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艰难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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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习习,霞光灿烂。
尽管有风,但南方的清晨气温已很高了,那种带着浓重水气和汗渍的酷暑,是没到过南方的北方人很难体验、到过南方的北方人也很难忍受的。炽热的阳光下,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一片苍翠之色:山是绿的,树是绿的,草是绿的,长满苔藓的石头是绿的,河流里的水也是绿的,绿得让人感觉都有点沉闷了。
是的,这是一年中万物生长力最旺盛的季节,也是个良莠俱盛的季节。原野上禾苗在长,稗草也在长,蔬菜在长,野苋也在长,木薯在长,荆棘也在长,森林里的山鸡野兔在长,毒蛇猛兽也在长。但刘二还是喜欢这样的季节,既然万物在长,日子就有了过头。只是在这个季节,人们又苦又累,割了早造禾,又插晚造秧。还有砍柴割草、放牛养猪,打砖烧瓦,行船走马……
一年中大多数工作,都集中到了这个季节里,老百姓此时好像有人了皮鞭在身后赶着,拼死拼活地干。即使如此,一年到头也未必就见有什么好收成。就算有多少收成,官府的税,财主的租,债主的债,匪盗的派,东除西扣,所剩无几,还是得勒紧裤带过。你拼死拼活地干了,老天爷不帮你,风吹雨打,洪冲涝淹,天干地旱,鸡叮虫咬,弄个颗粒无收,算你倒霉,那就等着过饥寒交迫的日子吧!
这样的日子,刘二已经过了十七年,从他记事那天起,那根驱赶他的皮鞭就一直高悬在他头顶上,让他一刻也没消停。这十七年,他就象穿行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后面看不到来程,前面看不见去路。只是日复一日劳作、半饥不饱生活,看来这样的日子还得一直过下去,这和土里的蚯蚓、地上的蚁蝼有什么两样呢?
赶路间,前面传来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山歌声:
做个长工实在难,
辛苦挨饿没衣穿。
清晨忙到日头落,
夜晚还要守牛栏。
山歌是这一带劳苦大众特有的生活方式,痛苦时唱,快乐时唱,劳动时唱,婚嫁时唱,生产时唱,死亡时也唱,他们将自己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融化进了自己的血液里。
前面这阵有气无力的山歌,引出了一阵沉重的脚步,一个挑着又粗又沉的柴草的羸弱的背影,晃晃悠悠地来到刘二跟前。那是个已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人,脸皮又黑又皱,像一团摊不开的破布,豁开的嘴巴露出了一只仅剩的门牙,身子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具骨架,外面包着一层毫无光泽的皮,上面纵横着被锋利的芒草割破的划痕,还渗着丝丝血渍。一条焦黄的细得已没有几根头发的辫子绕在脖子上,活像一条要上吊的绳索。要是夜晚遇上这样的人,没准还以为是遇到鬼了。
刘二心中老大不忍,上前抢过老人的柴草挑到肩上,问清了老人也是往前走,就一路帮老人挑着担子,与老人聊起来。
老人在前面山下的村子里为地主打长工,自家没有田地,从爷爷的爷爷开始,都在为这个主人打工,少说也有百来年了,他祖宗数代的命运却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从小到老为主人干了一辈子,也穷了一辈子,连老婆都没法讨上。主人家定了一条规矩:长工们如果没病没痛,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饭吃。这没什么不公平,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老人说他很满足这样的日子。自己生来就是牛马的命,苦一点有饭吃就很好了,有的人干了活还未必有饭吃呢。许多人饿急了就去当盗贼当土匪,到头来连命都会保不住。我能有活干、有饭吃,还嫌什么呢?
穷逍遥,苦逍遥,
为人穷苦亦逍遥。
辛苦一天得觉睡,
一觉醒来又明朝。
老人又唱起了山歌,艰涩的歌声中竟还带着几分以苦为乐的滋味。
老人这样的活法自有其无奈的理由,刘二也长年累月为别人打工,经常也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见得就比老人好多少,这年头兵荒马乱,匪盗横行,乱世命同猪狗贱,人能活着就很不错了啊!
但要是人就这样活一辈子,不是也太没意思了吗?
刘二胡思乱想着,和老人下得山来,老人连声道谢,说好人总会有好报,菩萨会保佑有菩萨心肠的人的。他接过柴担走了,那风烛残年的身躯,在清晨的阳光中长长地拖在地上,越摊越薄,越拖越淡,最后完全消失了。
刘二生活的这个时期,无疑是中国社会最黑暗的岁月。鸦片战争之后,列强一再欺侮中国,无能的满清政府就像村上那些欺软怕硬的无赖,对列强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对自己的老百姓却再三盘剥,残酷镇压。个人无赖已很可怕了,何况政府!前些年,洪秀全在桂平的金田村,带领那些没饭吃、没衣穿的人,唱着“上等之人欠我钱,中等之人得觉眠,下等之人跟我去,好过租牛耕瘦田”,轰轰烈烈造起反来,听说队伍越打越大,已打到南京,坐稳龙庭了。这几年,广西这一带也有不少穷困农民造反,把一些州县的官吏都赶跑了,旁边新宁州(今扶绥县)一个叫吴凌云的人,就在东罗圩拉起了几千人马,学着水浒梁山中的英雄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比在家种田还消遥自在。朝廷派了不少官兵去剿,不但没剿平,听说反而越剿人越多,整个八桂大地竟是烽烟四起、乱象环生了。

中午的阳光就像火炉,大地万物都在这个炽热的火炉里烘烤着,几乎烤出了一股焦糊味来。这时候,要是有一个煎饼就好了。刘二咂一下发干的喉咙,才发觉自己已饿得双腿发软了。隐约中,他感觉有一股淡淡的粥香在随风漂荡,嗅觉一下变得异常灵敏起来,双脚不由自主地追着粥香,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扯着,来到了前面村子的一片空地上。
一座高高的尖顶建筑,就建在村子旁,那是一座教堂,尖顶上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教堂前聚集了好些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年初刘二离家经过这里,教堂还没建好,现在象是刚刚完工的样子。人群中,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大锅粥,旁边是一长溜粥碗。看样子那肯定是施粥摊了,刘二忙跟随众人往粥摊前挤,有这机会不吃白不吃,且凑合一餐再说。
别挤别挤,大家先进教堂听布道,再施粥给你们,都有份的!一个金发洋人一手捂着锅盖,一手挥舞着,用生硬的中国话吆喝。刘二虽然也见过洋人,但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个洋人,那人脸上手上长着长长的汗毛,深深的眼窝里有一对蓝色的眼睛,又大又勾的酒糟鼻就像一只熟透的紫红色茄子,十分显眼地悬挂在那张粉白的脸上。
大家望着那锅粥,极不情愿地走进教堂。教堂里很宽敞,正面墙上画着一个身着宽袍大袖的女洋人,抱着一个孩子,脸上满是忧郁的神情。他们身旁飞着两个背后长翅膀、光身子的小人儿。这是圣母和耶稣,旁边有人小声说,那长翅膀的是天使。
叫天屎?难道飞在天上拉屎吗?乌鸦才有这种习惯呢。刘二想笑又不敢笑。旁人又说,那个洋人是神父,是法兰西来的,叫阿克斯。刘二扑地笑出声来,连忙自己捂住嘴。又是法烂屎,又是屙克屎,这些洋人怎么总爱起这样的屎名啊?哦,对了,去年在西林那个地方,好象就有个来自发烂屎的叫马赖的神父,在那里纵容他手下的教民,勾结土匪,偷抢当地村民的东西,还良家妇女,无恶不作,被当地县官叫张鸣凤的派人抓了去,砍了脑袋。据说法国人为这事正在与朝廷闹得不可开交,难道屙克屎也是与他们一伙的?
神父屙克屎的面目虽然有点难看,却还不算狰宁。他操着生硬的中国话,慢声细气地说起了上帝,说上帝开天辟地的一刹那,说在此之前,地是空虚混沌、一片黑暗的,上帝的灵魂行在水面上,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给分开了。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一日……这是第二日……这不和我们盘古开天辟地差不多?但我们盘古没用费那么多事,一斧劈下去就搞惦了,就天地分开、清浊分明了。都说洋鬼比国人聪明,发明了坚船利炮,来欺侮中国,但他们的上帝却未免不够聪明,将东西一样样分开造,造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胡思乱想中,累了半天的刘二,竟糊糊地昏睡过去。直到有人喊一声:吃粥罗!他才猛然惊醒,拔腿就往门外跑去。
门外的碗已盛好了稀粥,刘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过一碗,咕噜噜就喝了个低朝天,想再讨第二碗,洋人将空了的粥锅倒过来,连连摇手。刘二只好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转身就走,屙克屎神父在后面连连叫他:进教啊你进教吗?他却头没也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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