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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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人称九省通衢,自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而来的内地货物在此集散,多的是烟土商人,沿汉正花楼两街一路走下来,隔一段就会有烟馆出现,不过店面都小,来往之人也少。江白夜看了几家仓库存货,多为云川土、陕西土、毫州浆、福州浆几种,成色既好,价格又廉,却都堆在库中无处可送,实在可惜。
梅卿见他几日来或者同当地土商交往应酬,或者往车站码头估摸交通情况,事情虽琐碎,自己却完全不可能插手,便索性不去过问,每日在街上游转,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汉江边和谦祥益。
谦祥益的三蓝染布天下知名,口碑足以与阴丹士林比肩,梅卿很爱它细致柔软,去的次数多了,渐渐自己身上的外国绸缎也都换成了鲜蓝竹布。上海风气开放,女子旗袍裹身,衩高且无袖,美则美矣,太过拘束,而汉口满街看到的女郎都是长袖完裙,自然舒适,盖因洋风尚未吹至内地的缘故。
梅卿沿着花楼街徜徉,满眼茶肆酒楼林立,多是砖木的楼房,屋檐和梁柱上涂绘彩色花饰,连门窗都雕镂成古香古色的图案,极具雅趣。她在北平上海的时候总是深居简出,很少有这样独自出游的经历,此时便格外觉得轻松快活。
走了一段,停在汪玉霞的点心铺子前。百年老字号的店,规模不大,柜台上的点心却极致的精细,梅卿站在一大堆点心前,正犹豫不决时忽听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正是江白夜在店外笑看着她,身后是几名当地的土商。
“你怎么也在这边?我还以为你出城去了。”梅卿出来问他。
“没有,我请几位老板吃饭,完了路过这里。”江白夜嘴角噙笑,“不过我看了好半天才确认是你——看上去和以往不大一样呢。”
他刚才眼睛无意中掠过此处,见到熟悉的身影,自然是梅卿无疑,只是她换了蓝色的衣裳,长裙到脚踝,只余短短一节手腕露在外面,衣衫大了,倒显得可爱,透着鲜活的气息,这样的梅卿,比在上海时快活许多。
梅卿笑笑,又向他身后几位颔首致意,其中一人笑着说:
“是江太太么?江先生好福气,有这样一位娇妻,真正让人钦羡。”
两人闻言都一愣,江白夜解释说:
“这位是家妹。”
众人“哦、哦”几声,都有些尴尬,眼前这两人仿若金童玉女,感情又好,却没有想到竟是兄妹,看上去实在不像。不管心里怎样想,表面上就这样打着哈哈混过去。饭局已过,众人又见梅卿出现,便都纷纷告辞,临走时还要江白夜再三保证收购烟土一事,言语间已看得出交情不错。
几人离去之后,梅卿转而笑着对江白夜说:
“恭喜你,这些人看来都很急着出货呢!不是说下午要出城?还去么?”
“要去。城外庄子里有田地,我想去看看,这两天正是花期。”江白夜看着她眼里露出向往的神色,心中愉快,“你要去么?罂粟花开香闻百里,别处可是看不到这样的胜景。我看你无聊得很,不如跟我去转转吧。”
梅卿点点头,也笑:
“我当然要去的,只要你不嫌碍事。”
罂粟寒旱两不忌,种得最多的便是西南和东北等地,湖广也有,不过规模小些。饶是如此,梅卿到了城外花田后,仍是震撼不已。罂粟花娇艳,身兼药毒两性,古人诗中就多有提及,只是多讽其色艳性毒,梅卿此时见到它,才明白古人所述罂粟之美实在不差。
色艳是真的。眼前成片花田,轻风过处翻起层层波浪,大红桃红,纯紫纯白,各种颜色都有,花朵硕大艳丽,嫩蕊裹罂,茎头上有盖下有蒂,护着一点小小的白色米粒状的小包。真是极美。至于这性毒,梅卿只是一笑置之,她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田边有农人侍弄植株,见梅卿也凑过来,很欢喜,说:
“小姐,没见过吧?这花可娇贵着呢,小心别碰了那米粒,不然我这田可就白种了。”
“这花看着真好,和成土好像一点都扯不上关系。”梅卿在旁边看着他动作。
“这成土的工序可麻烦着呢!”农人笑眯眯,见到有外商来看,自然高兴,“三月抽茎,四月开花,到五月的时候结果,大媳妇小姑娘得一个个的拿针刺破这米粒,把里面的汁子积起来,烧火熬上几天,就差不多啦——到那阵,满村子都是香味,外人路过脚都拔不开呢!”
梅卿也笑起来,这罂粟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营生的庄稼罢了,跟小麦水稻并没有区别,而且还要更赏心悦目一些。要是从江白夜的角度来看,此地成土卖也不过每两一两角,到了上海便是十倍的价钱,进公司烟馆后更是价比万金,汉口之行来的很值。

江白夜在旁边颇有兴味地看着她,说: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当场逃走呢。”
“怎么,你是在考验我么?”梅卿扬眉一笑,“可惜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如你所愿的落荒而逃。这个本来就是药,用得多了才会成毒——虽然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它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人理智全无。”
江白夜垂眸笑笑,眼前的梅卿朝气蓬勃,神采比满眼的花还要夺目,都说罂粟娇艳外表下掩藏的是致命引力,而梅卿却只让人感到愉快。他想到自己曾经也彷徨许久,只为了不给自己挖下陷阱以至日后作茧自缚,可最终还是妥协给了**。梅卿真的成了他的妹妹。
“你不明白。”他微笑,自言自语,“有种诱惑是自己也克制不了的。”
雪压枝头的梅花,这是第一次见到梅卿时的感觉,他从来不去设想这样的梅卿和罂粟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烟土从汉口水运至上海,价格陡涨十倍,由此便可见沿途水路上苛捐杂税及打劫拦道的的情况有多么糟糕。对罗氏的生意来说,货源自然是充足的,在汉口的几天和当地土商的关系也拉近不少,所虑唯有沿途护送。从花田回来的当晚,江白夜便准备去赴湖广军政要员的酒局。
梅卿见他换衣出门,连忙在后面叫住:
“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随即回屋从行李箱中抽出一方信笺,封皮上并没有写收信人姓名。她将东西给江白夜后,解释说:
“这是我来之前从张大帅那里求得的亲笔书信。”
“张沉山?”江白夜想起梅卿曾获此人解围一事,“你和他果真也有交情么?此人长年驻扎湖广,只有近日才往上海去过几趟。我曾经在酒局上和他打过交道,是个心气颇高的人。”
“心气是高,但也很重义气。以前我在北平的时候他来听过几次戏,后来又因为师哥的原因,彼此走得近些。”梅卿看着他将信笺收起来,“他人在上海,此地被下属所辖制,恐怕小鬼难缠,我来的时候顺便求来他的手书,你拿了这个去见他们,应该能添点作用。”
江白夜默默听完,看着梅卿在自己面前微笑,脸上一派沉静温柔,忽然想要伸出手去碰碰她,手刚抬起又收了回去,对梅卿笑笑,却没有感谢,只是简单说:
“晚上我就回来。”
梅卿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到了酒局上,江白夜不欲费事,直接将张大帅的手书拿出来。本来众人虽知他地位,却并没有多少交情,想要放下戒心来谈生意绝非易事,如今有了直属上司的信,众人自然再无疑心,再加上他曾经多次拉拢沿江水警及缉私营,负责的人对烟土走私睁只眼闭只眼,谈起话来着实不费工夫。
席上江白夜提议两方合作,汉口方面派人护送货船,到上海盈利后抽出份额作为军费奉上,也算是得军方保护的报酬。本来沿江一路常有乱匪截货,政府在此设立关卡却只为盘剥获利,对这些人起不到丝毫作用,此时见有利可图,况且军阀中吸食鸦片的人不在少数,若得与罗氏联手,己方获益匪浅,自然没什么可反对的。
由此双方一拍即合,当即立约定契,因江白夜此来并没有带人,便全由政府派遣军警和船只送少量的货到上海,权做探路之旅。酒过三巡,皆大欢喜,江白夜汉口之行的主要目的便告达成。
晚上回去之后,梅卿还没有睡,看似坐在廊上发呆,树影摇曳,月光在她身上投下点点光斑,有点不真实的美。江白夜脚步很轻,一直到了旁边梅卿才发现他,立马抬起头来问:
“事情怎么样?”说话间看到他的神情,又暗暗放下心来,“看来一定是谈妥了,不过你回来得真晚。”
江白夜怔怔地看着她,想起方才梅卿在廊上发呆的样子,竟然是在等自己回来。他的柔情从心里溢出来,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出神了一瞬,他走过去坐在梅卿旁边,问:
“你怎么还没有睡?我们明天就回去了,早上要早起的。”
梅卿垂着头没有说话,她对汉口的留恋这样明显。夜风微凉,她胳臂上感觉到一点冷,旁边人身上的酒味传来,淡淡的香味,浓浓的诱惑,她慢慢靠在江白夜的身上,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有哥哥的好处——可以毫无顾忌的依靠,毫无顾忌的留恋。
江白夜一动不动任梅卿毫无戒心地靠着自己,耳边有她的呓语,模糊成一片怎么也听不清楚。
他的心快要被柔情淹没,到底是为的什么,连自己都不想去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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