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恨此生不如老病牛,没毛鸟幸有天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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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太阳当顶了,没有风,外面暖烘烘的。快点起床,到堤上去走走吧。”三钻字一边喊,一边推开门,十分高兴地说。
他使尽力气抬起头来,只见三钻子一手拄着根才砍下的柳木棒,活生生的枝叶还没有劈尽;肩上肩着一根拐杖,倒削得光光溜溜,顶端留着树叉,便于手握。通体呈黄色,显然削好后还用火烤过。
“二叔,这根削光了,用火烤过,轻便,好看,给你。这根又粗又重,留给我自己。”三钻子放下肩上的拐杖,就去扶他起床。
洪鹢挣扎着坐起来,看了一眼两根拐杖,不仅笑起来来了:
“善彰啊,你才四十岁,就拄棍扶杖,也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如今还怕人笑什么!每餐吃二两米稀汤粥,喝一碗寡淡的清水汤;不拄拐杖,风都能吹倒,我怕人笑什么?何况这东西,还可以用来赶牛,如你所说的,一箭能射,能射两只鸟,有什么不好?”三钻子弯着腰,抓起那根粗柳木棒,在地上顿了顿,装出老人扶拐棍的样子,又笑着说,“二叔,你平日说我一把年纪了,嘴上早长了毛,还做事不牢靠。现在戳棍拐杖,岂不是少年老人,少年老成了么?”
洪鹢瞪着眼定定地盯着三钻子,想,如今三钻子真是货真价实的钻子了:语言这么尖刻,像钻子;冬天穿着件破棉袄,两头虽尖小中间很肥大,如今褪去了棉袄,中间比两头大不了多少,更像尖钻子。但随即又觉得,他皮包骨头,可怜兮兮的,已经不象钻子,倒象一口针。也许,连针也不象,更象一根干枯的草,风一吹就会倒,拄根拐杖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也笑着说:
“合适,合适;少年老人,少年‘老成’。大姑娘戳拐杖,小孩子也称翁姥。奇妙,奇妙,这世界真是太奇妙!只是你说那句‘一箭能射两只鸟’,是个成语,叫‘一箭双雕’。”三钻子听说,也不禁大笑起来。随即洪鹢又指着几块泥砖砌成的桌子说:“善彰啊,笑归笑,可它管不了肚子里面咕咕叫。我的胃口不好,那蒸钵里的粥我喝了两口,实在喝不下去。你还是把它喝了吧。”
泥砖桌上,放着两个蒸钵。一个大的,像狗舔过的一样,光亮亮的,根本不用洗。这是善彰的精心杰作,他吃完后,又用手指在钵内一丝不苟地反复刮着,像婴儿一般,耐心地吮着手指。本来嘛,一天半斤米分作三餐吃,才到口里就没啦,哪里还能到肚里,善彰又怎么够?另一只钵里还盛着半钵粥是洪鹢的,其实他两口也能喝光,可是他得留点给善彰吃。因为自己身体太差,队里五头耕牛,善彰一个人放牧打点,同时还要他照料自己的起居,他实在太辛苦,多吃一口,力气总会大一点。三钻子饿狼似的绿眼虽紧紧地盯着钵里的粥,还是不时地瞄瞄他,难为情地说:
“二叔啊!你这么大的块片,这点粥都不喝完,身体会支持不住的。我怎么还能喝你的?”推至再三,三钻子还是不肯喝。待到他生气时,三钻子才一口喝光了。
接着,三钻子搀扶着洪鹢走出草屋。洪鹢十分艰难地走着,和煦的阳光没遮拦地照着,还没有爬上堤坡,他就全身发烧,额上渗出了汗;头发晕,眼冒金花,只能张口喘气。三钻子就背着他爬上大堤,让他坐着歇气,自己就到柳林的那一端去牧牛去了。
远山依然如黛螺乌髻,一丝丝白云横陈其间,似银簪,似玉针。浩淼的湖面上,丽日映照下的细浪碎波,似片片金色的莲瓣,随波荡漾。山水之际,片片白帆悠悠飘来,恰如一行白衣天仙,步步踏着金莲。只是近处就大杀风景,柳林面目全非。堤下的柳树,被断肢掘根,疮痍满目,狼藉不堪。原来这里柳林的横行皆五株,迤俪傍湖,绵延五里。棵棵柳树无忧无虑地生长,柔条绿枝如美女颀长的秀发,如百丈悬崖的飞瀑,婀娜飘逸。万千只白鹭,上下翩跹,无尽的鸟雀,啁啾其间。似横截的一段漓江,如新织的一匹锦缎。原来柳林外临水的垒石叠岩,一座十来丈高的表面处处凸凹的土墩上,原来垒石高低嶙峋,类牛似马,如虎若猿。石罅间,杂植杜鹃、兰菊及其他小本竹木。那凸凹的土墩表面,也垒了层石头。墩腰有块巨石突出,这就是祖父说的严子陵垂钓处。春暖秋高时节,自水里向这边看,或春花似火,或秋菊如金,俨然若山间碧溪的岩岸。踞坐于悬空巨石之上,投竿于粼粼绿波之中,让人有中飘然若仙、超然物外的感觉。齐岩岸外的水底,遍铺白沙,鱼游水中,似鸟凭空,历历可数;日光垂照,影布沙上。这是祖父说的严陵滩。炎夏奋臂击水其间,雅趣良多。
这是他祖父知天命之年,自桐庐辞官归隐时的杰作。那时,他才六岁,而兴趣倍浓于**。屡屡不知疲倦,与佣工一道,傍湖堤掘**植柳,择石隙种草植花。稍长,祖父时时为他讲靖节先生逸事,教他读《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因其宅旁有五柳,因以为号焉。”
祖父述严陵滩的来历,教他吟唱太白先生醉过七里滩的民歌:
“石陵鱼,加皮酒,喝得太白不放手。醺醺醉,白沙渚,一篇诗章寄山友。”
随着年龄增长,他学识日增,他往往啸傲柳林,攀缘石罅,登台咏歌。或踞悬空石以投竿,或劈碧波而吹浪。潜移默化,心仪贤哲。他常常痴想,如果人都如渊明,似严陵,忘却营营,与世无争,岂不天下太平?
往后出外求学,见人生百态,虽往往难忘怀于家园矫造的五柳林,严陵滩,但更多的是时时慨叹自己往日的痴稚、无知。试想,要终日啃树皮、咽草根的奴隶,“忘却营营”,与食甘餍肥、纸醉金迷的朱门无争,岂不太乌托邦?没有共同的经济基础,当然没有共同的思想,也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贾府的焦大自然不会爱林妹妹,白毛女、王大春当然也不可能与王世仁、穆仁智和平共处。斗争才是第一义的,绝对的。阎王爷是不吃斋的,不打倒他,小鬼就抬不起头来。只有有那么一天,阎王小鬼不分大小,在一条板凳上平起平坐,“忘却营营”,大家才能无争,天下才会太平。从此他坚信,斗争才是唯一的出路,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效法陶潜严陵,营五柳林,垒垂钓台,那是地主资产阶级的逸趣闲情。饥肠辘辘的人,当然不会去领略五柳林闲步、严陵滩劈波、子陵台垂钓的雅趣。而伐柳柯而充薪柴,舁台石以护堤坡,解救眼下交迫的饥寒,才是当务之急。因而这些年来,备遭破坏。当然,将来生产极大地发展了,人们食有鱼,出有车,耳愉于声,目悦于色,人人都过上了十倍、百倍于昔日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自然也会追求比地主资产阶级更高更雅的情趣。柳林会营造得更广阔,钓台会构筑得更雅致。寓于目,则万紫千红;入于耳,则奇声逸韵;闻于鼻,则桂馥兰香。到那时,也许会有人记起昔日的柳林钓台不该拆,觉得严子陵、陶渊明并非逃避现实,仿效他们效追求逸乐奇趣,不应有人耻笑,而应视为理所当然。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的全体人民,应该有追求更高更美的精神享受的正当的权利。
“二叔,是回屋里去,还是继续坐坐?”三钻子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头一看,燥热已驱使三钻子敞开了胸襟,肋骨条条凸出,像条焦枯的鲷子鱼。
“扶我下去,我还想到柳林里走走。”他扶着拐杖挣扎着撑起来,三钻子急忙上前掺着他,一步一移,一摇一摆,颤颤簸簸,艰难地挪下了堤坡。
柳林原是一个傍堤的带状草洲,不是夏水暴涨时节,不会被水淹没。早年有人还在这里种过如萝卜白菜等冬季作物。间或有些年,大水发得迟,种麦子油菜也能有收成。可这段堤正当南风,涨洪水时,浪特别大。狂涛往往从这里漫过堤面,冲垮堤垸。他先祖营造五柳林,虽为寄托自己的志趣雅兴,但更重要的是为了防堤护垸,确保人民生产生活安全。植柳以后,填平了坑洼。暮春时节,湖草长成一匹碧绿柔软的锦缎,马没蹄,脚没趺,孩子们爬到树上跳下来,就像掉在厚厚的毡毯上。儿提时的伙伴在这里放风筝,擒蚂蚱,翻筋斗,捉迷藏:这里真正是孩子们的乐园。如今,早春社员们薅草皮积肥,连草带泥,挖去了厚厚的一层。草坪里坑坑洼洼,只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草,还不如癞子头上的那几根毛。
三钻子搀扶着他在柳林里走了一阵,他已满头冒汗,气喘吁吁。此时,他发现湖岸边的土堆里露出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大概这块石头原是被泥土掩盖了,才得漏网,没有被搬走,经雨水反复冲刷,才显露出来。他对三钻子说:
“善彰啊!你看我才走这几步,就头昏眼花,脚也不听使唤,拖不动了。快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坐坐。”
三钻子扶他在石头上坐定后,他自己也把那根粗柳木棒,横在两堆泥土之间,坐下。洪鹢指着不远处的几只牛,感慨殊深地说:
“善彰啊,你看看那几头牛,那口齿不老的还像饿极了的鸡在狗屎里啄米吃那样,在泥土里拣草啃,而那头清瘦的老牛像散了架似的,趴在地上晒太阳,肚子凹瘪,可又不吃草。我看它活不了多久了?”
“它真的活不了几天啦!我已向生产队长报告了。生产队长说,到端阳节就宰了它,让大家开开荤,尝两片肉,喝几口汤。只是依我看,只怕它熬不过端阳了。二叔,我敢打赌,不出半个月,我们就有牛肉吃啰!”说起吃,三钻子来了劲,他一下就像弹簧那样跳起来,昂起头洋洋得意的说,“我是看牛的,宰牛时我去帮忙,谁能说二话?平常宰牛时,牛卵子、牛鞭,大家都不要。这回,我要通通捡来炖烂,饱吃一顿。就是马上死了,我也不是饿死鬼!”说时,他眉飞色舞,扎脚勒手,痰喷涎滴。好像他帮助宰了牛后,又将捡来的牛卵子牛鞭,放在蒸钵里煮得翻滚,就要填进他那长久来像空仓似的肚里去。那特有的兴奋,恐怕也只有他当年与妻子圆房的那一刻才会有。
可是三钻子的狂热的兴奋并没有感染洪鹢,他的心里反而涌起了无边的悲哀。他觉得,他不就是一头老得无用的瘦骨嶙峋的任人宰割的老牛么?老牛捱不过端阳,自己究竟能拖多就久?只怕也熬不过端阳了。老牛能捱到端阳节或者捱不到端阳节,都可以把自己最后的一点血肉,呈献给人民公社社员,让他们无限哀愁的脸上,暂时绽放出灿笑的花。而自己,连这点也做不到,留给大家的只有祸害、厌恶与仇恨。又怎么能与老牛相提并论呢?
此时他记起了前几天写的那张遗嘱似的字条来了。他有生以来,倒从来没有想要为自己积聚什么钱财、添置什么产业,但吃穿住总不能没有。岁月久了,也就留下了一些破破烂烂东西,这些眼下虽不为他所有,但他坚信,总有一天一定归属于他。别的同志、朋友和亲人,因为同情他,为他鸣不平,进而从精神和物质生活方面支持他,因而遭遇种种不幸甚至灾祸,这种情冤孽债,他的这点财物,无论如何也偿还不清。就是还,他们也不会要。他不相信因果轮回,如果有,他真的愿意来世为这些好心人做牛做马。可是善彰就不同,他年仅四十,孤苦伶仃,瘦弱多病。如今自己尚能劳作,饥饥饿饿,还算有口粥喝。可如果有个三病两痛,七灾八难,丧失劳动能力,他就无以为生。这点东西对他很重要。这一年多来,善彰忍辱蒙羞,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不只是把他看作亲叔叔,而是把他当作父亲来对待。善彰这么做,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财物要给他,而是因为善彰觉得他可怜。善彰真是个好人啊!好人应该有好报,他把现在虚有的那些东西送给善彰,到时候或许对他有点用。于是,他把这些东西写在字条上,算做遗嘱,准备交给了善彰。这些财物:计有房子两处,所有家具、衣物、书籍,还有崎岖寄来的五百块钱。解放后,党和政府认为他既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又是风雨同舟的可靠的同盟者,土改时只分掉了他家的田地,而把宅院留给了他。他把宅院献出来兴办学校,政府还给他留下了后幢房子,说是留作纪念,供他以后歇暑消夏。这房子虽然他一直未曾住过,可到反右以前还空着。还有他在昆师的住房,原是学校为了照顾他,特地为他修建的。当时,他认为高出一般教师的标准,不肯住进去。学校的领导、教师都认为,除了他,再没有人有资格住。他没有办法,只好勉为其难住了,不过以后他用工资付清了建房款。反右后两年多了,这房子一直还锁着。这两处房子政府都写了房契,永远归他所有。昆师他的房里的许多衣服,够善彰下半辈子穿;那些书籍,就是当废纸卖,也可供善彰吃上两三年。至于崎岖寄的五百元,按农村农民现时的生活标准,可够他吃七八年。遗嘱他写了两份,和房契一起,都揣在他怀里。如果现在再不交给他,恐怕没有时间了。
善衫彰见他憔悴的面上满布愁云,凄伤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浩淼的湖水,对自己的激动高兴,毫无一点反映,觉得十分蹊跷。好久都吃吊命食,也没有见过一颗油珠子,大家看到牲畜走路,都馋得流口水。怎么二叔对千载难逢的能吃牛肉这样的美事,却无动于衷?善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惑不解的大声嚷:
“二叔啊!你是不是来了病?我说了半天,连有牛肉吃这样惊天动地的好消息,你也当作耳边风。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似乎仍然什么也没有听到,思想的野马仍旧在疯狂奔腾。三钻子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再说了一遍,他这才收住了缰绳,转过头来,凄怆的眼神定定地仰望着他,无限伤感地说:
“善彰啊,老牛捱不过端阳,我恐怕也是这样一头捱不到端阳的老牛啊。我还有什心思准备吃肉喝汤呢?这些年来,因为我受到株连、蒙羞受辱的人还少么?就是你,因为我,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骂。我留给别人、留给你的的是不幸,是灾难。而这头老牛,时时处处让人受益,连死都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高兴。我远不如老牛,我只配喝这湖水,没有资格喝肉汤。”
“二叔,你又没有喝醉,怎么尽说胡话?大家都说你是好人,是专家、教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也不应该将自己与老牛比。”三钻子十分激动地说,“你没有资格吃肉,那谁还有资格?你现在身体弱一点,我一定尽心尽意服侍你,让你身体早日恢复健康,去教书,去当官。怎么说挨不到端阳?”
“其实,作老牛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招手点头示意,要三钻子坐下。三钻子又坐在那跟柳木棒上。他感绪万端地继续说,“自古以来,凡是为人民、为人类社会发展作出贡献的人,哪一个不是老牛呢?他们英勇奋斗,开天辟地,为人民为人类社会的发展,献出了最后一滴血,才造就了惊天动地万世不朽的伟业。自有人类以来,从茹毛饮血,到现代的吃山珍海味;从赤身露体,到今天的穿金戴银;从保卫肥田沃土的万里长堤的修建,到穿越山河的铁路公路的贯通;从万里长城的修建,到长江大桥跨越南北两岸;从愚昧**,到今天的人民当家作主:试问那一项不是牛——亿万劳动人民的血肉筑成?正由于有这样的牛的无私的奉献,人类才能文明到今天这样的高度。他们吃的是草,而献给人民的是奶,是血,是肉。而**就是这种无私的牛的集大成者和总代表。要做这样的牛,真的很不容易啊。”
“二叔,你说的牛,我倒天天同它打交道。你说的什么铁路、万里长城,什么民主**、人民当家作主,我根本没有见过。至于说人要做牛,很不容易,我就更不懂了。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做牛呢?”三钻子皱着眉,以手搔着头嘟哝着。
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洪鹢也自觉失言,不禁笑起来了。但是,他还是耐心地向他解释:“我这里只是打个比方。人们天天辛勤劳动,和勤勤恳恳耕作的牛,不是很相像么?其实,你和我同样是牛,只是你是一头好牛,我却不是一头好牛。我利人的少,害人的多。特别是害你更多。如今我算活到头了,有些话今天不说,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他脸胀红了,汗水涔涔地往下流,他鼓起最大的勇气说,“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不过,我还有件事求你帮忙。这件事我把它写在字条上。交给你,你要好好保管着。千万别让人知道。如果将来有大官来问你,你就交出去。那官一定要是很大的官,县长区长是小官,要是他们找你,你什么也别说。”说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缝好的布包,慎重地交给善彰,继续说,“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这柳林里,不碍别人的眼,不占生产队的地,还可以经常陪伴着你。”
三钻子听着他的谈话,开始觉得新鲜,很感兴趣;说到要他保管字条,渐渐觉得感情沉重;当说到布包、说到死的时候,三钻子即刻仆倒在地,膝行到他的脚下,抱着他的腿,哽哽咽咽地哭泣起来:
“二叔,不要,我不要你死!我从小没有娘,天天挨爹爹的打骂。今天才碰上你这么关心我,你比我的亲爹娘要亲十倍、百倍,你就是我的亲爹爹,我的亲爹爹啊!爹爹!你千万不能死,千万不要丢下我!”
“傻小子,你哭什么。我就只你这么一个亲人,我怎会舍得你,怎么会去死呢?”他流着泪苦笑着说,“只是凡是有生命的,没有不死的。那头老牛,你不是照顾得很好么?可它还是捱不过端阳啊!我比你年龄大很多,身体也比你差许多,总会死在你前面。我怕将来一下子病倒,来不及说,因此现在就向你说清楚。记住,到有大官问你的时候,你把布包交给他,他就会像对待我的儿子一样对待你!以后一段时间,可能还有人瞧不起你,甚至骂你,你可别后悔。”
他的这些话,三钻子倒是听懂了。他用那吊着筋筋缕缕的破布条的衣袖,揩干了眼泪,接过那个布包,塞进衣袋里。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说:
“二叔,我记住了。我一定按照你说的去做。我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穷光蛋,能有一个有学问、人人都夸的好爹爹,我高兴都来不及,还有什么后悔的!至于一些人要打要骂,我也有手脚、有嘴巴,我什么都不怕。如果因此不要我看牛,我就睏在生产队白吃饭。如果能那样,那是他们做了天大的好事,我也就走了八辈子从来没走过的好运气!”

“这里还有一张字条,写明了我的一个心愿。你也将它一并交上去。”他又把一个封着的白色信封交给三钻子。白纸里面隐隐约约透出红色来,显然写字的是一张红纸。然后他十分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命根子,你可千万别丢失。还有,我和长风同志是最好的朋友和同志,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告诉你,解放前,他是提着脑壳打反动派的**。他英勇牺牲后,就葬在青龙亭对面的竹林里。青龙亭,你知道吗?”
“知道,我知道。不就是凸在昆江河中的那堆石头上的没有墙壁的尖顶红屋吗?那地方我去过一次,不就是有几棵大树么?有什么好玩的?但不知为什么,它像发了情的狗婆子,狗公子牵线不断地来,去那里的人竟那么多?”
饥肠轱辘的人,当然无心欣赏碧水、蓝天、古树、红亭的秀雅,三钻子的话自然让他觉得好笑。他想解释几句,但又觉得说不清楚,就直切了当地说:
“那地方我觉得很不错。今后,如果组织上还承认我还是革命者的话,你就告诉组织,说我临死的时候说,我和长风同志风雨同舟,共同战斗过三十年,我希望和他同葬在一起。如果组织同意了,你就把我的尸骨迁葬到那里去。”他鼓起全身力气把话说完后,就像遭受暴雨冲刷浸泡的泥墙,顷刻之间垮塌下来,歪在那石头上。大汗淋漓,像刚才被大雨淋过一样。
三钻子以为他突然发了病,一时急了,想立即背他到屋里去。可他又死命挣扎起来,有气无力地说:
“没事没事,我只是一时乏力,想躺一躺,晒一晒太阳。快吃饭了,你去吃饭吧。你吃过后,再扶我回去。”
三钻子听他这么一说,放心了。他以手遮在眉间,望了望太阳,确实是正午了。回去晚了,那碗干菜汤又喝不上了。他就边跑边回头望着他说:
“二叔,你在这里晒晒太阳也好。我快去快回,把你的饭送到这里来。”他一边说,一边跑,竟忘了拿他的柳木拐杖。
三钻子走远了,可洪鹢还像一滩烂泥,粘在石头上,起不来。他想,要是此刻死了,多好!可是这样能死吗?他即刻警觉过来,拼着全身的气力挣扎起来,拄着拐杖强行,一步一挪一喘气,向老牛那里走去。走到老牛身边时,他悠着的那一丝力气耗尽了,就一**坐在老牛身边。他流着泪,伤心地抚摸着褪尽了毛的粘满灰土和牛屎的老牛的皮。老牛似乎与他心有灵犀一点,也吃力地缓缓扇着耳朵,流着悲哀的眼泪。他用衣襟轻轻的抹去它的泪水,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凄伤地说着即将永别时宽慰的话:
“老牛啊,你不要悲伤,不要流泪。你一生对人的忠诚与勤恳,人人都夸赞。就是死了,也给人带来无穷的欢娱。”老牛眼睛眨了眨,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他想到自己,倍觉悲戚难当,语咽声塞,“可我这条老牛呢,尽管,尽管忠心耿耿为人民,勤勤恳恳干革命,可是真正了解的,真正了解的能有几个人?就是死了,还要遭人厌恨与唾弃!我真是,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你捱不过端阳,我能捱得过吗?我不如你,应该先走才是。老牛啊,永,永别了。永——别——了——”
他流着泪,双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费了好久,才挣扎着站起来。他虽在慢慢地挪步,却如同行尸走肉,不知走向何方,但他的思绪却如无数条不尽滚滚而来的长江,尽古今,穷八荒,汇集到他的脑海里。他想,屈子放逐江南,尚能行吟泽畔;怀石自沉汨罗,最终衍出龙舟竞渡。他被投入这湖洲野地,曾自诩与屈子同调。可他徒行泽畔,不能也不敢吟咏;即使自投清流,又有谁能或者谁敢垂怜?燕雀与鸿鹄,本来应判然分明,怎么能混淆泾渭?可是究竟是燕雀乌鹊,还是鸾鸟凤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原想,即使自己是燕雀乌鹊,也应该追蹑鸾鸟凤凰,紧步屈子后尘,于其沉渊日遽赴清流。现在看起来多么可笑。今天,有三钻子的相助,他才撑持到这里;今后,三钻子严防着,还能爬到这里来吗?是时候了,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
他挣扎着且行且思,不觉已到了水边。放眼一望,蓝天与碧水一色。天际,如黛的山峦,起伏连绵,在如纱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湖面,波光粼粼,渔舟点点,水鸟上下:这简直是人间仙境,这是他多年来梦牵魂绕的的故乡。可老天从来不愿了却痴人愿,这无限美好的一切,即将与他永别了,永别了。他不禁鼻酸心楚,泪下千行……
此时,他的脑海里浮起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的一句名言:“哲学家的结局往往是悲惨的。”是的,真理初萌的时候,只是从浓黑的夜里奋力射出来的黎明的曙光。它虽然预示着黑暗将会结束,但是它暂时还不能驱散浓黑,它的微光连同为它呼号的人,都要暂时被浓黑吞噬。因此,那些为曙光催生、并助它驱走乌云、扫却黑暗、让它喷薄出万丈光焰的哲学家,当然是这浓黑嫉恨的不共戴天的仇敌,是它们要疯狂吞噬的异类。这样,发现真理、坚持真理、为宣传真理而忘我呼号的哲学家的悲惨结局,也就不言而喻了。柏拉图劝国王改革政治被卖为奴隶,布鲁诺坚持地圆说被判火刑;商鞅变古制,富强秦国,自己却遭车裂,贾谊献芹策,巩固了皇权,却贬谪长沙。他洪鹢虽不是什么哲人,可也说了许多维护真理的话。未遭火刑车裂,也未沦为奴隶,仍可拄杖水边徐行,乃是不幸中的万幸,又何必怨天尤人呢?他不是什么哲人,也不是坚强的革命者,今天却要追蹑屈子,于沉渊日自沉,如若屈子有灵,定会横眉冷对,世人也会笑掉大牙。既然如此,又何必捱到端阳?
他瞧着湖水,且行且思。一个人,生只有一次,死也只有一次,人人应该珍惜此生,好好把握此生。东坡先生曾说:“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可是他只能慨叹自己无能,不能把握自己的此生,成为终身憾事。那么,究竟要怎样才能算正确地把握了此生?**给刘胡兰的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应该是唯一正确的标准。刘胡兰才十五岁就毅然就义,她不贪生,把一生完全彻底献给了人民。她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把握住了自己此生。回顾自己所走过的征程,也曾忘却营营,不用扬鞭,就能奋蹄腾骧。自己无愧于党,无愧于人民,应该说也正确地把握了生。他不怕死,可是对这死,究竟要怎么正确把握?效嵇康顾日影而索琴,弹奏古今绝唱《广陵散》?仿文天祥陷囹圄仍走笔,临刑前高唱《正气歌》?不能,绝对不能!因为他们是向整个黑暗世界宣战。而他面对的只是蓝天上的一片乌云,红日里的几点黑子。他不能因一片乌云,几点黑子障目,而不见太阳。效李煜屈膝蒙羞,终日以泪洗面,苟且偷生?仿勾贱屈心逆志,竟然忍辱尝粪,摇尾乞怜?不能,同样绝对不能!士可杀,不可侮!他也不能因图苟活,而让乌云黑子恣意横行!因此,唯一正确的办法,就是赴清流以殉志。
行止定了,心中的狂涛也就平息了。他流着泪最后瞥了这个美丽的世界一眼,天仍然这样蓝,水仍然这样碧,太阳仍然这样灿烂,渔舟水鸟仍然这样活泼俏丽。他多么不忍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啊!他垂下头,循湖岸痛苦地寻找一湾洁净的水。他想,来到这世上时,周身干干净净,他离开这个世界,也要干干净净。
这傍湖的水滩,原来是他祖父仿严陵滩而修造的。水底铺了一层厚厚的白沙。解放前,每年夏秋间,要用竹枝扎制的长柄扫把,将水底的淤泥扫去,又铺上层新沙。因而水底沙石,时时如雪似盐,沙底似浮水面。如今常年不扫,也不铺沙,水底早已只见淤泥了。他拖着拐杖,碎挪慢爬。额上颈项的青筋,条条凸出,流出的汗,如溪似河;头脑昏胀,眼冒金花,好似腾云驾雾,灵魂出窍。他几次晕倒,又几次醒来,强行抬起头来,拼着老命继续挪继续爬。又一次醒来了,他终于看见一片沙底浮起,多白的沙!多清的水啊!原来上面有条河的水直冲着这儿,将这片沙底洗得干干净净。像沉疴病人的回光返照,他突然来了精神,有了力气。居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用拐杖撬开湖岸边那搬走山石后留下的泥土。他急切地想找一块石头,可是撬来翻去,只有拳头、碗口大小的坚硬的土块,见不到一块石头。看来效屈子“怀石”沉江,已不可能。此时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的格言。他想,石为精坚之材,与玉同类,应为怀德君子拥有。土是秽浊之物,藏垢纳污,小人怀之,理所当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随即把上衣纳入裤内,紧系裤带。然后将一块块坚硬的泥土塞入怀里。他流着眼泪无限伤心地默念着:
“永别了,伟大的党!伟大的人民!伟大的祖国!这无限美好的世界!永别了,永——别——了——”
紧接着,扑通一声,像磐石猛烈地坠入湖中,平静的碧水里,激射出高高的水沫与浪花,向四周涌荡起层层环形的波浪……
紧接着,汨汨汩汩,如盐似雪的白沙里,沸腾了,冒出一串串,一串串珠玉般的水泡……
紧接着,环状水波渐远渐细,串串珠泡渐久渐消……只见那不远处漂浮着,漂浮着一根新削的——光滑的——柳木拐杖……
顿时,丽日黯然失色,蓝天凝容哀思,碧水息浪吞声,万物蝉噤悲悯。寰宇间,犹如漫无边际的沙漠的午夜,一片——,—片——,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恩师自沉没多久,三钻子就赶来了。把恩师打捞上来后,他强行冲进那原先属于他的、后来作了生产队保管室的瓦屋里,撬了几块楼板,做了口薄板棺材,遵从恩师的遗愿,将恩师浅葬于滨湖的柳林里。据说下葬的那天,左右邻舍,十里八里的乡亲,曾受过恩师恩泽的人,不顾干部的阻扰,扶老携幼,都来为他送行。草屋前后,长堤上下,五柳林中,挤挤挨挨,到处都是人,哭声震动天地。这是洪家垸从来没有的、盛况空前的悲壮的出殡。此后,三钻子尽管遭遇某些人的白眼与讥讽,遭到立场坚定的干部的种种吹毛求疵的打击。骂他是右派的野种,地主的龟孙。可他十几年来,拄着从湖里捞上来的那根光滑的柳木拐杖,始终守候在恩师的坟前,没有须臾离开。皇天有眼,好人终究还有好报!
“后来,姚令闻当上了红旗区的区长,他挖空心思,要毁尸灭迹,毁灭恩师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的威望,他想出了一个狠毒的冠冕堂皇的馊主意。为了实现亩产双千斤,就要广辟肥源,掘出地下的死尸造化肥。他要生产队在露天下挖灶,埋下大铁锅,将挖出的一具具死尸放在锅里熬,捞出白骨之后,把锅里的尸水当上好的化肥。他大言不惭地叫嚣:
“‘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要敢想敢干,就是要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要干祖宗没有干过的事。熬死尸做肥料,变废为宝,这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是社会主义的伟大创举,是人民公社制度的辉煌胜利。谁要是反对,谁就是地、富、反、坏、右的走狗,我们就要砸碎谁的狗头!”
已经被提拔为过虎岗中学校长的赖昌,才过半年,又坐直升飞机当上了洪家垸乡的乡长。他死心塌地贯彻姚令闻的指示,率先垂范,一鼓作气,回家从坟冢中挖熬了自己老娘的尸体,然后顺理成章,再大张旗鼓地挖别人家的坟茔,赢得了各级领导的夸奖。他在到洪家垸办点,更有创新,先挖新坟,后挖古墓。照他的说法,新坟的尸骨未腐烂,有机物质多,熬的肥料多,一个抵两个。有个社员前不久为生产大队运种谷,船到湖中遇上大风浪,船沉湖底人丧命。捞到尸首后,公社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追悼会上,姚区长流着眼泪致悼词,称他的死重于泰山,是当今的张思德。可掩埋还不到两个月,赖昌要挖出来熬“化肥”,让它变“废”为“宝”,英雄顷刻变“废物”。赖昌其貌不扬,也未熟读《孙子兵法》,但他对“避实击虚”的战术,心领神会。他认为,如今的“张思德”的家门无壮汉,他雷厉风行,弱妇幼子,怎么敢阻拦?牛皮拣软的钻,他即刻带领了几名一贯胆大包天、冲锋一往无前的革命闯将,一举刨开了“张思德”的新坟,尸体鼓目张嘴,完好无损,栩栩如生。闯将见此情状,个个闯胆尽消,闯劲尽丧。尽管赖昌喝三吆五,个个软若皮囊,惶恐退缩。于是赖昌只好光着癞痢头硬顶,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大声吆喝着壮胆,猛力一耙头挖下去,用耙头齿牢牢拽住尸体,然后将耙头翻转来,将耙头把搁在肩上,拼着命扛着尸体向前走。死尸在耙头上忽悠忽悠地闪动,闯将们见了也胆颤心寒,弱妇幼子哭声震天,群众个个痛骂他是毫无人性的畜牲。老人们长吁短叹,说“‘张思德’生不逢时,两个月前还是‘宝贝’,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废物’!”
其实,姚令闻想出掘尸熬所谓“化肥”的绝招,其目的还是为了毁灭老师这座新坟。他认为留下这座新坟,人们谈起来,就指斥他的斑斑劣迹,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不过单掘开自己老师的坟墓,岂不是把自己的不若狗彘的弑父啖师面目,暴露在众人面前?为掩人耳目,必须绕个圈子从别处开刀。赖昌心领神会,因此才先掘了自己母亲的坟茔,再放手丧心病狂地掘老师的尸首。古代,伍子胥为报杀父杀兄族灭之仇,对楚平王掘墓鞭尸,已经是够残暴的了,可姚令闻为掩盖当年向特务机关告密、出卖长风同志的罪行,不惜将曾经精心培育过自己的恩师至于死地后,还要掘坟挖尸熬化肥,其凶残程度,更胜嗜血、撕肉、啃骨的豺狼千百倍。要是高傲的伍子胥泉下有知,他定会自叹弗如的。幸好,要掘洪鹢的坟,群众反映太大,赖昌一时还不敢贸然下手。姚令闻一再追逼,他已无辞推脱,只好硬着光亮的头皮,赤膊上阵。他想组织全乡所有的大胆的革命闯将前往,还推出种种物质的和精神的奖励。可闯将们这个说害病,那个说有事,只来了几个胆小怕事的。他们你推我,我推你,缩颈垂手退得远远的。赖昌见此情状,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锐气,早挫了一半。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可奈何,他由只得权且将电灯泡似的癞头充牛头,死挺硬顶,自己动手挖。可是,心虚胆战,挖下去的耙头倒地横卧着。还没挖两耙头,三钻子就从草屋里冲出来了,贴地趴在坟头上,愤怒地痛骂他:
“昌癞子,我爹的尸骨未寒,是废物;你爹是死瞎子、死瘫子,只差没死,同样是废物。你先熬了你爹,那才是真正的革命闯将,光熬了你那死了十几年的娘的那堆烂骨头算什么。你不先熬你爹,要挖我爹的坟,我跟你没完!”说完,他翻过身来,躺在坟上,拿着那根柳木拐杖,对着赖昌乱扑。同来的几个站在一旁作壁上观,一声也不吭。赖昌弯腰去拉开他,“嘣”的一响,头上狠狠挨了一木棒。赖昌怒火冲天,即刻一耙头挖下去,三钻子的大腿被他的耙头齿挖伤流血了,三钻子即刻蹦了起来,抱住赖昌在泥地上乱滚,咬缺了赖昌的耳朵,打肿了赖昌的眼睛,赖昌身上滚了厚厚一层泥,恰似个盐鸭蛋。遮羞的白帽掉在泥地上,没遮拦,光溜溜的癞痢头也沾满来泥。此刻,周围的群众闻讯赶来了,棍棒如林,喊声震天,赖昌的三魂七魄早吓去了一半,两个胆小的闯将只好麻着胆子,将撕咬在一块的昌癞子、三钻子拉开,赖昌丢了耙头,立即如过街老鼠,灰溜溜的,没命地跑。
赖昌从小以自己个子矮小、头上有癞痢为遗憾,但自上学,知道许多伟人身材并不伟岸,甚至有缺陷后,他便以自己的矮小有癞痢为骄傲。他不爱读书,但有个嗜痂之癖,喜欢从书缝里搜集矮小的伟人的资料,他如数家珍能数出矮子伟人的名字。横扫欧洲如卷席、在跨越阿尔卑斯山后、说自己比阿尔卑斯山高拿破仑,只有一米五九,比自己仅仅高一点点;发动战争拓展疆土、修建瑰丽的凡尔赛宫、喜好穿高跟鞋的路易十四,高才一米五六,还比自己矮一点;晏婴才一米四,比自己矮一个头;千古一帝的康熙还是个麻子。过去在人前他往往自轻自贱,可自从他知道了这些以后,常常对着蔑视他的人,心底里说着这样一句话:哼!出水才看两腿泥,往后还不知谁会比谁高。自从当上洪家垸乡乡长后,他率领掘坟熬尸队叫嚣于东西,冲撞于南北,如入无人之境,弄得洪家垸鸡犬不宁,他便认为自己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是洪家垸的至高无上的拿破仑。没想到,这次竟败在人人耻笑、个个可以谩骂的三钻子手下。那如林的棍棒,震天的喊声,想起来就让他丧魂失魄,他怎么也想不到五柳林竟然变成了滑铁卢。古人尚且要报一箭之仇,他一个人民公社的堂堂社长,洪家垸的拿破仑,怎么能忘掉这般奇耻大辱?他想征得恩同父母的上司姚令闻的批准,当即五花大绑抓住三钻子,开个轰轰烈烈的批判会,打歪他的嘴,打断他的腿,以消他心头比南山还高百倍的仇恨。可姚令闻听了心中却另有盘算,过去,他虽然要挖自己从前称作恩师的坟茔,以绝后患,但怕因此背骂名,他这才假手赖昌去办。可他更想不到赖昌竟是个顶不住任何风浪的稻草人,如今再要办成此事,就得把自己推向前台,别人岂不会骂他是食母的猫头鹰?今后他还怎么好在官场里混。恼怒之余,他痛骂了昌癞子一顿后,还派人去草草修葺了坟茔。“吃一堑长一智”,好了伤疤不忘痛,从此赖昌忘记了自己是拿破仑,记住了滑铁卢似的五柳林,永远也不提掘尸熬肥料的事。这样,恩师的遗骨总算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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