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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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起眉看着面前的杉,我已经路过它三次了。盗冷场果然是巨大的迷宫,连方向也难以辨别,这里似乎被施了强大的混淆咒,不止是混淆咒,还有一些景象魔法,魔法之间互相干扰,根本找不到破解的方法。
考虑了一下,我最终还是朝我一开始就知道的陷阱走去,然后没有犹豫地跳了下去。
触底后我并没有就此停住,反而向前滑去。知道自己在向地下滑后我放弃了用手撑地——那只会让我的皮肤磨伤而已。过了一刻钟后我的身体忽然腾空又轰然落地,好......疼。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气氛不同寻常。
黑暗中两只金色的眼瞳直瞪着我,我逐渐察觉出他体积的庞大。而且它浑身......竟散发着魔界的味道。向后摸摸,我摸到一根细长冰凉的东西——是骨头!我明白了,这陷阱是为它而设的——我成了它的猎物了。
我开始庆幸它没有立刻扑上来。闭上眼又睁开眼,我的眼睛逐渐看得清楚——那竟然是一只黄金兽!这不是欲界吗?又怎么会有魔界的生物?
它警戒地直立身体瞪着我,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
叹了口气,我一如既往地伸出左手,并不打算使用神圣石。
“来,闻一闻,魔界的味道。”
僵持了一会儿,我开始害怕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我实在没有把握能获得它的信任。而且,该隐曾说我身上戾气甚重,有动物肯接近我简直不可思议。
它忽然卧倒在地上,我松了口气。当生物能在彼此面前放松,代表它已经对我产生了信赖。它只是懒洋洋地看着我,神情不再带有敌意。
寒意袭来,这地牢并不如我想象的温暖。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它身边,在它柔软的腹部伏下,整个人陷入黄金兽柔软而温暖的毛发之中。它咕噜一声,显然并不排斥。
“谢谢。”话刚出口,我已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才醒。我开始观察我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巨大的石牢,石牢的牢柱都是粗大坚硬的岩,旁边有一个小门,可是上了锁——我猜想那才是真正运送食物的通道,而从陷阱掉落到这里的我,只不过是小小的加餐罢了(这个认知真让人不愉快)。
石牢外是长长的走廊,从这个石牢看去,视线所及却看不到别的石牢。但是仔细听的话,却可以听到各种生物的呼吸之声。想是有人建造了这座地下城,关押了许多像黄金兽这样的生物,又可以把它们分隔开来使他们互不相闻。真是聪明可爱极了。
我奇怪有人费尽心机地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安静地和黄金兽待一会儿,我听见遥远的石廊的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看见一只熊出现在石牢外,他讶异地看着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为什么......你还活着?”
熊也会说话吗?我仔细看才发现,“它”不过是一个很像熊的人罢了。黄金兽警戒地弓起身体,充满敌意地瞪着他,我伸手顺着它的毛发抚摸,感觉它渐渐安静下来。
熊的声音里透着惊奇:“黄金兽能撕碎一头幼象,可你居然完整无缺,真是不可思议。”
“我叫琉善。我想去第二欲界,你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传说都是骗人的。”说着他打开了那扇小门,“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黄金兽,心中已有了决定。安抚地向它微笑了一下,我迈出小门,说:“我是不会离开的。我可以留在这里,做你的帮手。”
他生气地瞪着我。
盗冷场,其实叫盗兽场更合适。这里禁锢着无数的奇异生物,有的动物连魔界也没有,它们的样子就像是某几种动植物的综合,我怀疑它们是遗传变异的产物。
它们不是以自然的意志出生生存,失去了生物本身应有的自由,它们常年被囚禁在这里,终日痛苦并暴烈地生活着。
这个地下城非常大,有些地方被施了魔咒根本进不去,有些地方一绕进去却很难走出来。开始两天我经常被困在某个地方找不到来路。我每天就在这长长的错综的地下城中走动检查,看到古怪的情况就通知鲸(熊)。鲸给它们运送食物,送到它们那里时大多数食物还是活的。
我亲眼看到被关押的动物是如何折磨然后撕碎自己的“食物”的,它们的行为病态而疯狂,那场景却血腥地近乎惨烈。
然而鲸却希望它们这样:“没有自由当然会烦躁,这样发泄也挺好啊。”
石廊的尽头传来奇怪的呜咽,那里是一只母兽和幼崽的石牢。为了防止盗冷场因为老兽的死亡而无法维持,鲸会定时安排交配使母兽产下延续后代的幼崽,然后等待幼崽断奶再把它们分开,那个母兽一贯爆烈,最近它的情况有一些奇怪,鲸昨天还说要尽快给幼崽挪到新的石牢中。
我走近它的石牢,奇怪,是鲸刚送过食物吗?好浓重的血腥之气。
恐怖的感觉原来越强烈,可是......
我呆站在那里,恐怖无言。
像是被什么撕裂了,幼崽的身体已经短成两半,它尚维持最后一丝气息,血从它断掉的身体中不断漫出,漫出了它所在的石牢。母兽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仍有血从它锋利的爪齿间流出,为什么......
它猛地抬起头,充满敌意地望着我,目光平静而疯狂。跟过来的鲸看着它,却说不出话来。
我打开了石牢的小门。
“你做什么!”鲸拉住了我,“现在你进去会没命的!”
“放开我。”我看着他说,声音冰冷。鲸放开了手。我走过去,母兽声音低沉地嘶吼着,我走到幼兽面前,它仍在细细地喘息。
有的时候,生比死更加残忍。
我伸出手,掐住了它的咽喉,母兽猛地扑了上来,神圣石幻化出防护魔法,挡住了它。
“琉善!”鲸大喊。
幼崽细细的瞳仁望着我,目光竟有渴求。我的手掌使力,没有声响,它已断气在我的手中。颤抖的手抚过它的眼睑,它安静地合上眼。
我站起身,撤掉神圣石的防护魔法,母兽再次扑了上来,这次却是扑到幼崽的身上,它轻轻地舔着自己的孩子,蹭着它柔软的头颈。看着痛苦得近乎疯狂的母兽,我说:“我已经没有了魔法的保护,你要报仇吗?”
它不抬头,仍旧温柔地舔着自己的孩子,好像它只是睡着了一样。
鲸说它是因为不愿自己的孩子也受到囚禁才想咬死它的,盗冷场中这样的事并不少见,以后只要小心就可以了。
我不明白,对于它们,生存是否如星魂所说般伟大,或者,只是无尽地痛苦与悲哀?
我慢慢知道,鲸的母亲在鲸很小时就死了,鲸的父亲就是盗冷场的上一位看守,他负责盗冷场的所有工作。鲸从小就和父亲住在这里,每天帮父亲看守盗冷场。而每个星轮都会有人送来需要的物品,但是每次的人都不一样。工作虽然辛苦而单调,但是生活却很富裕。这样可以养活儿子又可以躲避战乱,就一直工作了下去。有时会闯入一两个外面的人,但大多不是因为走不出去而困死,就是落入陷阱被黄金兽这样被关押的动物吃掉。渐渐外面的人都开始害怕这个有去无回的迷宫,没有人敢来了。后来鲸的父亲死了,鲸就继承了他父亲的工作,一直留在盗冷场,直到现在。
我想,鲸从来没有离开过盗冷场,也从来没有人陪伴他,可是他却一个人慢慢长大了。实在是不能想,如果没有雾犀和疤他们,我将如何独自生存,独自一人在这美丽丑陋的世界上活下去。
我试了很多次都走不出地下城上面的森林,而且我完全不能辨别方向,这里的一切都被施了魔法,靠常识判断根本没用。

偶尔我会坐在盗冷场之上的树上发呆,夙鸦也就陪着我发呆。我渐渐能忍受著背后上的疼痛,等待疼痛慢慢过去。
我仰头看着夙鸦在我头顶上飞翔,黑色的夙鸦急速飞翔,如闪电划破紫蓝色的天空。听见鲸说:“你一向随遇而安吗?”
我低下头,拉他爬上树。他坐好后也和我一起看夙鸦:“你还是离开吧。我不会把它的秘密告诉你的。”
“嗯。那些生物是谁培育出来的?”
他有些生气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看守!”
“你寂寞吗?”
他被我突兀的问话问得惊慌失措:“什么寂寞,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就是盗冷场的看守,他死掉了当然我继承。”
我慢慢说:“我没有父母,我不知道。是星魂养大了我。可是我不觉得寂寞,我生下来雾犀就陪着我。还有阿疤、奈失、贝利亚和莫桑,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想找到黑之章。”
他忽然大声说:“别妄想了!我知道你,你不怕死吗?现在三界都在通缉你,人人都想通过你得到黑之章!”
他的声音安静而悲伤:“你还是忘记那些,找个地方过一辈子吧。”
一辈子?我还能活多久?我呆然地想。
我看着她,觉得他其实是寂寞的,和不断流浪的该隐一样,和只种苍蓝色的蔷薇的燧焕一样,和那个永远失去了什么的暗夜精灵一样。其实是寂寞的。
跳下树,风吹起我的衣袂发丝:“其实你和那些被关押的动物是一样的。鲸,快要疯狂的,是你。”我唤来夙鸦一起离开。然后转过他呆然惊怔的脸。
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有多想离开。
那是......什么声音?低沉却足以撼动我脚下的大地,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咆哮......
我走进了那条最隐蔽的石廊,平时鲸从不允许我走近这里。我向那声音走去,看到石廊尽头里,巨大的石牢之中的巨兽,然而那是——龙!
它像是刚刚睡醒,瞪着我的眼睛仍就带着困意,黑色的皮上面生着尖刺,看来无比坚硬。它摇晃地用后腿支撑着站立,发出阵阵吼叫,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一团团火焰从它长着獠牙的嘴里喷出——我以为我会被烧到。
预料中的灼痛感并未到来,鲸拽着我大喊:“你发什么呆!如果我不在你不是要被烧死了!”
“龙......不是上古生物吗?这是违背自然的——是谁使龙从长眠中醒来?”
他生气地甩开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猎场的看守罢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鲸的父亲在这里做看守时,盗冷场中就一直关押着这只黑色的龙,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年了。以前的几十年它只是沉眠,而从未苏醒过。几个星轮前,鲸才惊讶地发现龙醒了过来,醒来后它的脾气特别暴躁,但是很快就再次入睡。之后它也醒过来几次,但是时间都非常短,那天我只是碰巧撞上,龙在不久之后又陷入沉睡。
是谁建造了盗冷场,又关押培育了这些动物?是谁强迫龙从长眠中醒来?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那并不是龙的最后一次苏醒,之后它醒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清醒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脾气却越来越暴躁。它开始破坏自己的石牢。
我们用尽办法使醒来的龙安静下来,迫使它再次沉睡,然而一次比一次没有效果。我开始感觉到事情的失控。
终于有一天,它醒来的时间特别长,脾气也格外暴烈,毁坏了它的石室又开始破坏石廊,石脉断了好几条,整座盗冷场都在颤抖。巨石的碎块不断从上面掉落下来,被关押的动物在自己狭窄的石牢中左躲右避,石脉越断越多,盗冷场即将坍塌。
鲸不知怎么办,惊怔地看着眼前不断摇晃的地下之城。
“你仍旧想关押那些动物吗?即使会使它们死亡?”
鲸猛烈摇头:“不......这不是我的希望!我从没希望它们死去!”
鲸,离不开它们的,是你。
我微笑着说:“我可以帮你。给我钥匙。”
他把钥匙给我,终于说:“能救几个是几个吧。”然后他下定决心似的说:“盗冷场毁坏之后魔法就会消失,到时你只要一直向东走,就会到达东域。你要找到远西山脉,夙鸦山就在它的尽头。”
我说:“我知道了。你快走,一会儿你会跑不掉的。”
他点点头:“嗯,我一会儿就走。”
我拿着钥匙打开一间间石牢,各种各样的奇异生物夺门而出。我摸摸停在我身边的黄金兽,说:“现在,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它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向出口奔去。
去吧,我在心里默默说,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然后,我来到龙的石牢,整个石牢已经被破坏殆尽,不断有石块从石廊上掉落。它的尾巴猛地一甩,一堵墙一下坍塌。
这样的力量,大约连整个盗冷场也可以毁灭吧。它和猫一样的竖直的瞳孔看见了我,嘴里喷出炙烈的火焰,龙吟之声震耳欲聋。
我微微笑了起来:“你生什么气啊。”
他狂怒地俯身瞪视着我,眼向外暴凸着,双翼向外张开,它飞身而起,用火焰和带着坚固尖刺的尾巴破坏它碰得到的石壁,所到之处皆成废墟。
我扔掉手中的长匕,回忆星魂教过的攻击魔法,显然没有一种可以对付龙——因为没有一种魔法可以穿过坚固的龙甲。我取出了弓箭,心里却不抱希望。
“你杀了我吧。”我说,“——不然,我杀了你。”
它向前竖直身体,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嘴里的獠牙全部露了出来,它向我喷出火焰,它们全部掠过了我的头发。
神圣石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将火焰隔离在外。奇怪,它的力量......又加强了......
回过神,我的箭对准它的口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世界,现在也不是你存在的时间——你这笨蛋,这里不是你的世界,你又有什么留恋?”
龙见火焰伤不到我,不再犹豫地向我飞来,嘴巴张得大大的——显然它自信没有任何武器能穿透它的火焰而不融化。
我猛地松开弓,箭射向它的口腔,它并没有自大,箭穿过了火焰根本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只融化成小小的一块,被它一口吞了下去。
它示威地将尾巴向我一甩,尖甲刚好擦着我的身体而过,神圣石迅速幻化出保护光墙,即使这样血还是很快从被风刮伤的伤口流了出来。
我不觉得疼,只是悲哀地看着它:“你还是离开吧。”
它狂怒地再次飞来,双翼张成最大,显然这次它想一次杀死我。
然而,没有任何预兆,它轰然坠地——没有任何抽搐地,没有任何抽搐地死去了。
我平静地看着它。我向它射的,不是箭,而是“瞬间消逝”的魔法——它的龙甲内的所有内脏骨肉,在瞬间消逝不见了。
盗冷场的实体开始震颤,龙给它们的破坏太大,已经无法挽回了。它很快就会坍塌。
“鸦!”它们迅速飞来,一起抓住我的手腕带我飞离,安叼起我的长匕然后跟上,我刚刚腾空却看见鲸仍站在盗冷场的中央不动。
我快要窒息:“鲸!”我对夙鸦说:“放开我!”然而它们却听而不闻地继续飞远。
“鲸!快跑啊!鸦,放开我!”
盗冷场在我脚下轰然倒塌,巨大的石块不断地从他身旁落下,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似的,只是扬起头平静地凝望着我。
烟尘如雾扬了起来,将死去的龙掩埋。看不见了,我看不见鲸了。
“放开我......放开我啊......”我无力地说。
不见了鲸,我再次被时空残忍地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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