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鞋匠巧运莲花舌,冬梅续学天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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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家豆腐远近闻名,生意红红火火,的确赚了很多钱,可他们还是勤勤俭俭,粗布衣裳糙米饭,月一十五才开荤。尤爸白昼挑水,夜晚磨豆子,老牛拉车,不知疲倦;尤妈滤豆浆,点豆花,半夜未睡,鸡叫头遍,她又起了床。几个女娃,劈柴,烧火、一刻也不闲。尤爸、尤妈累死累活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多赚一些钱,多置几亩好水田,给宝贝儿子留下一份好产业。至于女孩子嘛,衣,可以穿好点;书,只能少读点。书越读得多,花钱也越多;少读书,就能多干活,多挣钱。女孩子的书读得再多,全带到婆家去了,白花花的银子,不就全打了水漂?她们上几年小学,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足够了。这是尤家老祖宗定的规矩,这是她们老天注定的命运,要想改变这一规矩,除非东流的昆江水从此向西。尤爸乜斜着瞅着女儿们时,经常这么想。
不过,尤爸的这条铁铸的规矩,碰上冬梅,砸箍了。小学毕业时,她的成绩全校第一,她朝思暮想要升学。老师也极力鼓动,为此,校长、老师,走马灯似的造访尤爸,可是,尤爸的这张铁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任凭你怎么推搡,也不露一丝一纹的缝隙。而冬梅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读书,她这盏灯不发出明晃晃的光亮,她就不甘心。尤爸说不准,她就哭,就闹:“考十几、二十几名的,都升了学,我考第一倒要留在家里!天下哪有这号理?”尤爸明知自己理亏不吭声,觉得让她哭够闹足就没事。谁知她老是哭不足,闹不够,并且从此不起床,不梳洗,不吃饭,哭肿的眼睛,像两个灯笼泡,消瘦的身子像根枯柴棒,可她还是哭,还是嚎。尤妈见了,刀绞心肝一般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声声哭:
“死老头子,女儿考第一,为我们争了气,你怎么心如铁石,这般无情义?这丫头心高气傲,意志坚定,再读几年,肯定会有大出息。”
其实,女儿哭闹,尤爸也头痛心焦。加上尤妈这一哭,心也软了许多。但他还是向着儿子,还是哭丧着脸说:
“婆婆子,莫哭罗,你说的,我何尝没想到。只是瑜儿还年小,我们却老了。不留下些家底,他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尤爸也老泪纵横,凄楚地说。
“如今这么死逼,将丫头逼傻了,逼疯了,你置了再多的田,留下再多的钱,将来瑜伢子也不会领你的情,老头子呀,你这样死呆八板,究竟是为什么?”尤妈哽哽咽咽地哭诉着,责骂着,“老头子,你要是再这样逼下去,我就死给你看!”
尤妈这一哭一劝一威胁,让尤爸也省悟过来了。冬丫头是头犟牛,她要往前走,就是十二头牯牛拉她,她也会不回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聪明、伶俐,有能力、有魄力,敢说、敢做,是百里难挑一的好丫头,十个男子汉也比不上。因此,除了顺她的意,哪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那就让她读个初中吧!”尤爸像让人割了块肉那样,心疼地说,“读初中,要花多少钱啊!你可要反复叮嘱她,女孩子能上初中,那是叫花子做皇帝,冲了顶。以后再要闹读书,要我依准,除非深冬打炸雷,六月飞雪花,西天出太阳。”
人们常说,人心不满足,得陇又望蜀。冬梅何尝又不是这样。要是上了初中又能顺利上高中,得“陇”又得“蜀”,当然最好。但是,她目前能上初中,已经是西天出太阳,得到了“陇”,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上了初中以后再说吧。冬梅听了母亲传来父亲的话后,也就破涕为笑,高高兴兴上学了。
不过,冬梅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为家里分忧。白天刻苦读书,晚上加倍劳作。放下书包就推磨、滤豆浆,过了半夜不休息;晨起送豆浆,沿街卖豆腐,上学还挑一担送到学校里。她决心用铿锵有声的钢铁般的行动,向世人证明:闺女不是父母靠不住的只能泼出去的水。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任人摆布的悲惨命运,不是铁水浇注的,她一定要完全改变千百年来女人的悲惨的命运。
光阴荏苒,转眼她初中就要毕业。她的学业成绩,仍旧考第一,让老师青睐,使同学垂涎。可是她了解爸爸的态度,自己想再升学,真的是攀登蜀道上青天。她每想到自己的前程,就不寒而栗。可在这又要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一个古怪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命运才真正得到彻底的改变。
那是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年的冬天的一个早晨,冷飕飕的削面风忽忽地刮着,地上积满了夜来撒下的厚厚的霰雪。天上的浓云,滚滚地压下来,看来,暴风雪还在后头呢。冬梅用口里的热气,哈了哈冻僵了的手,低下头给几个瑟瑟索索的顾客捡白干子,忽然听到一声亲切的叫唤:
“冬梅小姐,给我来碗热豆浆吧!”
听到叫唤,冬梅猛抬起头,只见一个挽着白头巾的高个子青年,精神抖擞地站在她面前。比那几个缩颈躬背的顾客,足足高出一个头。冬梅站在店铺的台阶上,正好与他笑脸对对媚眼。他的略长的头,上面略宽,下面稍窄,像个倒梯形;粗黑的眉毛,好像书法家浓墨重彩倒写的两捺,匀称地横卧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高高的鼻梁,刚劲的颧骨,古铜色的面颊;陈旧的蓝布对襟袄,上面系着条黑色腰围巾,腰围巾上的灰土还未抖尽:他,简直是名画家信笔勾勒的行走四方的饱经风霜的手艺人的素描。不过,他那隐隐波动的眉毛,频频转动的清亮有神的眼珠,似乎又传递着这样一种信息:在他粗犷的外表下,厚积着某种深深的文化底蕴,有几分学者的神韵。冬梅仔细看过之后,心想,哪里钻出个这么古怪的人,怎么竟认识我?不由得噗哧一笑,说:
“师傅,我这里只卖豆腐,不卖豆浆。对不起!”
“姑娘,你不是在学校里卖过豆浆么?怎么就不卖给我?”手艺人惊诧地问。
她这才知道,她到学校里送豆浆,老师呼她冬梅,被她瞧见了。本来嘛,手艺人串街走巷,瞧见她送豆浆也不足为奇。只是他还能记住她的名字,可见他处处留心,十分精明,决非等闲之辈。于是,她嫣然一笑,解释说:
“师傅,对不起。我们店里豆浆不零卖。给学校里的老师送豆浆,那是他们常年定购的。”
“好!那我就从今天起,每天早晨定购一份,定期三年、五年都可以。先交钱,后提货。姑娘,你看怎么样?”手艺人一边从兜里掏钱,一边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先生,请问你是那所学校的?如果长期定购,方便的话,我可以送到你手里。”冬梅见他说话逻辑性强,估量他不是手艺人,便改了口气,彬彬有礼地对他说。
“姑娘,你看我的打扮多窝囊,说是学生?年龄偏大。说是教师?又太寒碜。学校里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这个怪人似笑非笑,而又很认真地说。然后用手往下一指,说,“我是社会大学的高才生,学的是擦鞋修鞋专业,校址就在那里。你有皮鞋让我擦,我保证擦得干净,让你满意。”
冬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县政府对面左上首三十米、离自己的豆腐五十米处,紧靠河堤,新近搭建了几个窝棚,有卖零食水果的,有买柴炭草鞋的,其中有一个窝棚,就是修鞋擦鞋的。她原来以为,干这些行当的,都是老头子,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么个英俊的年轻人。于是,她便冲着他带有几分讥讽、而又语气柔和地说:
“好师傅,你风里、雨里,城里、乡里,修鞋、擦鞋,四处游走。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把豆浆送到你手里?”
擦皮鞋的师傅诡秘地笑了笑,摆摆手说:
“我的职业游走人不走,小店永远固定在下边。我定的豆浆不麻烦你送,每天这个时候,我会准时来取。”
话已说到山穷水尽处,冬梅只好踅进后屋,给他舀了碗豆浆。他转身边啃馒头,边喝豆浆,向修鞋店方向走。冬梅目送着他,更觉得他不是农民,不是学生,也不是什么手艺人,而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奇人、怪人。
擦皮鞋的天天来取豆浆,冬梅天天与他说笑话。日子长了,他与她们家的人,也就混熟了。大家知道他叫丰满楼,他不只行动诡怪,连名字也怪怪的。他说他是河南人,蒋介石掘开花园口大堤时,雷霆万钧的洪水,直冲进他们的家。时值半夜,他一家人还在睡梦中,就给洪魔吞噬了。只有他在外乡做手艺,才留下条小命,逃荒到这里擦皮鞋。出入县政府的人,穿皮鞋的多,才在这县衙门口住下来。他到尤家来,又有礼貌又勤快。尊呼尤爸尤妈为伯父母,来时给他们挑水又劈柴。尤家人非常喜欢他,尤家姐弟也尊称他为大哥。尤爸说他早晚做工顶个劳动力,以后每日三餐就在他家吃,后来干脆要他住在他们家里。他说,尤爸家里女娃多,房间少,长期住下不方便,他还是住在河堤旁的小木屋里好。他的木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杉木尾梢钉床架,床下搁置小箱、小桌、竹靠椅,一盏油灯挂床前。平时他固定在这里营业,间或,为揽生意,也游走他乡。他善于言谈,喜好笑谑,又乐于助人,没有多久,就与左右邻舍亲如一家人。
他同尤家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他虽只尊称尤家二老为伯父母,实际上待他们如亲父母;尤伯尤妈叫他丰贤侄,疼他如疼自己的亲儿子。尤家的几个姐弟都把他当作亲哥哥。
这样过了两年,眼看冬梅初中快要毕业了,她的考试成绩仍旧全校第一,她仍旧迫切要求升学,可冬梅知道爸爸也仍旧唱着老调子,她没有胆子,也没有脸再去求爸爸。她自叹命苦,暗地垂泪,一进家门就回房躺下。痴痴呆呆望着小蜗帐,面对这看不透的茫茫夜的浓黑,深味着人世间无助的凄凉。她搜尽枯肠,从黄昏到天亮,找不到说服父亲的方法。尤爸见状,深知隐情,可他不愿捅这个马蜂窝,只好让她流泪让她睡。冬梅目痴呆,人消瘦,尤爸强忍着刀割心头肉一般的剧痛,假装不知道。他只祈求菩萨保佑不出事,错过了升学考试就平安了。这一切,丰满楼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决心去劝劝尤伯。一次,他在自己的窝棚里钉鞋,看见冬梅蔫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像喝醉了似的,偏偏倒倒走过去,就故意逗她说:
“冬妹子,谁又欺侮了你?脸上贴块黑锅巴,嘴巴翘起能挂瓢勺。告诉大哥,我一定替你出口气。”
冬梅听到他的奚落,一把无名火立刻在心中升起。她扬起头,圆睁眼,气冲冲地责备他:
“别人心里刀割一般痛,你却专戳人家的伤疤寻开心。狼心狗肺,真让人恶心!要不是你是我的大哥,我就一把火烧掉你的狗窝。”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乐?可是,我没有伤害你,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丰满楼神秘地笑着,继续逗她说,“你怒气冲我来,大声骂我坏,你就是气炸心肝肺,也还是不能解决不了问题心也不会乐。你,你应该端正态度,多叫我几声好大哥,我会想办法让你扫却愁眉展笑颜。”
“我天天喊你大哥,你还嫌不够么?人家万般痛苦,你却幸灾乐祸,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心?”冬梅故作嗔态,斥责丰满楼,其实,她心里明白,这四乡八邻,上上下下,能劝她爸回心转意的,恐怕就只有丰大哥。
“我没有责怪你少喊我大哥。好妹子,我是说事成之后,你要多喊几声,喊得更亲昵。”丰满楼继续挤眉眨眼逗趣说。
“怎么喊?”冬梅努着嘴,继续装出嗔怒的样子。
“妹子啊,以前你只呼大哥,今后你得亲亲切切,反反复复喊,‘大哥,大哥,我的亲哥哥。’我保证劝得你爸回心转意,高高兴兴送你上高中。”丰满楼歪着头,斜着眼,模仿少女羞态毕露的样子说。顿时逗得冬梅结了冰的眉头解了冻,板滞的颜面,像春风吹拂的水面,荡起微微的涟漪。

“丰大哥,你真坏!说了老半天,占了我的便宜,你才抖出谜底来。”她撅着嘴,佯装去打他。丰满楼起身往外走,她就紧紧跟着追,“丰大哥,别走,别走!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你说。丰大哥你应该知道我爸爸的犟脾气,他要往前走,即使十二头牯牛也拉不回。恐怕只有你能劝阻他。我千拜托,万拜托,拜托你劝劝我爸爸。”说着,就要跪下去。丰满楼一把拉住她,说:
“使不得,使不得。现在黄蜂结窝才起蒂,磕了头,事情办不成,岂不让人笑掉牙?”丰满楼笑了笑,又向他家努了努嘴,“我这就去,你再过半点钟回家吧。再过半点钟,瓜熟蒂落,应该有了结果。为了我的好妹子,就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也要劈波斩浪,过河渡海帮助你。”
丰满楼走进尤伯家的门,尤妈正在拣豆子,泪珠挂满脸;尤爸正在磨豆子,眉头打死结,看来他们为冬梅的事,也伤透了脑筋。他便笑着说:
“伯父、伯母,忙了一整天,也该歇歇气。如今日子过得还舒坦,有什么事让您二老这般愁眉不展露出苦瓜脸。上了年岁的人,凡事心里要放宽些,这种伤精神,损身体的事,无论如何要避免。”
“唉!贤侄啊,舒坦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冬丫头读了那么多书,如今仍旧茶不思饮饭不吃,朝思暮想考学校,真叫人头痛。”尤伯十分烦躁地说。
“老伯啊,多读书是大好事。您想,钱多了,贼古子偷,强盗抢,官府勒索,说不定什么时候连命也搭上;读书多,学问高,贼古子偷不了,强盗抢不着,官府没法勒索。古人曾说,一字值千金。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人们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也就是说学好了文化科学知识,到哪里都吃得开,不愁没有好工作。自古以来,做官的,有钱的,哪一个不是读书人?您冬丫头这么聪明勤奋,能多读书,这是您老伯祖上积的阴德,别人朝思暮想都想不到,您怎么还头痛呢?”丰满楼极力宣扬学文化的好处,绝口夸赞冬梅取得的成绩。
“贤侄啊!你说的这些我也懂。”尤伯仍然耷拉着脑袋紧锁着眉,万般无奈地说,“冬丫头是女,早晚总要嫁出去。花咯多钱,读咯多书,肥了别人的田,空了自家的仓,费尽死力气,做的却是蚀本生意。要是她是崽,就是花再多的钱,他要上学我会供。那是把箩里的谷装进大仓里,积小钱,变大钱,本生利,利转本,一本万利。你不是外人,这些年,我饥攒饿聚,虽然积了几个钱,可是尤家传递香火靠儿子,我只能为那不争气的小畜生置几亩田。把钱堆到女身上,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今后我对不起祖宗事还小,自己也会像墙壁上挂团鱼,四脚无依靠,那事情就大了。”
“伯父,不是我说您,您想得太多,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丰满楼知道,他是座设防坚固的碉堡,不是一两发炮弹就可以攻下的。他就走过去帮尤伯磨豆子,笑着对他说,“时代不同了,老人家别再翻老皇历。如今男女都一样,这知识不管掌握在谁手里都是巨大的财富。伯父,你听说过没有?去年,小日本投降,除了在我们中国打它外,主要的是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两颗原子弹。投下一颗原子弹,周围二十多里内的房屋桥梁全被摧毁,十几万人全死光。您知道吗?这发明原子弹,就全靠科学知识,全靠科学家。真的,几个科学家,胜过雄兵千百万啊!”
“这事我听说过。学问比万贯家财还宝贵,我也懂。俗话说,‘养崽不读书,正如喂只猪’。哪个不‘望子成龙’啊,我也不希望我的瑜伢子是只没有读书的‘猪’,而望他成为才高八斗的‘龙’。不过,这与冬梅读书有什么关系?冬梅读书再多,嫁出去了,对我们尤家又有什么好处?”尤伯虽然明白了读书的重要,但总觉得送女读书,得不偿失。因此,仍然顽固地坚守自己的阵地,寸土不让,板着脸对丰满楼说。
“伯父,您错了。‘望子成龙’中的‘子’,在远古,就包括了‘女’。今天,说妻子是指男人的堂客,指女的,可是古代‘妻子’的意思,‘妻’是现代说的妻子,即爱人的意思,‘子’却包括儿子和女儿。那么到了现代,这‘望子成龙’中的‘子’,更应该包括女。今天,妇女半边天,哪一点也不比男人差。我还要告诉您,刚才说到的原子弹,它的制作原料,就是一个叫做居里夫人的法国女科学家发明的。试问,你的冬丫头学得好,能像居里夫人那样,您还会觉得她不如儿子吗?或者她不如居里夫人,也许她不能制造原子弹,只能当教师、医生、工程师,只能制造汽车、飞机、拖拉机,但是她创造的财富,也应该比普通的男人多得多,她的生活应该很优裕。人心都是肉长的,有高度的文化素养的女儿,难道对生活困难的父母,会全然不顾么?你觉得你的冬丫头会把您这只‘团鱼’挂在‘壁上’,让您‘四脚无靠’不管么?”丰满楼语调虽低,可越说到后来,语气却越严厉,似乎像在威严地讯问犯人一般。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像锐利的锥子,刺透了尤伯的心。尤伯被逼得无路可退,好像遭了雷击,低下了头。他似乎打着寒战,嗫嚅地说:
“那倒不会。冬丫头是个孝顺的丫头,只要她有,就会像敬菩萨一样孝敬我们的。”
“那你还翻肠倒肚想什么。你们家的几个丫头,个个聪明机灵,简直是一个个等待开发的巨大的金矿。如果通过学习培养,开发她们的潜力,就是您的一笔巨额的财富。”丰满楼眼望着门外的最远处,无限深情地说,仿佛这个金矿就在不远的前方,“金子是藏在砂石中间的,只有下最大的决心,花最大的力气,把它开凿出来,经过高温冶炼成为纯金,再熔铸雕琢,才能成为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送冬梅继续上学学知识,就是为了开发比金子还要珍贵的宝藏。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花钱要花在当口上。您积攒的那点钱,最好是送子女读书。至于置地买房,存进银行得利息,按常理,好像是养鸡生蛋,靠得住。可是在今天,只要几声炮响,房子倒塌了,银行倒闭了,您那点钱岂不变成了墙上的影子水中的月?何况如今兵荒马乱,匪盗横行,积攒钱那简直是自掘坟墓!世界是这么广阔,您老人家龟缩在一个见不到天日的黑旮旯里,外面的情形,您一点也不了解,因此才有这样荒唐的想法。昆阳人大概没有一个不知道曹百万的,在他的眼里,田地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可是,近一年来,他贱卖城里的铺面、乡下的田地,难道他是缺钱花么?”丰满楼严厉的眼神紧盯着尤伯,进一步逼问。
尤伯见问,心里始而一愣,继而一惊:曹百万的庄园离昆阳城十几里,过去他常常夸耀自己上城,不走别人的田塍路,步步踏着自己的黄金地。从前,有户殷实人家的一丘田,梗在他的田中间,他先出高价强买,说地有多宽,他全用“袁大头”铺上。可人家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死活不肯卖。后来,曹百万恼怒了,就诬陷他是**,把他打死,赶走了他的家人,霸占了房屋和田地。曹百万还有两个儿子在外面做大官,他家的钱财如山积,怎么现在贱价卖房又卖地?他不也是想从曹百万那里贱价买几亩地么?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可也越想越糊涂,只好摇了摇,嘟着嘴说:
“不知道。他家的钱多得船装不完,车运不尽,按理说,只会添置产业,如今反而贱卖田地,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丰满楼见尤伯的思想开始解冻了,就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
“尤伯啊,他葫芦里装的就是骗您这样的老实人的药!他可以骗您,可骗不了我?我擦鞋修鞋,走南闯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外面的情况知道得多,这卖房卖地的蹊跷自然比你明白得多。眼下,**和国民党打仗,国民党节节败退,**步步紧逼。为什么**这么厉害?就是因为他们带领穷人打土豪,分田地,得到穷人的拥护。曹百万这个地主有头脑,有知识,看出了国民党必定灭亡、**必然胜利的趋势,知道他的田地房产,必定会被穷人分去。与其将来被分,不如现在贱卖,搜刮钱财,**一来,逃香港,去外国。如果您把累白天,熬黑夜得来的几个血汗钱拿去买田地,那不等于遭曹百万抢劫?到头来,田地买多了,自己也成了地主,还得挨斗争,岂不还要替曹百万背黑锅?如果将钱投资于开发智力,送儿女上学,那就一本万利。尤伯,您估计一下,送冬梅上高中,钱够不够?如果不够,就把我赚的那几个子儿添上,也算我对老伯尽的一份孝心,对妹妹献了一份爱心。”
丰满楼的一席话,恰是一瓢冰凉的水,泼到了尤伯朝思暮想购置田产的昏热的头上,他顿时清醒了。多年来充塞在他眼前的家有产业的五彩缤纷的幻景,顷刻消失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他知道冬梅回来了,正在门外徘徊,于是便兴奋地大声喊道:
“冬丫头,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冬梅听到喊声,急忙拭去激动的泪水,蹩进了屋里,双眸乜斜着丰满楼,嘴角微微露出羞涩尴尬的笑。
“冬丫头,你丰大哥说得很在理。爸爸心里原来墨一般黑,如今点燃了一盏灯。只要你发狠读书,读到省城、京城,爸爸这头老牛一定拉车送你送到底。你去告诉你秋菊姐,过去不让她读初中,爸不对,现在她也可以继续上初中。至于春桃、夏莲,生儿育女了,爸爸就永远对不起她们了。”
冬梅双眸透过泪帘,望着爸爸也流着热泪的激动的脸,半天也搭不上话。她简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好像只是一场梦。
“好了好了,你爸爸愿做拉车送你上学的老牛,你就要学好本领,做能日行千里的骏马。叱咤驰骋,为国家出力,为爸爸妈妈争光。”丰满楼见冬梅窘态毕露,连忙插话舒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姐姐!”丰满楼语重心长的话,把冬梅从梦里拉回到现实中,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咕咚咕咚地向爸爸磕响头,她**迸射,泪流满面地说:
“爸爸,爸爸!您老人家养我们姐弟几个不容易。可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得陇望蜀,读了初中又要上高中,一再逼您老人家做您不愿意做的事,是女儿不孝,让您伤心苦恼。如今您成全了我登天的愿望,您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今后,我一定做头好牛犊,一早一晚,同您一道拉重车,上高坡,我一定做匹好马驹,学好本领,在成长的道路上,日行千里,奔向成功的明天。我誓不出嫁,做个男儿,好好侍侯您二老一辈子。”
“傻丫头,古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第时代不同了,正如你丰大哥说的,女孩儿也是巾帼英雄,应当横行天下,又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样,死守闺房?这道理,现在我懂了。如今老爹这把老骨头还硬朗,今天就成全你,让你像丰大哥那样,奔走四方,去成就自己的事业。”思想的牢笼冲破了,脸上的阴霾驱散了,尤伯破涕为笑,拍着冬梅肩膀,爽朗地说。
以后,冬梅考上了昆阳师范,秋菊也上了初中。每天,冬梅放下书包,就帮父母挑水劈柴,磨豆子,滤豆浆,忙到半夜才睡觉。第二天一黑早上学,还便道挑着担儿送豆浆,卖豆腐,她,的确是头地地道道的小牛犊;而她的学业成绩,日日攀升,小荷处处冒尖角,又是货真价实的千里驹。尤伯尤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天天像吃了人参,眉间盈笑,行走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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