是承认自己的错误、犯罪,这样又怎么能坐稳大位?他们坚信,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弥天大谎,十恶不赦的大罪,胜利者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改写为光照日月的功勋,永垂青史。这次整风,也许就是因为我没有错,所以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就不会放过我。他们有能力混淆黑白,颠倒乾坤,致我于死地。不到因自然法则,他们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之后,我就不可能恢复正确的本来面目。我衰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只能承认残酷的现实,老老实实做伍奢、做田丰了。现在,我唯一的祈盼,就是你们要远离我,不要受到株连。可你们就是冥顽不灵,要螳臂当车,自蹈死地,真是气死了我!’说着,又高高扬起了柳木棒。
“这样,我们片刻也不敢停留,立刻依依不舍走上船,回头望,老师背对着我们的身影直流泪。来时我们还准备送各送五十块钱老师零花,可我们此刻都嘿然不敢做声,谁还敢贸然拿出钱来。尤瑜奋力荡起双桨,小船激起重重的波浪,此刻我们的思绪也掀起阵阵波澜。骤然,我想起了明代深陷囹圄、被廷杖、炮烙后的左光斗。他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可当学生史可法前来探监、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时,左光斗用镣铐狠狠地扑打他,严责史可法‘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不足成大事的大错,顿时,我的心灵像被十二级地震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禁不住呼喊,‘我们老师的肝胆,都是钢铁铸造的!’船愈行愈远,五柳林渐次从视野中消失,可夕阳下,我却觉得老师铁铸的身影愈来愈高,顷刻,变成了高与天齐的秋冬萧索的昆仑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恩师。老师沉渊后,我不敢拂逆老师的遗愿,亲临悼念。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恩师,厅堂里的那幅《傲雪图》,就是在这种情势下作的。每年他老人家的忌日,夜深人静之时,我与尤瑜就偷偷地去他老人家坟前哭祭一番。尽管如此,对于恩师,我殓不凭棺,窆不临**,时刻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比起三钻子来,我们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是猪狗啊!”
说着说着,他双手擂鼓似的猛捶着胸脯,像痛失双亲那样,号啕大哭起来。竹海听着他的悲诉,也失声恸哭。哭了一阵,竹海抹过眼泪劝他说:
“仇老弟,别过度悲伤了。在那悲剧性的时代,你与恩师一样,同样成了悲剧中的主角,身不由己啊!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倒是我,后来听到了恩师悲惨别世的消息,除了仰天长叹外,一次也没有临坟拜祭。比起三钻子,比起你来,我更是连猪狗也不如的虫豸啊。不过,我想,还有比猪狗虫豸更坏的如鼠疫麻风细菌一类的害人精在。李健人、姚令闻、胡洁,不都是恩师的学生吗?在这幕悲剧里,他们扮演的角色,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狼!”竹海一想到这些害人精,就扼腕切齿,怒不可遏。
“这些家伙,真是善变的蜥蜴,披着画皮的魔鬼。他们要吃人的时候,褪去画皮,露出青面獠牙的魔鬼凶像;形势对他们不利时,他们就赶紧披上画皮,将自己装扮成令人怜爱的美女。在反右、反右倾、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这几个阶段,他们个个磨刀霍霍、心狠手辣,将许多本来是人民内部的矛盾,扩大为敌我矛盾,捏造事实,把正确方向的代表打成反革命,制造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他们用别人的尸体垒就台阶,一级一级地爬上了云天。每充当一次闯将,台阶就垒高一层,他们的职位和权力,就更上一个新的台阶。李健人由教导主任升至校长、校党委书记、地区教育局局长,地委秘书长;胡洁也由一个普通工人升保管员、会计、总务主任、地财政局计财股长;姚令闻由一名普通教师升至中学校长、区长、县委副书记、行署副专员。各自盘踞着一个山头作了山大王。他们堂上一呼,堂下百诺。连胡洁伸颈暴筋、像老鸦子吞食瘪谷一样、结结巴巴地作报告,也被人誉为沉着稳重,是卓越领导人成熟的标志。可在纠正过去的错误路线时,他们的颜色,即刻由红黑的令人恐惧的警戒色,变为嫩绿柔和、让人可爱的保护色。他们好像得了失忆症,完全忘记了过去。他们恬不知耻地在会上公开宣称,惟有他们才是正确方向的代表,唯有他们,才是拯救芸芸众生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惟有他们的保护拯救,那些受难的人,才少受迫害,那些受害者,才得以平反昭雪。在洪老平反昭雪的会上,他们都送了花圈,花圈上的题款皆称‘恩师’。姚令闻还大言不惭地在会上发了言,说他过去曾想竭力保护恩师,可自己的能力和权力都不够,没有让恩师免除灾难,至今深深愧疚。说时似乎十分悲戚,眼里还挤出了几点眼泪。还说什么不要纠缠历史旧帐,要团结一致向前看。他们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是的,他深怕算这笔旧帐,让人民逮住他们的狐狸尾巴。”仇虬抚昔思今,无比气愤地说。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团体、乃至一个家庭,是要团结一致,才能拧成一股绳,才能握紧一个拳头,才会有力量。老是纠缠旧帐,相互揪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不利于团结,也就没有力量。”竹海听仇虬说起姚令闻们的卑劣无耻的行径,觉得十分可笑,又十分可恼,“但是旧帐也不能不算。尤其是对那些怀着一己私利,打击陷害忠良,使国家、蒙受重大损失、使一些无辜的人遭受迫害的旧帐,应该算。只有这样,人们才能认识变色龙、寒暑表的真面目,才能将那些过去怀着一己之私、恣意地把无辜者推入敌人的营垒、让他们任意蹂躏、把人民当作他们奴隶、把国家当作他们的私产的魔鬼面目揭露出来,使人民的事业少蒙受损失;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明白是非曲直,真理邪说,从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增强团结。这才是真正的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害。目前这些人渣故意歪曲‘不纠缠旧账’的含义,目的就是要让旧帐变成糊涂帐,进而销毁旧帐,为自己开脱罪责,逃脱正义的审判。以我为例,当年为了不连累池新荷,只好投水自杀。自杀不成,只好远走他乡。可中央政策规定改正时,他们却说我自动离职,不能恢复工作,不让我从他乡回来。这样,他们不就可注销了这笔旧帐。我自动离职了么?就是瞎子也可以看出,这是那些人渣为了拔掉自己的眼中钉,凭仗自己手中的权力,肆意污蔑陷害打击,逼人走上绝路。这种罪恶的旧帐不该算,就会让邪恶会继续横行,恶人更加嚣张,正义仍遭摧残,道德继遭沦丧。这,这怎么能叫什么拨乱反正?”竹海越说越激动,不禁怒火中烧,下意识霍地站了起来,在桌上猛击一拳,桌上的碗盏都跳起来了,“要不是你和尤瑜为我鸣冤叫屈,力辨我自动离职之非,算了一下旧帐,我能政治上恢复名誉,今天能回到家乡工作吗?”
“竹老兄,有趣的事还在后头呢。何必这么激动,还是边喝边谈吧。”仇虬喝了口酒,眨了眨眼,诡秘地说,“就在通知你回来的前几天,姚令闻还打来了电话,恶狠狠地威胁说,‘我说竹海不能恢复工作就不能恢复。你要是胡作非为,我即刻通知地区教育局,我们要重新考虑你当局长是不是称职?’可我们没理睬他的意见,因为落实政策是县委县政府组织部门的事,他姚令闻虽然当了副专员,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我们给你办好了回县工作的一切手续后,前天,他打来电话改了口,说,‘竹海是难得的才子,是与我最早共事的老同志、好朋友。他要是不升大学,继续与我共事,他早就出人头地,怎么会落得败走麦城的悲惨的结局。二十年不见,着实想快点见到他。他回到县里后,马上就通知我,我派专车来接,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共话当年共事的兄弟情谊。’哼!真是一张脸皮有两面,一面黑来一面白。一张嘴巴两片皮,才说东对又说西。老兄,如今是人家的青眼、热脸,来贴你的白眼、冷脸,比旧戏里的奴才舔主子的**还热乎。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噢!”
“要我去瞧他的青眼,去贴他的热脸?到不如说去见贼眼、去拍冷马屁。这种人我万世不见,心里才干净。老弟啊,你可不要开玩笑,告诉他我的行止,让他死皮赖脸来纠缠。”竹海指着自己的鼻子,装出一副难看的样子笑了笑,然后十分严肃地说:“现在我想要做两件事:一是想尽快地去祭奠恩师;一是我想见一个人。”
“不肯见副专员,那是要见专员、省长?你这个才子胃口真不小,可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引见。”仇虬摸不透他要见什么人,故意和他开玩笑。
“专员、省长我没兴趣见,我只想见三钻子。我们这些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说起来满口仁义道德,做起来却远远不如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夫!我为自己的卑污的行为感到耻辱,我要诚挚地向他表示自己的最大的的敬意。”
仇虬开始感到诧异,他昆阳有这么多结交甚深的老朋友,还没见晤见,怎么突然提出要见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农民?但随即想到,同气相求,一个曾被踩入泥坑里的人,对甘冒旁人的白眼恶语、甚至漫骂,去救助一个陷入泥坑、奄奄待毙的人的侠肝义胆的勇士,是怀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因而也感慨殊深地说:
“老兄啊,恶狗处处有,菩萨世间稀。这二十多年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昧着良心,恣意咬人的恶狗还少么?可凭良心同情并全力救助那些负屈含冤的人的菩萨,又有几个?三钻子确实有一副菩萨心肠。恩师生前,他忍辱蒙羞,尽心尽意地照顾他老人家;恩师死后,他严守秘密,保藏他留下的资料。当落实政策的精神下达以后,又四处奔走,为恩师鸣冤申诉。恩师平反昭雪以后,按恩师的遗嘱留给他的合法财产,两处房屋、所有的书籍,分别捐给了两所学校,五百块钱用作移棺再葬的费用。他说,‘我干爹要我清清白白做人,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个清白。’后来行署责成昆阳师范落实政策,根据特殊情况,放宽招工年龄招工,安排他退休。你早回十天,还能见到他。可现在洪波认了他这个亲哥哥,在恩师平反追悼大会后,长芳和洪波接他去东海了,没有一年半载,他不可能回来。至于穷凶极恶的碍眼的魔鬼,现在都披上了画皮,成了美女,搔首弄姿,很赢得了一些遗老的垂青。但只要细心观察,还可以见到他那若隐若现的狐狸尾巴。我看你明日还是去见见我们地区首屈一指的最善变、最标致的美女——盘丝洞里的光怪陆离的蜘蛛精、我们地区尊敬的首长——姚令闻副专员吧。”
仇虬极尽其揶揄之能事,说得津津有味,竹海听了,却义愤填膺。他想不到二十几年了,这个恶魔还是像影子一样缠着他,而且现在他居高临下,还要接见他,揶揄他。世间万事万物,真是无奇不有。不过,时代不同了,党的政策改变了,魔鬼想再指鹿为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代应该过去了。但是,冬天冻僵的蛇,待天气暖和了,还是要咬人的,他不应该再做那可怜的农夫。不过竹海心里还是弥漫着满天愁云,懊恼地说:
“刚才还张牙舞爪吃过小羊的狼,一转眼就变成了能挤出几滴眼泪的鳄鱼,说小羊被吃真可怜,俨然他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要魔鬼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不容易!我没有闲心去拜佛,还是找几个老叫花子朋友聊聊的好。早想到回到故乡,就有这么些烦心的事找上门,还不如隐姓埋名老死他乡的好。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潇潇洒洒,高高兴兴地痛饮几杯。来!”说着,竹海站起来,举起酒杯与仇虬碰杯,然后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下去。他的这种无奈的情绪,极大的影响了仇虬,于是就你一杯我一杯地畅饮起来。仿佛他们头上的白发已不复存在,又回到了潇洒风流的青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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