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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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柔,烟洛在一团薰人欲睡的暖里,阖目半卧在一张花椅上。薄薄的眼皮拦不住光线的白亮,无数个热星在皮肤上跳跃,被风一吹,也就有种痒痒的舒适,有点像顽皮的手,一溜儿点在面颊上。
春意慵懒,她不曾睁眼,止不住脑海中流转不定的思绪。她醒了,然后在一团关心中无比合作的吃药进食,身体恢复得很快。除了知情的秋萍小丰红蓼仍悄悄观望着,其他人都欢天喜地,苏府的气氛终于渐渐活络起来。
眼下朝事繁忙,赵大哥一面协助策划姐夫的北伐,一面还要张罗弟弟匡义的婚事,苏府这边,他一如既往悉心关照,将她当个糖人儿般呵着护着。只是每每独对,他们谈谈京城趣事,聊聊即将到来的战事,再闲扯几句季节时气,然后便是——冷场。那段龌龊的误会如空气般在两人之间尴尬的横桓,令他们对诸多的话题讳莫如深。比如,前一阵南唐的生活,她身边的人,他的种种努力,他的家庭,甚至连潘美的如意婚事,他们都小心翼翼的浅言及止,仿佛光是聊聊那种两情相悦的甜蜜幸福,也会触碰到彼此的底线一般。
烟洛并非欲蒙混过关,她试过解释,却不成功。每当她刚起个头,赵大哥就主动将话题绕开。有一次,烟洛忍不住了,干脆先斩后奏不再酝酿,清脆道:“赵大哥,你别打断,我有话要讲!”。
赵匡胤似乎晓得终于避不过,于几痕稀疏的绿荫间回首,一袭深绛颜色在烟影中隐约几丝苍然的无奈,他的嗓音带着磁性,淡淡道:“丫头,如果我知道了一切会令你我好过,你便说出来,我便听着。否则,解释不解释,于事无补的。你只需好好将养身子。其他的,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别再提了,好么?”
烟洛登时语塞,闷了半天,方垂首“嗯”了一声。该认真追究的人反而如此宽容,叫她一个小小流落于时空的灵魂,今后何以自处呢?情感令人舍生忘死,却最难提“公平”二字。他的付出,今生今世,她已无以为报!病后略显苍白的唇角淡抿了抿,唇线间便滑过一弧着哑色的光泽。
赵大哥,这么要求,是你的温柔,亦是你的逃避吧。
其实何必评价别人,自己呢,又何尝不想逃避?病的这段日子,她思量的清楚。比起夜橪刻意的接近,她更恨这个精明的少年自私的为她做了感情的决择。之前,他虽用心卑鄙,但毕竟他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然而之后呢?他的所作所为,叫她作何感想?那段生死与共的岁月,又叫她如何触碰?
自打醒来,除了初初的怔忪,她很快如常般行为谈笑,令秋萍几乎以为她失了记忆,忧心忡忡试探了几次。夜橪,你不是了解我么?可知晓我为何没有一滴泪水?因为你一霎那间撕裂了我所有的信任情深。梦负流水,心如空竹,我恨的几乎无法再面对,却不得不再次醒过来。一切天翻地覆,泪腺就干了,只剩了乏。你在我血脉内浪费的内力,一如我在你身上消耗的情感,生生剥离疼痛着,却如江水流逝而去,挽无可挽。
淡如云烟的纱裙被缓缓吹开,溶漾着水纹,剔透纤柔,似握不住的某段夏日,一寸光阴,一点幸福。烟洛露出个略带自嘲的笑。好,我的确个对恋爱没有天分的女人。一次两次,自以为决绝过,自以为勇敢过,自以为虽平凡但至少问心无愧,可惜,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必须舍弃,然后无力,疲惫,并且,为了许多的许多,拼命压抑自己。因为连喊痛,都容易伤到他人。
在这样的时代里,我追求的那点点平凡的情感,也许只能是无花的果实,来不及开到荼蘼,便迅速的枯萎,甜至苦涩了。这样的心情,也许,匡义会懂得吧。只不过,他的爱情,结出的是剧毒的牵机果。
记得大婚前夜,他跑了来。苏府里得了令,不放这个危险分子进来。难得的匡义倒没使横硬闯,反而在外面站着,直至落了雨,烟洛命人备了伞送出去。无奈他兀自继续在黑里淋着,就是不肯走。那夜颇有几分倒春寒的凉意,看在符晶的情分上,总不能让新郎官结婚头一天淋雨生病。烟洛只得披了狐裘,由红蓼搀着亲自出门。
光线晦暗,匡义的紫纱衫浸透了雨水,郁郁氤氲,映得宝石般的眼睛在雨中晕出湿漉漉的紫气。在烟洛将伞撑给他的一瞬,一波万丈。不等烟洛言语,他就涩涩的笑了:“苏……”他难得的和和气气,仿佛聊天一般:“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爬树,无意间见到一朵云彩软软的在蓝天上飘,像街口甜丝丝的棉花糖。它很自在,很美,我立刻喜欢上了,立在树上,不知疲倦的高高举手,想撕下一片来。可是树太矮,我够不着,于是我去寻更高的树丫,不断的往高处攀爬,不知不觉中,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结果,我不慎跌下树,摔伤了两根腿骨,鼻青脸肿,仍没能触碰到那片流云。”
他抬眼,没有漏过烟洛眼底的戒备,讽刺的笑了笑:“你信不信,我现在依旧最喜欢看云。最心爱的东西,永远不肯与我接近,我想,这是我的宿命!”修长的指毫不费力地捏住了烟洛的肩胛,手劲却不重,冰丝般的声音窜出几丝激热:“苏,我晓得你为何偷偷跟皇上求肯恕了我的罪。你为了大哥为了符晶,连我差点害死你都不计较了么?除了不爱我,你比任何女子都善良,聪明,体贴,更像一缕云。你该知道,我是如何恨着怨着,却无法舍弃你。”
烟洛听得眉头大皱,正言道:“匡义,我病也不全因为你的缘故,反正也好了,便不欲再多加追究。你明日便要成亲了,还讲出这种话,却将晶姐姐至于何处?”
赵匡义梗了一下,别过头,过了一会子才慢慢的答:“我为何娶她,你比谁都清楚!她不是不好,只是迟了。我欢喜的云,永远是八岁那年见到的那一片……”
所谓的一见情钟,也需要早一些的时机。未开启的心,只肯为初初的一次激碰,魂灵震颤,然后疯狂的偏执,然后无助的悲伤……
长久的缄默,半晌,烟洛轻叹了口气,掰开匡义的手,将伞递了过去:“匡义,你我并不适合,我也从来无心与你暧昧。只是日后你若负了符晶,铸成大错,我保证你必会后悔。所以,好自为之吧!”
转身而去,似乎也是唯一能做的。油纸伞落在地上溅起满巷的水花,匡义的说话自背后森森刺来:“这一次你赢,是因为你以命相胁。不过苏,这种事,你绝不可能成功第二次!我既然已疯了,便不可能回头。”此后,他真的做到了。要一个人求死不得,其实有许多种方法……
烟洛不胜寒凉的略缩脖,没回答,颦眉浅浅。其实,她未曾琢磨过要挟谁,不过这些个,无所谓解释了。
凭他如何,她只肯留给他一个纤柔的背影!她不曾践踏他的情感,决然的拒绝却令他分分秒秒如被凌迟,心血如泉。雨水沿着妖异的俊面滑落,晶莹着眸子里惊心的火花,绽裂,痛彻,然后,转瞬幽沉如夜。
夜雨很凉。苏,你狠!我就不信,你一辈子都能从我身边绝情的逃开。
烟洛不欲去匡义的婚礼,符晶不干,将数年姐妹之情都拿出来引经据典。烟洛无奈,只得参加,幸而敬到这桌,匡义已然几近醉倒。他竟然认出了烟洛,恶狠狠的劈手夺了酒杯一口饮尽了,砸了空杯,兀自踉跄回了后院。赵匡胤的视线点过烟洛,几许脉脉,为她打着圆场:“郡主,匡义醉后无理,请你休要见怪!”烟洛这才将尴尬支吾过去,暗自垂头无语。
此后,至少台面上的日子过得还算太平。赵大哥不再旧事重提,夜橪不再出现,匡义也顺利地奉旨完了婚。只不过,这短暂的平衡还能支撑多久?烟洛始终惶恐。
思绪纸鸢般在和风里起伏,忽而被一阵清俏的乐声打断了。那乐器似乎统共就几个音符,却纯净高粹,溶进悠悠青天,绵延不绝。最近一段日子,似乎常常婉转于四周,令人怡神而放松。烟洛开始去捕捉那乐音,眯起眼,瞅见池边摆着一钵开得耀眼如玉脂的白花。那花她认得,叫做琼花。莫名的联想起一首念过的诗词:“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高旷如天,温美如琼,依稀钟隐说过,无垠的悠然,令他此生此世,永生向往。似乎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知己。只是可惜,无论是她,抑或钟隐,似乎都身不由己。
他们通信,钟隐问她可否平安快乐,她就马虎的回答他一切还好!大致讲讲情况,避过了种种纠结,只告诉他自己新研究出了一种花茶的配方,要他自己配着试试。下一封信里,钟隐的字灵逸有神,他写着:清,今春南唐美景如斯,惜离人远矣。如若北方尚寒不甚习惯,汝可归来,钟隐自然静待知己,共聚品茶,分享真味。

烟洛不晓得钟隐到底猜到几分她如今的境况。他永远的慧明入微,那几句话的意思,类似委婉的邀请。其实依照目前的混乱局面,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她却在犹豫。此次她方才归来,如若这当儿又溜去他国,难保姐夫不会迁怒于南唐。而且这一走,既对不住待她诚诚如亲人的苏府众人,更对不住对她毫无所求的赵大哥。眼下姐夫又欲立即挥兵北上,她计划着这一仗还会打上一阵。赵家兄弟已是将领,定会随军出征的,她便得到一段喘息的机会。如今身病虽愈,其实她在强打精神,一颗心始终暗暗沉郁,无法振作如初。如若毫无计划逃避离开,定会再度拖累了旁人。她已担不起这个风险!
恍神间,红蓼和喜儿风风火火迎上来,喜儿瞧见被烟洛撂在一边的绣花纱被,便利索的捡起驼色茸披搭在烟洛肩上,不住嘴的埋怨:“才好一点点,没看住小姐一刻,就又掀开了这层暖的。一会子闪了风,全府人又要吃睡不宁鸡飞狗跳的。小姐,你都这么大了,还不长点记性,迷迷糊糊的,想急死人么!”
红蓼灵巧的眨着眼,在一旁反驳,其实帮倒忙,“喜儿姐姐,小姐其实头脑很精明的,在南唐开了一个茶庄,挣回许多银钱呢!”
“嗤……”喜儿端出一副见多识广不以为然地样子:“一个茶庄算什么?这大周境内最大最好的连锁客栈酒家,都属于我们家小姐。“宋盟”的财力有多少,估计你的小脑袋都算不清呢。咱们家小姐就这样,精的时候比狐狸还精,不经心的时候却比五岁孩子还糊涂。从小到大三病八灾的没断过,长大好不容易强些,这一次猛又把大家吓掉了魂。难怪秋萍怎么也不省心,嫁了人还捣腾着老往这边跑……”
烟洛一听要开成了批斗大会,赶紧的自栖身的躺椅上起来,哄道:“好喜儿,我晒了会儿太阳,这下又饿了。昨天的红枣甜粥还有没有?配着松皮饼吃应该挺香的。”
这招管用得紧。喜儿立马煞住话头,脚步沾地就往厨房那边去:“有有有,宫里赐的,赵将军备的,还有那些个官员送来的,府里头成日吃喝堆成了山了。只愁你不肯吃吃不下,越来越瘦急死人。否则要个凤凰蛋,估计也有人给送来!”
红蓼和烟洛忍不住对望一眼,红蓼捂嘴乐了,烟洛的心情也开朗了些,笑道:“你别笑喜儿,她过去和你挺像的,作了妈就不同了。那时候她只是话多,现在唠唠叨叨的变话涝了。你可当心!”
红蓼鼓起腮帮子羞恼了一刻,见小姐的眼神飘向笛子般的小调响起的方向,脚步也随性的朝那边挪着,赶紧迈着小步快追上来,几乎做出个阻拦的姿势:“那个,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烟洛再瞅了瞅黄墙外重重的烟柳,莞尔道:“我想知道,是什么乐器,声音这么特别。”
“呵呵……”红蓼干笑了一声,响亮地接嘴:“那有啥好瞧的,我晓得的,不过是一片竹叶罢了。哦,小姐,昨日赵将军送来一把刻着莲花的古琴,说是小姐的。好漂亮哦,每根弦都银灿灿的。小姐要是嫌闷了,我去抬出来,让小姐抚琴解闷可好?外面人多且杂,要是又闹病了,喜儿姐姐要骂我了。”
烟洛原想抱怨一句自己并非瓷器,碰碰就会碎的,又想问红蓼如何知道那是竹叶的清调,几句言语涌至喉间,却猝然止住。
墙外的竹叶歌变成了极简单的调子,是《橄榄树》中最著名的一句,有些凄忧,有些不羁: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原来,除了钟隐,还有人也记住了那首曲子。墙外的人墙外的歌,令她神伤心碎。煞了步伐,白了面色。烟洛咬咬牙扬了头,“好,抬琴来吧。”
一会子“芯”便被抱了出来,烟洛无心再进饮食,抬指,猛地在纤细的弦线上拨出一个极高的脆音。她选了一首最欢快最跳跃的调子,玉指飞速几番交叠,揉,挑,压,拨,节奏快的令人几乎上不来气。带着力道的清亮琴音顷刻遮盖了繁复回旋的竹叶小调。
夜橪,我不要听到你……
过了一会,竹叶歌嘎然而止。一个惑人的少年倚着泥墙外的柳,垂下的手边一叶翠竹油油生碧。仰起轮廓完美的下颚,长睫下的漆黑眸子里,一层喜悦纷然流过,“洛洛……”,他轻声自语了一句:“你已经可以奏琴了么?真好!只是……”眼神骤然暗淡下来,唇角有些发苦:“你不仅不肯见我,看来,连听也不愿听到我了?”
烟洛继续奏她的琴,变幻的手指划出动人的旋律。转眼间,几朵艳色桃花翩然随风,白昼黑夜,日升日落。姐夫带病出征时的憔悴,潘美的冷暖分明,曹彬的诚挚憨笑,匡义阴郁的薄唇,还有赵大哥临行前深深的一眼。无数的片段,在琴声中漫漫漾起,似天庭泼下的金玉琼花,似月婵织出的水梦衣裳,总是坠到凡间,于交错的手指尖勾勒出层层矛盾牵扯,万般娴熟优美,诉不尽世外的寂寞潇然。
前方战事倒顺畅得紧,北伐契丹的周军至宁州,刺史王洪以城降。之后,领兵水陆俱下,至益津关,瓦桥关,鄚州,瀛州,都因契丹守城将领刺投向归顺,仅四十日,兵不血刃,连收三关三州,共十七县。姐夫一生雄心,此次欲一举平定契丹,似乎也并非痴人说梦。而赵大哥,官爵声誉日隆,也有自己的打算。刘管家曾偷偷告诉过她,宋盟虽已回归苏府,但许多地方增了暗格设计,里面的人也多了些,绝非过去的单纯。所以请示烟洛的主意。烟洛怔了片刻,只是端杯饮茶,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我们不必插手,就这样……”刘管家愣了愣,一头雾水的去了。十指微握,无意识的转着玲珑瓷杯,烟洛自个儿淡淡思忖。
这几年来,宋盟的生意遍及大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汇聚,这诸多便利,原也适合建立密集的消息网络。赵大哥迟早将把握皇权,她也无谓精明或忠诚,此事只需佯装不知,混过去罢了。
每日黄昏,竹叶调总如约而来,然后被琴音打断,仿佛另一种僵持的冷战。这一天,墙外却无声无息,忽来的宁静令人有几分诧异。落花如雨,晶粉的花瓣缀上了烟洛如墨丝般的长发,打着卷儿落了许多,月白色的丝裙染上了淡红影子,起了印花般别致而风流。烟洛兀自拨了几刻,没心思了,挥手按住了琴弦。一根银弦却骤然弹起,“锵”的一声,将食指绷出个血口子。
指尖上涌出的鲜红分外刺目,隐隐的不祥。几个丫鬟凑巧都有事走开了,烟洛惊怔了半刻,倒忘了包扎,只是盯着手指出神。并没发觉隐没在灰墙的顶上的繁绿中,一双视线紧紧相随,焦虑的深眸中压抑折叠,点点的疼惜,深深的爱恋……
风儿无端的搅动起来,裹进了更多的不安定。小丰脚步轻盈的行过来,警觉地瞄了一眼那个方向,顿了顿,撤回了视线。瞥见烟洛手指的伤痕,弯下身来凑近了,帅气的脸上满是不赞同:“姐姐,怎么搞的?”
“哦,什么?”烟洛站起来,一地花瓣簌簌如雪。她不太在意的按住了伤处,问道:“打听得怎样?前线战事如何?”
“大周军队所向披靡,见者皆降。只不过……”
“不过什么?”
“传出消息,似乎皇上身染沉疴,被迫止步于幽州,已于前日搬师回朝了。”
烟洛“啊”了一声,默然沉吟。心也渐乱了,浮起些揪然酸意。记忆中,宋太祖赵匡胤似乎是个很年轻的皇帝。然姐夫正当壮年,当之无愧一代明君,大周的皇权稳固,几无可能落入他人之手。她开始猜测赵大哥可能会杀了姐夫篡位谋权得到江山,还在担心着自己日后的立场处境。却原来,威严英明的姐夫,却早已操劳坏了自己的身子么?怎么会,他才三十九岁!
风过,才刚晴朗的高空浮过团团浓密的云层,吞吐着烟雾青黑,将霞光绚丽的天际调成个暗色调的油画盘子。烟洛抬眸远眺,发丝轻灵的浅扬,清媚的眼角眉梢染上了一抹深邃的忧虑。
这大周的天下,山雨欲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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