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情敌与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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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温暖。烟洛正忙着打点——两床新絮,四套花了心思做的护膝并一些木柴与师傅偏爱的吃食,都是预备送去给城外的昝方之送去的。叶橪不动手,歪在一边笑:“天下琐碎,舍你其谁?”
烟洛近日对他的坏嘴烂舌产生了免疫能力,继续忙活:“夸我呢?”
冷不丁的叶橪却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嗯!”他扬起骨节漂亮的手:“过来,让我细瞧瞧仙女长什么样!”
“神经!”烟洛作恶心状哆嗦了一下,一偏身闪开他的禄山之爪,躲得老远。叶橪却望着她笑起来,弯着眉眼,眼睛黑亮。
竹子这当儿奔进来,打破了一室春风旖旎,递上一纸黄封:“叶公子,你的书函!”
叶橪原本笑着,接过来不经心的拆开,瞟了一眼,愉悦的神色便锁进了眼底。
“有事?”烟洛觉得有点不对劲。
叶橪已站起来,“嗯,有点小事,我出去一趟!”走的速度并不慢,走到门口回头来安慰的笑了笑:“不会很久的!”
秋尽了,几场飒然疏雨,将仅余的鹅黄素白的菊瓣打了一地,满城皆香。今日放了晴,天空虽净,屋外的空气却含了一股肃杀的冬意。打马一路西去,城外的玄武湖风光正好,清透如灵镜,一丝波纹都没有。
轻轻的水声中,一只不大的木船划开了静水,驶了出去。船舱里除了站着的子槐,面对面坐着两名长相出色的男子。一个儒雅飘逸,一个怠惰诱惑,正是钟隐与叶橪。
钟隐并未饮茶,看了一眼杯中盛开的小朵银菊,不紧不慢的问:“很久不见,叶兄一向可好?”
“不错!”叶橪笑答,伸手拈了一粒炒黄豆,也没吃,只是**着。
“是么!”钟隐抬眼,双瞳渐渐幽深了些:“钟隐近日倒有些寝食难安!”
“哦?”叶橪短促的笑了一笑,丢了手中的那粒豆到碟中:“那六皇子该去找昝老头,为何却寻我来游湖?”
钟隐蹙起眉心:“叶兄不愿解释么?”
“解释什么!”
“那好……”钟隐搁下茶盏,盯着叶橪一字一句:“九月二日,瑞王府收到消息,言南昌王与内臣密会,奉送贿赂金银约三千两。九月二十七日,有一黑衣人将纸条定至本王书房外,传消息泗州守将已归心大皇子。十月十三日,子槐夜间被人偷袭,来人却没伤他,只是告知大周军已在江北聚集,提点唐军早作准备。凡此种种,还有大小三五条。叶兄……”钟隐淡声溢寒:“以为如何?”
叶橪挑了挑眉,信手去拈碟里的豆,抓几颗又任它们重新掉下去,滚落着蹦跳着,敲得青瓷碟和着木桌零乱的几声,一直跌到船舱地板上。
“这等国家机密,六皇子为何来问我这种小民?”
钟隐两目寒潭登时咄咄逼人:“叶兄煞费心机,一面暗传消息,一面又刻意留下不少蛛丝马迹,让我可顺藤摸瓜找上你。此刻何必再故作姿态?你究竟是何人?又意欲何为?”
叶橪顿了一顿,看看钟隐,笑了,“好!”伸手入怀,将一块淡金的令牌搁在木桌上,金属的清音铿锵。叶橪继续笑着,“瑞王见识一向卓绝,敢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钟隐略侧了头,明澈的眸中立刻惊诧的一闪,取过那令牌细细的看着。黄金的令牌,行书一字,金碧辉煌灿灿然,眼神顷刻凌厉万般:“你是后蜀的人?”
子槐大惊,赶紧一个虎步护到王爷身前,戒备森森。叶橪原地不动的坐着,从容的点点头:“嗯,从来就是。”
钟隐放下那金牌,拨开了子槐站起身来,灰青的华袖甩开一片寒凉:“后蜀胆敢如此嚣张,干涉我南唐的政事,难道欺我南唐无人了么?”
“六皇子息怒,事实并非如此!”叶橪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语气却少有的认真,侃侃谈道:“后蜀与南唐相距甚远,几无交兵的可能,本也无意干预南唐的内政。但如今大周强盛,柴荣好征善战,近年来连番攻克的,无非是你我两国的疆域。如今的南唐太子乃难得忠心爱国的将才,常年领兵经验丰富,将士归心。如若一旦不慎为人所害,大周军顺势南下,南唐情势必然大乱。如果南唐不敌,后蜀虽一时无忧,然总归唇亡齿寒,于日后诸多祸患。”
“所以?”钟隐语气冰冷,皇室权斗本是李家内务,若他默许叶橪为后蜀的利益暗害了皇兄,就是勾结敌国引狼入室。哪怕有一万条道理,也是罪无可恕。
“后蜀诚意拳拳,但望南唐国富兵强,这一点上该与六皇子不谋而合吧。我们单负责为六皇子提供一些消息,能帮助太子自然是最好。至于最终如何抉择,仍然全凭瑞王自己判断!”
这样?钟隐一顿,专心凝视着叶橪,叶橪索性大大方方的让他看,饮了口茶,毫无恐慌闪躲。他有一种天生的气度,自然而然令人感觉可信可靠。小船在湖心停驻,不远处有几只水鸟引颈而鸣,鸣声煞是清亮。钟隐深思着,垂下的纤长羽睫沉凝不动,桌边的五指慢慢缩拢成拳。叶橪也不打断他,待在一边安之若素。半晌,钟隐方抬了眼,眼底水泽慧明:“你为何不直接去找皇叔?”
“因为你比较了解我啊!”叶橪笑得有点狡猾,“太子常年在外,而瑞王不同……,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小船慢摇,放眼眺望,万顷清幽,水色连山,除却几只潇潇白鹭,一派空盈。钟隐瞧了好久,终于浅浅吁了口气,迅速盯死叶橪,缓缓的语调却是不容置疑:“此番只需相助皇叔,你们绝不可令有所图,擅自行事!事成之后,你们必须立即撤走在南唐所有的耳哨。否则……”
“瑞王喜欢舍近求远,我有何异议?”叶橪应得很快,淡笑了一声,“放心!只要能保证太子军权在握,某人无力再兴风作浪,我就算功德圆满!”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的视线正正一交,彼此高低衡量一番,满舱凉意,如水氤氲。
叶橪忽然斜斜挑眉,撤开目光。顺手抛了好几颗豆儿,轻快的张嘴在空中一一接住,嘎吱嘎吱嚼的脆响。
钟隐坐下,忽然点了一句,轻如拈花:“她知道么?”
叶橪的豆咽至一半便哽住,如常的神色间隐约乌云暗涌:“这是你我之间的私事,无论如何,瑞王要对她严守这秘密!”
钟隐的修眉迅速的拢紧了,“你骗她……?”顿了一顿,抿了一口菊花茶,爽口的清醇微暖和着一点冰糖甘甜荡漾口舌间,就令他念起她流韵的影。搁了白瓷盏,心头一痕滞瘀的潮汐:“我今日肯信你,你以为就凭着那块金令?”
“我知道瑞王的想法。不过洛洛的事,我自有分寸。”叶橪闷哼扭头望景,显然不欲多言。
“人贵以诚!叶兄既然可以对我坦然相告,为何不能信任她的判断?”
叶橪摇头:“那不同!”他和她之间,远没那么简单:“瑞王乃是君子,该不会妄言吧?”挑高了声调,惑瞳瞬间光芒流转。
钟隐瞳孔闻言缩了一缩,波澜起而淡去,声音依旧清润:“叶兄不必无谓试探,钟隐岂是那等小人?倒是叶兄自己,休要茧自缚才好!不过丑言在前,如若将来你欲做出伤她的事,我是决不会坐视不理的。”
叶橪倏然捏紧了青瓷印花的杯,胸口有些酸气蓬勃。
转瞳,冷然,漫不经心,利语如锋。
“你能如何?”
“那要看你欲何为!”
抿唇,风华,淡定从容,毫不让步。
目光再次不期而遇,而后察觉到各自眼中的情真,微惊中迅速的弹开……
子槐四顾瞧瞧,挣扎了半天,木头似的面孔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似乎牙疼。
苏烟洛啊,真是个能搅动人心的妖精……
千里之外的东京城中,却也有人抱着同一想法。潘美半眯着狭长的眼,靠在廊柱旁等候。赵大人和他的大弟在不远处的莲池边,似乎终于预备在出兵前和解了。

一池清莲又已尽谢,参差遒乱的灰黑莲梗横七竖八的立着,入冬后还没理过,估计也没空再理了。赵匡胤一袭靛蓝,长身负手而立,沉定而潇洒。眼底里头影影绰绰的全是褪尽的莲花,一双黑眸郁郁动人心魄。沉默了半晌,背后的弟弟始终一语不发,他就有些淡淡的自嘲了:“匡义,恨那三十军棍么?”
罚他,是因为他擅离职守,竟敢将军令视作儿戏。还因为……
赵匡义耀眼的黑发轻忽一晃,漠然道:“不会!”
皮开肉绽,三天下不来床。不过,也值得!
赵匡胤转过身来,眸色暗了,“我为何罚你?”
“军规不可违!”
“还有呢?”
赵匡义眼珠儿灿若宝石,一忽儿便爬上一丝冷笑:“因为……她?”
赵匡胤岂会不了解弟弟挑衅的深意,怒火一炙:“皇上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赵家,你难道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如被人戳穿,在南唐诸多凶险,你又有没有想过?匡义,你以为就凭你思她如狂,便可莽撞冲了过去,不必担心造成的影响?结果呢,你除了匆匆见了她一面,有没有办法帮到她一丝一毫,能不能将她平安的带回这里?也许反而已经给她惹了祸根,你都不曾知晓。我罚你,是因为你不分轻重,本末倒置,如此下去,终究是小儿脾性,岂能成大器?”
赵匡义被大哥一顿疾风暴雨骂得微微发怔。大哥长他十二岁,自小到大,他一向待他亲厚。给他讲自己四处游历的经历,亲自教他习武,有了好东西从未忘记给他预留一份,哪怕那日罚过他后,也趁他睡时送来了镇痛药膏。大哥一直宽容有尽让,对他期许甚多,想不到他今日这般雷霆震怒,竟说他难成大器!
忍也忍不住一阵恼恨的疼,转念扬头轻蔑的反击:“别说的那么漂亮,你不过是嫉妒了!我见到了她,摸到了她,与她说话,见她笑脸,你却只能一遍遍对着这一池残根傻瓜般空想,想啊想,咬得牙都碎了心也空了。你根本不是罚我做事不当,而是嫉妒得发疯!”
赵匡胤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想都没想右拳挥出,狠狠砸到弟弟的左脸。赵匡义踉跄两步,轰然倒地。片刻,他飞快的撑身起来,胡乱擦擦嘴角的血,凶狠的抡起拳头直飞向大哥的挺直的鼻梁。饶是赵匡胤闪了一闪,仍是被击中了下颚,骨骼撞上皮肉,咔嚓作响,一阵麻痹的疼痛。他下意识退开,赵匡义却状若疯虎,欺身缠斗上来,没有一拳不是使足了劲儿。本来匡义的武功就小有所成,又是不要命的打法,他没法全身而退,心中一时也是窝火,遂不退反而迎上,拳头招呼,可到底仍留着分寸。两人你来我往,只是挥拳,渐渐的都有心不躲,不一会儿打得气喘吁吁,吃了对方不少老拳,疼的咬牙却都不啧声。
潘美远远的掠过来,观望了一阵,却默默退了回去。一会子曹彬赶来了,见到那边你死我活斗成一团的人,嘟囔了一句:“搞什么?”冒着汗就要冲锋陷阵。
潘美一把揪住,冷冷道:“他们兄弟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解决,别掺和!”
曹彬顿了顿,也不动了,到底忍不住扯开嗓子吼了一句:“明日就要开拔了,留着精神杀敌不好么?自家兄弟打什么?”
赵匡胤微一分神,就没闪开匡义朝左肩袭来的重拳,猛退了几步,跌在一片荣枯皆半的疏草上,沙沙的一阵响。赵匡义旋风般扑上来,高高的抬起拳头,骤然间,却被大哥脸上的表情惊住了——一种轻到极致的无奈,没有重量,却使那张战神一般俊朗的面孔失却了光辉。他望向弟弟,等待的时刻甚至微微自嘲的扬起了嘴角。空中的拳砸下去,换了方向,带着一道气浪狠狠落在一旁的草丛中,将那泥地砸出一个明显的坑洼。赵匡义晃了晃起身,扭头便走。
身后的赵匡胤嗓音暗哑,温暖,急切,夹杂着难掩的失望:“你认真以为我罚你完全是为她?混小子,你是我弟弟!”
赵匡义咬咬牙,停了步却没回头,低低道:“我知道!”
不是不懂得。就是因为从心底敬爱这个大哥,所以他才愈加的矛盾。对她越是眷恋,对着大哥的时候,就越是痛苦。这矛盾而复杂的情感偏生无可发泄,日积月累,与日俱增,憋得他要发疯成狂。
赵匡胤吁口气,身体许多处火辣辣的疼似乎全都爆发出来,他仰面往后躺倒,闭起眼面对着直射的阳光,心似海上的木块沉浮不定。
简单的三个字,似乎也就足够了。兄弟之间,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解释。
但那个结始终都在,无法可解,除非他们之中有一个愿意放弃。可惜,虽然无比疼爱这个弟弟,他却不无法说出放弃的话来。尽量将声音放的平静:“那么你究竟预备怎样?”
赵匡义俊秀的身影钉子似的盯在原地,恍惚间红衣猎猎如火,无风自动。好一会儿,他扭头,眼神妖异而狂热:“她若跟你,我就把她抢过来。她若跟别的男人,我就杀了那人再与她一起!”
赵匡胤猛地睁开眼,盯着弟弟一身灰土的红衣,却说不出话来。慢慢的,涩然笑意爬进他微漾桃花的俊目,“好!”压住了心绪,他一翻身站起来:“匡义,你先做到有能力保护她,再谈其他吧。这一仗对我们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分心。这是大事,不可儿戏!皇上答应了我,只要这次南征能尽全功,就赦免她私逃之罪。”
“哦?”赵匡义扬声道:“果然,半年训出一支精武之师,你都敢立下军令状贸然答应,还是为了她。”想了一想,却沉下语调又问了一句:“大哥,你赌下身家性命,想得到的,只是这场战争的胜利么?”
赵匡胤缓缓走近弟弟,神色淡淡,目光却极犀利:“你以为呢?”
“我以为?”赵匡义停顿了一刻,忽然笑了,笑得嚣张,踌躇满志:“天高任鸟飞,作一片最高的天,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连这鸿鹄之志,都可如斯不谋而合。
赵匡胤禁不住心潮起伏,温热汩汩的流动。她离开时似曾跟他讲过,“兄弟同心,其力断金”。讲的时候,她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安慰:“你的弟弟,其实非常的崇拜你!你们二人同心协力,将来必有所成!”
拍拍弟弟的肩:“你知我知天地知,也就够了!否则……”
“我晓得!”
“不过,待她回来,你必须让她自己选择。你记住,我决不会容忍你强迫她!有本事先胜过了我,你才能肆意发你的狂!”
赵匡义立时气得磨牙,忽的转过身,恶狠狠道:“你管得了我么?便是管住了我,你管得了她的心么?你想过没有,若等你大功告成,她却已另有所爱,你又要如何?这次我回来,你全然未曾问起她身边是否有人,是信她呢,还是不敢打听不愿打听?”
赵匡胤一怔之下,心口似被猛击了一拳,闷得喘不过气。痛楚一阵潮来不可抑制,握起的拳上立刻青筋耿耿,微微发颤。直到赵匡义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挨上一下重的,他大哥却转过了身,话语低沉,如倦倦瑟风卷过暗夜的林:“我不知道!也许你讲的没错,我只知道她平安就足够,刻意不去想也不打听,是因为我不愿不敢!匡义……”背对着人,无人能察觉赵匡胤的眼底已经一片墨黑蔓延:“你竟然见到了她!我真的,很羡慕你,非常的羡慕……”
不知不觉,莲苑的夕阳红的有些惨烈的味道,将半池的寒水染得层层的血艳,总让人感觉隐约的不祥。赵匡义望定大哥略显萧索的卓然背影,胸口几度起伏,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了。
潘美在远处瞧着,摇了摇头。
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兄弟俩个,虽则个性不同,却太有默契,连狂热恋上的东西,都是一式一样别无分号。
洛兰郡主,你若真回来了,却想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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