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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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漫天睁开沉重的眼皮,上方是一张憔悴黑瘦且有好几道伤口的脸。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踌躇着道:“爹……真是你?”又看了看周围,见是个简陋的茅草棚子,显然是临时搭建而成的,于是又问道:“这是在哪里?”
“在西山上,我将你从枯井里救出来后一直躲在这里。你已经躺了整整一日一夜了,还好你醒了过来!”
枯井?种种记忆纷纷涌上心头,他挣扎着坐起身,感觉到自己脚踝处刺心的剧痛,低头一看,白色的纱布将他双足紧紧裹住,有血迹隐隐渗出。他面色突然一变,“我的脚怎么了?”
云知暖心痛地别过脸去,想到云漫天才二十一岁,双足残废的他该如何去面对余下的人生?他在心里恨极了南宫夫人,却更是恨极了自己——若非因为自己南宫夫人本也不会如此对他,是自己连累了他。
片刻后却听见云漫天安慰他道:“爹,别难过了,这没什么。”顿了顿又问道:“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云知暖道:“我猜想你多半在那个枯井里——那里原也是用来藏人的。那日听说你被南宫夫人擒住我本想即刻去救你,可是嘉炎他……”他面色一白,缓缓别过目光望着草棚外的树沉默着,眼里却空洞无一物。有一只乌鸦在树上“呱呱”叫着,它动了动翅膀,便有几片枯黄的叶子落了下来,才是夏日,树叶却已经开始凋零了,世间枯荣兴衰本无定数。
“他怎么了?”云漫天不由有些紧张,虽然他曾恨南宫嘉炎夺走了他的爹,可是并不愿意他发生什么事故。
“他跳崖了……”良久后云漫天听见轻轻的几个字,这几个字不似是喉咙里发出,倒似是一字字用刀子在云知暖的心上刻出来,血肉模糊地摆放在他的眼前。
“爹……”云漫天一把抓住云知暖的手,急声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知暖眼中露出痛楚之色,苦涩道:“天儿,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射月教主苏追风同母异父的弟弟,最近一系列的射月教凶案便是我一手策划……你被擒那日嘉炎突然得知了真相,我们打了起来,然后我故意跳下悬崖——其实我早知道那边崖壁上有一块突出的大石,算好自己跳下去必不至于死。我这么做为的是骗过南宫夫人,想不到等我爬上来时嘉炎他已经……已经……”他痛苦地抱住了头,手指狠命插在了发间。
云漫天心里一阵痛惜,伸手抱住了云知暖。撕心裂肺的痛仿佛从云知暖身上蔓延了过来,他心口一阵阵作痛,象是有锤子一下一下狠命敲打着。伸手轻轻拍着云知暖的背,等他情绪稍微稳定后又试探着问他:“你一早就知道他是南宫无极的儿子,又为何……为何会与他一起?”
“……起初接近他只是为了报仇,后来不知为何成了那种关系……我本打算一旦报了仇就离开他的,可是到了后来却不忍心了。南宫忘忧死后他又回了南宫世家,我终日惶惶不安,怕被他发现真相。在姚瑞被杀那夜我终于决定将一切中止,于是当夜找了你之后我与他连夜离开了苏州。本来打算再不回来了,可是后来南宫无极突然死了……嘉炎想要回来看看……若是不回来,他也不会死,你更不会被挑断了脚筋……哇!”心情激荡之下他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爹!”云漫天喊了一声。他细心擦拭着他唇上的血迹,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定他还活着……”
“就算他活着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害死了那么多的人——南宫无极,南宫忘忧,还有那些四大世家的人……”
“不!不是你!明明是南宫夫人!”云漫天突然打断了他,又补充道:“不,她也不是真的南宫夫人,她是当年和射月教主一起坠崖的那个女子。”
“原来你都知道了。”云知暖面上浮起一丝苦笑,道:“但策划的主要是我,她只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话头有些迟疑地看着云漫天。
“她只是用迷幻之药控制南宫无极杀人?”云漫天接过他的话头道,忽然回想起那口枯井里似乎曾有人迹,心念一动又问:“南宫无极之前可是一直被她藏在那口井里?”
云知暖惊愕道:“你是如何知晓?”
“这么说来竟是真的了——我本来也只是猜测,我发现南宫无极曾中过幻毒教的迷幻药,况且那个凶手的武功极为高强,不可能是你或者南宫夫人。”
云知暖点了点头,叙述了起来。原来四年前南宫无极因南宫嘉炎离家出走喝得酩酊大醉,结果糊里糊涂与谈思晴有了肌肤之亲。他在羞愧之下离开了南宫世家,不想在途中被南宫夫人迷昏。之后的四年里他一直被南宫夫人关在她后院的枯井中。南宫夫人用迷幻药控制住了他的心神,利用他杀了一连串四大世家的人。至于南宫忘忧,其实并非是计划之内,他被杀是因为那夜他去**时不小心撞破了秘密,所以只得杀了他灭口。之后因为怕被人怀疑,所以将他身上的泥洗净搬回了含笑阁里,做出是在房间里被杀的样子。
云漫天沉思了片刻,又问:“有一事我着实想不明白:南宫夫人若是想要杀死神智不清的南宫无极岂非简单得很?她何必要对孪生子下毒,然后放出失忆的南宫无极救他们,弄得如此大费周折?”
云知暖幽幽道:“她对孪生子下毒大概是为了引回嘉炎与我。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嘉炎根本不是孪生子的父亲。估计她看着孪生子长大,对他们颇有感情,无奈之下这才放了南宫无极,好让你取用他的心脏。”
云漫天恍然大悟,南宫无极自杀很可能是因为恢复了记忆,不能接受自己被妻子利用亲手杀了那么多至亲好友的事实。当然也可能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与儿媳谈思晴有染的事情传开,他不能面对自己身败名裂的残酷现实。这样看来将他与谈思晴的丑事传出去的人非南宫夫人莫属。她的动机毫无疑问是想要报复南宫无极。却不知当年究竟是如何的一段情怨纠葛?南宫无极出于什么动机将她从悬崖下救上来,并且让医邪把她的面容变得与谈流舞一模一样?难道他竟没有想过南宫夫人会报复自己么?
云漫天正想得入神,云知暖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苦涩地望着他道:“天儿,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其实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云漫天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看着云知暖,颤声道:“爹!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二十多年前,我到那个深谷里去找我大哥的遗体。因为路上耽搁,等我到了谷中时他已死了数月。那天下着大雨,隆隆雷声中我听见了婴孩的啼哭声,那个婴孩就是你——大概你刚出生时被雷声吓到过,你从小到大都怕打雷。”
他望着云漫天,想到他幼年时每逢雷雨之夜都缩在自己怀里的情景,眼中不禁露出一丝怜爱之色。
“当时你娘亲的遗体就在你身旁,她看起来是难产死的,腿似乎摔断了不少日子。我因听说有个女人与我大哥一起被打进了谷里,以为她是那个女人,而你是我大哥的孩子……”
云漫天茫然看着他的嘴上下开合,巨大的冲击之下他心里惊惶烦乱到了极点,真相呼之欲出,可是他不愿意去想,去面对,耳边又听云知暖续道:“八年前,我在太湖偶然看见了南宫夫人,见她长得与你娘亲一模一样,我心里生了疑,于是将你一人丢在湖上追着她去了。后来我虽见到了她,却试探不出什么来。我想起江湖传闻说医邪昔年曾给她治过伤,恰好我与医邪有些交情,便带着你去清修观找他。在医邪的医疗记录上我看见他曾给南宫夫人整过容,我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玄机,于是将你留在清修观去了苏州。想不到她竟然主动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并且承认她是我大哥的情人,幻毒教弟子凌秋,又说真正的谈流舞已摔死在了悬崖下。”
他顿了一顿,带着极其复杂的神情望着云漫天道:“所以你娘是谈流舞——真正的谈流舞,而你爹……他应该是南宫无极……”
云漫天紧握着拳头,无意识地瞪着云知暖。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一阵风从破落的窗口吹了进来,他的心仿佛被风吹到了半空中,无力地漂浮在那里。
“天儿,其实我是你的仇人。如今你知道了,你……你可想杀我?”云知暖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之色。
云漫天茫然摇头,心中却是翻江倒海。顷刻之间,他唯一的亲人变成了仇人,这让他情何以堪?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年为何云知暖将自己扔在清修观不闻不问,得知自己竟然养大了仇人的儿子,他一定很痛苦罢。可是如今即便知道了自己是他仇人之子,他还是这样费尽苦心去救自己。云知暖对他只有恩情,他又怎么会恨他杀他?

“云漫天,你果然在这里!”正当云漫天心潮起伏之际,草棚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两人迅速回头一看,却是秋达心站在茅棚外。云漫天目光一凛,冷声喝道:“你来作甚?”云知暖八年前曾在清修观见过秋达心,秋达心的面貌变化不大,他倒还认识,此时缓缓站起了身来。
秋达心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云漫天道:“我来给你送终的呀!”见云知暖站起了身,目光在他面上略为一扫,阴笑了一声,又转过去对云漫天道:“你可终于找到了你的亲爹。怎么没看见你的继父南宫大公子啊?”
云漫天变了脸,正待发怒。一转眼看见了云知暖凄惶的神情,他便强自按捺住怒火,却还是忍不住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秋达心嘿嘿笑了起来,见云漫天脚踝处包着纱布,又幸灾乐祸道:“你不会是脚断了罢?”其实他只是随便一猜,哪知正好猜中,云漫天倒还没有怎样,云知暖却立时神情凄楚。秋达心见了,稍稍收敛了笑意讶声问道:“难道是真的?”
云漫天终于不耐烦了,朝他怒喝道:“你看也看过了,该走了罢。”虽然他从前对秋达心极恨,可是他刚刚获悉自己的身世,心里正烦乱得紧,已经没有什么心思与他周旋,一心只想着把他赶走,眼不见心也不烦。
“啊哟哟居然要赶我走,本来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的——是关于‘招蜂引蝶’的。”
听见‘招蜂引蝶’四字云知暖抬起头来,有些迷惘地看着秋达心。秋达心看了他一眼,故作大惊小怪地道:“你竟不知道么——你儿子中了‘招蜂引蝶’的毒。嗯,让我算算,大概还有五六天就要发作,到时会被百虫咬噬全身腐烂而死。”
云知暖大惊失色,他霍然看向云漫天,颤声道:“天儿……这……这可是真的?”云漫天见他面色煞白,强笑了一下,正想要出言安慰他,云知暖却转向秋达心急声问他道:“秋道长,此毒可有法子解?”
秋达心故意露出了一个遗憾的神情,撇了撇嘴道:“就连师父他也没有想出解法。”云知暖听了,心里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面色更为灰败了。
“够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云漫天突然咆哮起来,他不能再控制自己的声音,只觉满心都是腾腾的火焰。他伸手指着秋达心咬牙道:“你折磨了我这些年,看的笑话难道还不够多?——如今你且让我死得安静些好么?”激怒之下他太阳**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原本苍白的面色竟变得青白,隐约可见下面的血管。清澈的眼里血丝遍布,愤怒、羞辱、焦躁、绝望等等情绪在其中风起云涌。他整个人仿佛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只消人再一用力,便会碎成两段。秋达心不觉怔忡住了。
隔了一会,秋达心清了清嗓子,装作漫不经心道:“其实世间一物降一物,哪里真有不可解的东西?单看你有没有遇见高手。”
云知暖听见他话中有话,忙恳切地道:“请秋道长指点一二。只要能救天儿,即便要了云某的性命也无妨。”
秋达心却莫名其妙被他这番话得罪了,他面色一沉,眼角往上轻轻一挑道:“你们倒是父子情深——只可惜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他阴恻恻一笑,看了云漫天一眼。见他正咬牙瞪着自己,他在心里冷晒一声,望着云知暖道:“想要我告诉你倒也不难——朝我跪下磕三个响头。”
云知暖全身一颤,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云漫天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扑向秋达心。脚才一撑着地便有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剧痛从脚心传来,他痛得忍不住惨呼了一声,整个人摔在了地上。云知暖大惊失色,忙扶他在茅草上重新躺好,看见他额上冷汗涔涔,面如金纸,心中立时大痛。他一咬牙,猝然转过身子对着秋达心直直跪了下去,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抬起血淋淋的额头,凄声道:“秋道长,求你无论如何救救小儿。”
云漫天惊得瞪大了眼睛,一口血忍不住喷了出来,身边的枯草上一点一滴的红,身世触目惊心。秋达心也呆住了,他常常以用毒药折磨人,然后逼他们向自己下跪为乐,但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头别扭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错了位一般,令他呼吸都不能顺遂。他突觉兴味索然,朝云知暖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
正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道:“秋道长,你何苦如此?”秋达心朝门口望去,一人正背光而立,冷冷瞅着自己。秋达心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禁有些心虚,强笑了一声道:“谈公子,你怎么来了?”偷偷瞄了瞄四周,低矮的茅棚连扇窗户都没有,门口又被谈怀虚堵住,看来唯一的逃跑途径便是冲破茅棚。心念之间便朝远离门口的方向退了退,谈怀虚似乎料到他的心思,他身形一闪进了茅屋,正拦在了秋达心面前,又一伸手将跪在地上的云知暖搀扶了起来。
秋达心估摸着不能从他眼皮底下轻易逃走,于是轻笑了一声,道:“先前因为急着出来寻找云师弟,所以没有当面向谈公子辞行。关于那两块玉,只是借来赏玩几日,打算过两天就还给谈公子的。”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红一白两块玉来,递给了谈怀虚。他手段虽多,不知为何面对着谈怀虚,他总有些束手束脚使不出来的感觉。
谈怀虚接过了玉,面色稍缓,虽知他一番言辞纯属狡辩,也不打算与他计较。他来时正值秋达心向云知暖解释何为“招蜂引蝶”之际,听见云漫天中了剧毒,心中大为惊忧,便躲在一旁等着见机行事。后来见云知暖被逼向秋达心下跪,这才急忙现了身。
他目光凛然地看着秋达心,沉声问道:“若是秋道长肯救漫天一命,今后有需要怀虚之处怀虚必不推辞。”虽然他对秋达心云漫天之间的恩怨不甚了了,可是到此刻也大体看出他们其实不和。又因曾被秋达心欺骗,对他的态度虽然有礼,但已明显有些疏离。
秋达心眼珠一转,嘿嘿笑了一声道:“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须得用那两块美玉当作谢礼。”
谈怀虚犹豫了一下,拿着那块“杜鹃血”转向云漫天道:“漫天,这块玉是你的,不知你可愿意送与秋道长?”他心里却有一个悬而未明的疑问:云漫天为何会有这块原属于他姑妈谈流舞的血玉?
云漫天因想着其中那块白玉是谈怀虚父亲留下,便有些踌躇。他尚未来得及回答,云知暖已抢着道:“当然可以。”又朝秋达心道:“请道长明言。”
秋达心狡黠一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可是收不回来了,你们过后可不许反悔哦!”
谈怀虚道:“道长过虑了。怀虚虽不才,却还不至于背信弃义。”见秋达心已将修长的手伸到了自己面前,便将两块宝玉放在了他手心。
秋达心喜滋滋地将两块玉嵌合在了一起,四下渐有幽香浮动,他深呼吸了一口道:“真好闻啊!”然后举起那两块玉向云漫天道:“师父曾向我提过:‘杜鹃血’与‘梨花雪’一红一白两块宝玉,合在一处时可以散发奇香。这奇香不仅能令人神情气爽,更能驱百毒,即便对于‘招蜂引蝶’也有效果。”
谈怀虚大喜过望,因想着那两块玉已属于秋达心所有,于是朝他道:“恳请道长借玉一用,怀虚不胜感激。”
秋达心得意一笑,扬了扬那两块玉道:“要我借玉不难,只是这个人情我日后定要向谈公子讨还。谈公子意下如何?”
云漫天忍不住插言道:“你救的人是我,要讨还人情也应该是向我,又与他何干?”
秋达心看着他冷晒了一声道:“我是看在谈公子的面上才答应救你的,这人情自然也该向他讨还回来。单是凭你,死绝了我也不看一眼。”
云漫天怒声道:“谁要你救?……”谈怀虚一听连忙截住他话道:“漫天,秋道长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何必要与他负气?”
秋达心听见他说自己是豆腐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不论事实如何,他心里都是甜丝丝的。云漫天见他得意非凡,白了他一眼,也就不说话了。
这时谈怀虚留意到云漫天脚踝处的纱布已被鲜血染红,忙俯身拆开他脚踝处的伤察看。见了伤口他心头大震,起初他还当只是普通的跌伤,想不到竟是被人挑断了脚筋。秋达心一见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手之人想必知道他医术高明,所以下了狠手。又加上时日已久,皮肉溃烂,连骨头都一根根露了出来。这样的伤势,他自忖着没有能力能治愈,看来云漫天多半要在床上躺一辈子了。
过了一阵谈怀虚站起身来,向秋达心道:“事不宜迟,不知秋道长可否即刻将玉借给漫天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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