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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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迪看一眼柜子上冒着热气的陶盅,李公子也不说话,嘴角微微一挑,裴迪见了,知道他已应允,遂走过去掀开那盅看了看,脸上跟着漾出微笑。
“候爷果然早他们一步拿到鲸兰。”
李公子稍一低头,像是要点头,又像是自谦的样子:“如海王所料。”
“候爷料想的也不差,”裴迪盖好那盅盖,道。“候爷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裴某说?”
室中霎时静了,只觉得四周山中水声弥耳,动人心旌。
李公子放下茶杯,侧目打量他一番。
“那么,不才敢问海王,是想要杀了在下么?”
杀了静海候么?
裴迪谦谦一笑——对啊,放任静海候去抢鲸兰,又诱使各地船只围屿大战,到时各方削弱,海王想要公婆岛上的那样东西岂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虽然静海候一向难对付,不过倘非如此,又怎么能指望他有能耐将那东西拿到手?
可是,他裴迪没有那么傻。
配做静海候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去做炮灰的?
裴迪一手扶窗,山风迎面吹来,袍袖飘飞。
“还要请教,候爷一向淡然,此次却率先出手,是何因缘?”
李公子居案而坐,长发缕缕,清风挽袖,低头喝口茶,淡淡道:“称王。”
这两个字,说得不乏痛快,裴迪想。
良久没有说话,裴迪终于转过身看着他:“所以候爷想要知道,在下会不会出手?”
不出手,岂不是奇怪了。
他虽是海王,但这句话对他来说,并不可笑。
老候爷一向全无称王之意,尽管静海候的水师劲旅已经壮大到可以笑看海内的地步,也从没有哪一位海王担心静海候会称霸,静海候向来没有威胁过他们的霸业,更多的则是对各地海师的一种震慑。
遵从老候爷定下的规矩,静海候与海王手下各路首领有意隔着一层——这也是老候爷的远见,一旦静海候有意称霸,海王亦可率众讨之;再者静海候一向不喜嗜血滥杀,老候爷仁德的著称,虽说海盗的仁德实在值不了什么,但是静海候率兵称霸,其威望已然倒塌,不足为虑。
眼前这个人,他以为他是知道的,可是如今再多想想,也徒增困惑,只因这称王二字,是他亲口说出——尽管明知其中就里。
李公子起身,长袖一拂,形容淡然风度挥洒。于是这室中二人,一青一白各自隔案而立,山风舒卷入窗,沾了他们袍袖间的味道,窗外的山涛阵阵宛若海浪,化作翻滚吹拂着的万顷烟波,烟波之下,却是潜流涌动。
“你已经拿到了?”裴迪问道。
李公子往他那里望一眼:“是。”
裴迪凝目,叹息颌首:“除了凌烟公子,想来亦无他人能为。”
掩人耳目,悄无声息地将鲸兰弄到手已是不易,那公婆岛四围巨浪滔天鲸鲨出没,难辩方位,岸上据说还有机关重重,更是诡异难测,这样的凶险万状会还能打一个来回竟没有重伤,就是裴迪自己,也诚难如此。
凌烟闻声迟疑一下,正告道:“在下这名号不意人知,望海王莫要与人提起。“
裴迪点头之余,又问:“真有此人?”
“不是海王自己传出去的风声么?”凌烟公子说着微笑起来。
裴迪也没话说,这风声确实是他有意传出。
风声一出,这么个平和的初春风云激变。
十年之期已到,就是裴迪不说,也还是会有人提起的,想来海王也已考量许久,可是,假人之手得到那东西,真的是他的目的么?
“如此候爷自可兴兵,何必把裴某引到此处。”
李公子目含笑意:“两人近战,岂不是免去海上的一番血雨腥风?”
裴迪听了望向他,几乎要拊掌叫好:既然一旦开战海王于他不利,还不如用这种方式杀了海王,尽可顺带领了海王的战舰,他人都在龙涎屿围着自削气力,早就难以撼动他,如今并入海王的船舰,更是独步海疆——再者以独斗这种古老的方式成为海王,是海盗的,谁会不服?
“候爷觉得,可以杀了我?”
“现在不。”李公子目光一转,干脆地道。
不待裴迪发问,凌烟公子径直走去西墙上一推。
那墙原只是薄薄一层,装有机关,受力滑到一边,只闻墙内帘栊叮咚,举目白纱为障,里面朦胧趟着的,是个女人。
凌烟公子撩开障幕,示意裴迪走进去。
室内本来布置简洁,所以两人的目光二话不说就被床上这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吸了过去。
那横躺着的女人一身紫色绸缎,长裙曳地,犹如一条紫色的溪水裹着她的身体流到地面上,细腰玲珑,松松挂着半幅金丝编就的珍珠巾子,裙边衣角皆是以金玉装饰,紫缎抹胸,露出胸肩白皙的皮肤,一条金色项圈由明珠合拢在喉下几寸,那明珠泛着幽幽的光,衬着她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乌黑长发散落在床边胸前,一双白臂被黑发映衬得似有珍珠光泽,软软地落在发中。
两人就这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这女人果然美得叫人窒息,裴迪吸了口气,只觉得这空气中有一丝暗暗柔香。
“阿抹香?”裴迪低问。
凌烟看着那女子,点头。“她离了那样的环境,本是活不了的,调养了几日,只好仿造那里的样子了。”
“候爷山水为伴美人在怀,好福气。”裴迪没来由起了调侃之意,叹口气道。
凌烟公子也不避嫌,接过裴迪手里的药盅,微笑着扶起那女人靠在他肩上,一头长发流泻而下,他虚搂着那女人,将药一点点喂进去,才小心放下她,低声道:“那地方我多待一刻都有可能毒发身死,连她也周身是毒。海王若愿援手做个风流鬼,也省得待会儿你我动手。
裴迪莞尔:“据裴某所知,这鲸兰,并不足以取出那东西。”说罢目光落在女子颈间的项圈上。
怕是少有人看出,那颗夜明珠并非镶嵌上去,而是由喉下刺入这女子体内,这女子被迫服食了一种特殊的药物,十年来服食剧毒的鲎血,早已为毒所浸,而那颗夜明珠以她为寄主,也只有她的血和体温才养得住,这女人若无明珠,也就香消玉殒了。据裴迪所知,鲸兰,只是分开他们所需药物的一种,况且就算凑全药物,也只能保明珠无恙,这女子是难逃一死了。
“不知这些秘事,海王从何而知?”凌烟公子把了把那女人的脉,漫不经心地问道。
“幼时闲翻家里祖辈的文章笔记,得知一二。”裴迪说完窝心地笑了笑,好像澄黄阳光下绿草上的露水,只把人拽回儿时的平和,记忆背后的那一点怀念惋惜,不过一笑而已。
凌烟公子听了,嘴角也带着点笑意,落落地,却更添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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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儿蹲在自家篱笆边上**,嘴里哼着歌,一抬头,就见一个人影在远处树丛后头一晃。真儿细细一看,站起身来,一双眼睛顿时笑成两弯月牙,脆声唤道:“沈哥哥!”
话音未落,一位少年有如云朵翩然而落,长衣如雪,回身望向真儿,先做个噤声的动作,眉眼灵动地一眨,笑意盎然地掏出一样东西来给她。
真儿接过来闻了闻,笑容绽放,宛若她手里的那朵娇艳蔷薇。
“沈哥哥,你从哪里找到这花儿的?”真儿轻身一跃,就站到篱笆外这少年的跟前。
那少年看着她,笑了起来。他生得好看非常,眉宇英挺,眼角唇边却都是秀气,目光明澈如泉,语笑时情致深深,幽然流露,转盼之间风流动人,神采飞扬——这样出尘的人偏生难得的亲切,春日薰风一般,叫人不沉醉都难。
不过他自幼作归学士的书僮,与真儿朝夕相处,亲昵如兄妹,真儿由此,对他的漂亮已全然视若无睹了。
那少年一手扶住他,侧目看了归学士夫妇所在房门,低声道:“真儿,阿迪和凌烟是不是来了?”
真儿听了,眼睛眨了眨,点头笑开了:“刚才问爹说,裴大哥和李哥哥在里头喝茶呢!”
那少年一扬眉,往屋里看了看,跟真儿一样眨眨眼,可其中韵味,却是在旁真儿所没有的。真儿心里好生奇怪:方才她问爹,爹就跟没说一样地回了她一句,怎么沈哥哥听了,就好像听出什么来了?
“喝茶啊……”
那少年站直身子笑着说,尾音回转,好像这里头藏着无限的趣味,偏还不能叫别人看见,私下欢欣不已。
“小峥?”归夫人提着茶壶过来,看起来温和异常。
沈峥正自顾自笑着,听得这一声唤,眉角动了动,回道:“师母好。”
“阿迪和凌烟来了。”归夫人嘴里说着,瞟一眼在沈峥长袖后头偷偷看她的自家女儿。
沈峥听了,春水荡漾地一笑:“是啊,刚才看见溪边停着两艘船……师母,他们俩真是在喝茶?”
归夫人知他所问何事,点头道:“是呢。”
“这两位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呀……”沈峥嘴角一挑,拉起真儿。“走,跟哥哥摘花去。”
于是山谷的蔷薇丛中,一双神仙般的兄妹嬉戏玩耍。
归先生看了一会儿,撩帘进屋,对镜边的归夫人含笑道:“谁说他们玩去了,峥儿可是紧盯着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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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海天已合为一片无际的黑,唯一轮明月当空,海面银辉遍洒,清亮如水,洁白如霜,千里月华随着波澜荡漾,散碎的银色水花跳起来沾湿船身。
冯继背月侧坐在船头,月色照亮着他的身影,海空沉寂,冯继忽然抬头望向远处一座双层宝船,有如海上升起的珠宝堆叠,绚烂辉煌,有人来回奔跑,想来也会有丝竹的吧。
冯继低头笑了笑,还没抬头,空气里冷不丁地钻出人声:
“大哥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谭三?”冯继按剑的手松了松。“吃完饭了?”
“大哥在看什么啊?“谭三往望向宝船。“噢。”
冯继坐回去,仍是怆然地笑了笑:“如今这威势,倒好像是我们冯氏是被他们以大欺小,强加的罪名了。”
谭三“啊?”了一句,旋即道:“大哥是说——公婆岛上那个女人的事?”
冯继颇有点夸张的一点头,不再说话。
海风吹过,冯继嗅着那腥咸,一张绝色的脸就恍然闪现。
紫裙黑发,金碧辉煌的大门敞开着,甲板下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冯继所站的地方,是暖的,明烛华毯,珠光宝气,身上的貂裘华贵的光泽下是与夜寒似乎全不相干的温暖;门外海风冷劲,清冷的月光倾泻在甲板上,也照着那个女子的白皙的皮肤与肆意飘扬的长发,月华兜转在她水一般流淌着的紫缎长裙上,她半坐着,裙子铺满了门前的甲板,脸色是惨白的,却仍是美艳不可方物,妩媚的眼角因为微眯的眼更显得细长。
身旁的叔爷问她的名姓,她却不答。
于是就有一个垂死之人被带上来,那人已然半昏半醒,冯继见他一身是血的样子,不禁细看过去,只听叔爷一声怒吼,冯继只好再板着脸站好,那人也被带走了。
可是那人唇间的名字,冯继离得近,人又小,勉强能听见。
伽蓝。
那个美得出奇的女人,叫伽蓝,伽蓝海洲么?
女人最终没有说什么,风很冷,她肩臂裸露,似乎微微颤抖,却并不看那人一眼,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叔爷。
叔爷怒气冰冷,海风从大门吹进来,那女人的几缕头发被吹到身前,亲吻着她细长白皙的颈,小小的冯继忽然觉得,这女人好可怜。
可是……她项圈上的明珠,不就是叔爷一向珍视的夜明珠么?是叔爷送给她的吗?
冯继不敢问,只听叔爷又说了几句什么,那女人就被带着刀斧的士兵猛地拉起来。
他眼一闭,现在想起那景象,还是会有种气愤油然而生,小冯继那时就想,叔爷为什么要让手下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女人呢?
有人伸手来拉他时,他愤愤地挣了一下,那人表情变了变,没有说话,他这么一挣,脸一扭,就回头看到那个被送下甲板的女人。
她看到回头的小冯继,抿了下嘴,对他回眸一笑,那笑惨白,带着点凄然,却是美艳至极。
冯继看着她的小舟离开,暗暗翻滚的海云下面,是一座兽一般蜷睡在黑暗中的岛礁。
——晚归的海鸥从帆索下掠过,冯继一抬头,那宝船繁华依然。
当年一身血痕叫着她名字的那个男人,被若芳叔爷和伽蓝海洲的国王打败之后,代价极尽惨烈,在冯氏的牢狱中数年,放走后回归中土。
可是这个男人的族众不久就啸聚而起,再次成为威名日重的大海盗。
冯继时时想到,他们记得那个女人吗?也许是有十年之约,也无可奈何吧。
如今龙涎屿外,他们也来了,他们到底有没有要救那个女人呢?
谭三看到冯继忽然冷笑,不知何故,问道:“大哥?”
“谭三,你知道这十年中为何无人上岛取珠?”冯继声音低沉。
谭三往水里看看,笑道:“要想拿明珠称王岂不容易?只是那女人若是因此而死——”他下巴一指那宝船。“可就得罪了他家。”
他家,岂是好得罪的?
可是,十年的时间,他们竟等到此时才开始寻那解救之方?
冯继仍然冷笑:“叔爷真是妙计啊。”
谭三看着坐在船头的冯继,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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