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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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关钟声悠扬,货船缓缓东行,离开了两人滞留半月之久的汉口,梅卿眼望着远处码头的闸门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心里顿觉惆怅,她用这么久的时间来找回了自己的家乡,却一转身就又失去了它。
江白夜一出舱就看见梅卿站在甲板上出神,水上风大,满头的黑发都被吹得凌乱,他在后面无声站着,看到旁边放有黑色的披肩,就拿过去递给梅卿。梅卿抓起披肩一直拢到头发上,一片黑瀑垂下来快要坠地,她转过来笑笑,黑的眼睛,黑的头发和披肩,只有一点红的唇色夹杂在其中。江白夜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掉开,说:
“汉口离上海也不是很远,以后你可以常来的。”
“也许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情了。”她还记得自己来时在火车上那样的期盼,满心充满惶恐的兴奋。上海是一片黑沉沉的沼泽,一回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来。
江白夜无语。时间过得真快,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他和梅卿——他想起昨天晚上,两个人在廊上坐了许久,一直到自己都快睡着,那时候的夜色真是静谧。
每到一个港口货船就要照例鸣笛,冷不丁一声划过天幕,水天相接的地方一只白色江鸥受到惊吓,一霎眼的功夫便划个圆弧盘旋而去。船身轻轻摇晃,脚下有点不定,梅卿望着江水有些发昏,恍惚中只觉自己似乎永远要在这水上飘飘荡荡,潮起伏,潮落沉,居无定所,找不着自己的命运该从哪里去把握。
正在昏沉间一只手伸出来稳稳扶住她,江白夜的声音说:
“你晕船了,回舱里去吧,晚上才能到上海。”
果真是晕船了,梅卿撑着发胀的脑子随他一同回舱里去。船上装货,舱里地方不大,两个人仍是面对面的床铺。梅卿一看到窗外缓缓后退的山水,又开始发昏。江白夜命她躺下,无奈地笑着说:
“这样子晕船,简直不像南方的人。”
“我本来就没在南方待过多久。”梅卿也笑,“十来岁的时候随师傅去的北平,很少回来,那边几乎从来不坐船。”
婴儿的时候从汉口到上海,童年的时候又从上海到了北平,现在重回上海,梅卿二十年的生活似乎真的一直在飘泊中度过。江白夜坐在床边看着她入睡,忽然想起自己认识梅卿以来见到过无数个她,清冷的,艳媚的,纯净的,还有在罗公馆手持杀人利器时满身寒气的,梅卿的生活复杂得令他愀然。
他张开口,想要跟梅卿说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就在自己身边安安稳稳地做江白夜的妹妹,就像在汉口花楼街上看到的样子,蓝色衣裳,宽松布裙,盯着一堆点心犹豫不决,单纯的可爱。
“梅卿……”
他轻轻叫了一声,却发现梅卿已经睡着,鼻翼微微翕动,脸上恬静地令人不忍打扰。他笑了笑,帮梅卿盖上被子,起身往舱外甲板上去。
天色渐渐有些发黑,耳边江水轰隆作响,船行了许久,入夜就能抵达上海码头。江白夜看眼手表上的时间,眼睛一直望到苍茫的岸边去。身后两名汉口军警吊儿郎当地从他面前经过,口里还在唧唧歪歪地怪笑,谈论着上海是如何一个销金窟。他背朝两人站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后半夜船快进港,吴淞码头远远在望,梅卿被甲板上的喧哗声惊醒,舱内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她趁着微光摸出鞋穿上后出门,只见眼前众人来往穿梭,全都抬着麻袋往船边而去,不时发出扑通一声闷响,似乎是麻袋都被扔到了江里。
穿过混乱的人群,正见江白夜双手插裤兜里,一直盯着众人动作,黑夜里眼神十分敏锐专注,看到梅卿走过去,他神色转柔,问:
“不睡了么?”说着伸出手去帮她整整微乱的头发,“现在大家都在忙,你在这里小心被人撞着,先回去坐吧,快进港的时候我叫你。”
梅卿摇摇头,同他一起避开众人站在角落里,看了一阵,明白过来。因为货船进吴淞码头后有洋人稽查,被查出来烟土就进不了港,所以才要趁涨潮的时候将烟土扔进江里,任它漂到岸边,避过稽查后再由人去岸边打捞。
梅卿靠近船边,但见黑黝黝的江水中水花四溅,扑通声不断,甲板上喁喁人声不断,不由自己也关心起来,问:
“快到港了,还没有完么?”
“快完了。”
江白夜见她不愿回去,无奈地笑笑,只能由她。两个人在甲板上看了一阵子,有人拿着电筒在水上照,又往对岸照去,不多会对岸便有电光回复过来,大概是说货已经到岸,一时间水上灯光莹莹,你来我往倒颇有趣。渐渐周围安静下来,众人放完货都回舱里歇息,江白夜笑问:
“行了吧,看够了就回去,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反正也快要进港了。”梅卿不在意地笑,又往对岸看了一阵,心里一动,“可是……这样你怎么知道对岸收到货的是自己人呢?万一是别人冒充的,不就出麻烦了么?”
江白夜闻言转过来看她,一顿,说:
“去汉口的事又没有大张旗鼓,要得知我们有烟土到港的消息不容易……不过也有可能……不管怎么说,到岸才知道情况,想必不会出什么事。”

梅卿还有些犹豫,见他脸上平静如常,只是微笑,当即明白过来,江白夜心思细密,行事周全,他既这样有把握,自然是早就有了安排。想到了这里便也不再担心,索性两个人站在甲板上等船靠岸。
船到上海境内,沿途都是小镇,点点灯火散漫两岸,如天上星子。甲板上终于沉寂下来,梅卿想到白天自己晕船,摇摇晃晃只觉脚下无根,定也定不住,可此时却只觉得轻快安稳,想是因为刚睡过觉的缘故,或许也是因为身边有江白夜在的缘故。
余光扫到他波澜不兴的侧脸,梅卿仍觉有些难以置信,江白夜居然是自己的哥哥,而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开始依赖他。她身边并无亲人,和凤卿的感情也是数十年积累的结果,可和江白夜相处才不过月余的时间。原来感情和缘分并不是时间可以衡量的。
再看过去的时候,正碰上江白夜微微含笑的眸子,他清清嗓子,问: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要引你这么关注?”
“我以为你正一心一意地等船进港呢。”梅卿不肯服输的戏谑过去。
两人都笑起来,再也无话。前方码头的灯火照在脸上,眼前一片昏黄,连船带人缓缓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明暗交替间梅卿的心也轻轻飞扬起来,她突然发现其实上海也是一个很美妙的地方。
通过码头稽查之后,江白夜命人将船上无关紧要的货物卸下入仓,随即便带人往烟土停靠的岸边去,黑压压一群人刚从码头到偏僻的江边,远远便听到喝骂声鼎沸,众人早是此种老手,当即明白是货出事了,梅卿心里一个咯噔,便见一人急匆匆跑过来,口中叫苦连天:
“少爷,咱们的货被人给黑啦!”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一窝蜂往岸边冲去,江白夜心中有底,这些军警霸道惯了,自己是决计拦不住的,索性便不再管,直接带迎面赶来的青帮众人赶去,梅卿上前一步却突然被攥住手腕拽回来,江白夜回头看她一眼,脸上沉静如水,低声说:
“你先回去!”随即对身边一人吩咐,“先送小姐回去!”
梅卿方才不过一时情急,现在明白过来自己跟去只能添乱,便毫不废话同随从停在原地,看着江白夜一直往岸边去。原本这些冒领货物的人在江边正拿着钩子捞麻袋,听到动静不对,立马将麻袋装车落荒而逃,却有几个动作慢些的被拦在岸边,双方一碰面便动起手来。
江白夜带的人自然多些,只是黑地里看不清形貌,难免有拳头招呼错的,一时间棍子齐上,骂娘声不断,整个岸边混乱不堪,江白夜刚露面便有黑影冲过来,他格开迎面来的拳头,一脚将黑影踢开,口中厉声喝止:
“停!不许动手!都给我停下来!”
话一出口多数人乖乖停下来,还有几人打得起兴,被其余人连喝几声,手电筒再一照,纷乱才渐渐平息下来。看清楚后才发现抢土的人并不剩几个,且被大群人围殴落个鼻青脸肿,此时全都缩成一团噤若寒蝉,江白夜一个个看过去,目光所及之人无不胆战心惊。
沉寂半晌,他电筒一关,冷声说:
“哪来的回哪去,今天放你们一马,下次再敢来青帮的地盘上撒野,打折你们的腿!”
几人闻言都瞪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江白夜身后的人也嚷起来,闹着不能就这样了事,又抢着要将被冒领的土追回来,江白夜毫不在意地笑笑,随即提高声音压下众人的怨言:
“不用再追,那几个袋子送给他们好了。”
言毕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将未来得及运走的麻袋踢过来,匕首划开,即便是在微光下众人也看得清楚,哪里有什么烟土,竟只是满袋子湿嗒嗒的木屑。明白之后众人心里一松,哄堂大笑起来。江白夜慢悠悠擦了匕首塞回护腕里去,对那几人说:
“回去跟你们李少说,从汉口来的土明天到港,他想要,带人来光明正大的跟我争,不用搞这些花样,今天你们弄回去那百十来袋的东西,我也不要了,白送给李少,请他下次记得还我这个人情。”
众人更加笑得不可自抑,那几人大窘,口里支吾几声后撒腿便跑,一错眼就没了人影。江白夜笑笑,向众人一招手便领头而去。路经仓后,梅卿从角落的阴影里出来,眼神直直盯着他,待上下打量确定并无伤痕后,才松一口气,问:
“你没事就好,我们就这样回去么?”
“刚刚不是叫你走?”江白夜触到她的手冰凉,“这里太危险,你留下会出事。以后不要这样了。”
梅卿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找到他的手握在一起,她记得刚刚无意中碰到这只手,连心都温暖和安定起来,他是自己的哥哥,就这样握着手也没有什么。
“我们回去吧。”梅卿轻声说,有些赧然,“哥……我们回去。”
江白夜一愣,呆呆地望着梅卿不知该作何反应,梅卿则不为所动地直视着他,笑颜固执的不肯退去,他慢慢回握住梅卿的手,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融化。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说:
“好,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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