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雨青山好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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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将至
沉醉野草花
林泉一匏雾冷暖
细雨青山好烹茶
溪边故人家
茶香悠悠,缕缕水气与晨间的山岚吹拂,庭前不远处一带溪水划过,回转过山峦林谷,蹦跳着落下石壁悬崖,落入山前渡口,船在水波中晃动着嬉戏春潮。
三月还未到,一场春雨在夜未褪尽时悄然到来,飘洒千山,山中松涛云岚吹拂之下千丈万仞弥蔓山谷的青翠,放眼山风浪浪,水声盈盈,谷中飞瀑草木掩映,玉练千尺。
“公子得空过来喝茶,这山景可还好?”
庭外远远一带矮篱,两人对坐庭中品茶,其中一个中年人放下杯子笑问。
那中年人对面的年轻人微笑,停杯远凝。
“何止好,前几次没来,在下现在后悔了。”
这年轻人眉目清朗,长剑青袍,唇带微笑,手里一只青瓷杯,远望了一会儿道:“归大学士这等清雅之地,在下一向与俗务烦扰,自惭不已。”
这位归隐山中的归徕归大学士,本来出身清贵官至翰林,只因不耐朝堂权术荫连,归隐山林,躬耕作著,又因着诗才品行威望甚高,正是街头巷尾,佳话传奇里的名人,只不过其人逍遥尘嚣之外,除每年的节庆,极少出山,就连行踪,也是少有人知的。
归徕眼下正执杯大笑:“公子方才信手写下,老父续上如何?”说罢低了头,一句一句地写道:
短歌罢,
茗前忆年华
遥记黄沙拥碧水
闲按金徽想琵琶
或可笑生涯
归学士这边写完吟过,正等着李公子的品评,只见一人推门过来,笑问:“怎么,你还敢当着李公子面前说游过黄沙碧水么?”
归大学士听了,看看正字含笑斟茶的李公子,做恍然状拱手:“对对,夫人教训得是。”
眼见他那一副怕老婆的样子,李公子也不禁浅浅笑了起来。
归夫人知他玩笑,瞪他一眼,干脆地道:“药好了,正晾着。”
李公子这才闻言起身:“有劳夫人。”
“客气什么。”归夫人丢下一句话,人已不见踪影。
两人盯着门外看了一会儿,归学士似乎想起什么,又不愿说,只是喝茶。
“呃……说起这茶,公子可曾听说要复开茶税一项?”归学士待李公子转过头来,思忖片刻,最终问道。
李公子刚刚移杯就唇,听见他问,点头:“只是也算得名正言顺,恐怕就要成行。”
他语调温和,听不出什么波澜,却不再喝茶,而是低眼看那炉上水雾。
归学士听得名正言顺四个字,知道他的意思,失笑之余只得拈起茶杯,摇头感叹:“只怕以后少不了麻烦。”
李公子一听这话,抬眼望着他。
“前辈也这么想?”
归学士含笑颌首,看着李公子低眼啜一口茶,唇齿间细细品味,稍停一刻,忽头扭头,舒眉向李公子笑道:“有客来了。”
李公子并不吃惊,往那门口看去,似乎还饶有兴味。
门再一次被推开,归夫人才一开门,就与学士对视一眼,归学士看她夫人的眼色,分明是说有怪事,说不出的惊诧,待到看向门外那人,这才了然,先是怔了一怔,接着极快地看了李公子一眼。
只见门外站着的也是位年轻公子,山风与白衣吹拂,愈显得仪容疏朗儒雅,风度洒然,他立在门外微笑行了礼,目光在归学士那里稍停片刻,盘桓良久干脆还是落在了李公子身上。
李公子起身还礼,打量他一番,复又坐下,等归先生说话。
归学士坐在一边看着二人,心里不免猜测万端,斜眼撇了撇炉上的药。
“不知裴……”
“哎呀!”
半空里一个人影自门前晃过,就听得门外柱子“嘭”一声闷响,主客都不知怎么回事,齐齐向柱子那里看去,归夫人顺着一看之下脸就拉长了,二话不说责怪道:“真儿,没见来了客,怎么还胡闹!”
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扶着柱子,小小年纪,也是湘裙杏衫,齐整漂亮,听了这话,稍低下头走过去,笑眯眯看向那白衣公子,不慌不忙地脆声道:“裴大哥来了,真儿有礼。”
白衣公子一见,只道不敢,归夫人却顺势捉她过来,嘴里道:“裴公子,快进屋喝茶。”
归大学士听了笑:“夫人玩笑,裴公子眼见就不是来喝茶的,眼下两位候爷要谈的话——这场面老夫消受不起啊。”
话一出口,两位客人一时都不作声了。
归学士把两个人轮流瞧了一会儿,摇头迸出笑来:“倒是快说个词教我脱身啊。”
两人局促之下听了这话,也不禁失笑,李公子只好上前赔罪。
“打扰前辈清静,晚辈先谢罪了。”
真儿被她娘拉到院子里,还是不住问道:“娘,怎么一回事啊?裴大哥什么时候成了候爷了?”
归夫人心有余悸的往里看一眼,道:“也是旧事了,从前有个王爷给流放做了海盗,后来给降了爵位,大概是附会,为了收服这些人——谁知道啊,言而总之,如今海上的匪头霸主,也就都以候爷为敬称了……”
“那冯若芳那些人呢,也是候爷吗?”
“傻丫头,冯若芳那时是万安州大首领,用得着这个?”
“那……”
“那什么,待会儿小峥写完日课出来,你再去你爹书斋里寻就是了……这点你可记着,你裴大哥和李公子倒还好,可是那海船上的人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你别又想着去……”
真儿发现她娘的讲述后半段变成絮叨,大眼睛乱转,开始寻觅溜开去玩耍的机会。
她娘看她一眼,心道:这孩子是不知道,如今屋里这两个人若在海上,怕早弄得刀光剑影浊浪滔天了,话说回来,不知这两位到底是因着什么事凑到了一处,怎么就选了我家来打架?
归夫人往那门庭瞥一眼:李公子今天起早来的,还带个姑娘,这才几个时辰,裴公子紧跟着就追了来,莫不成这两位……在抢姑娘呢?
***********************************************“裴海王一路风尘的追来,不知所为何事?”
二人送走归先生各自落座,李公子斟满茶,看一眼晓雾拂岚,云烟澹澹,悠然问道。
杯中波澜漾起烟雾,丝丝缕缕,裴公子浅浅一笑:“前日磨勒他们在海上跟人出了点误会,在下寻不着小候爷,又听人说候爷一人往伽蓝海洲去了,才跟过来看看。”
“噢?不知是什么样的误会?”
“在下的船路过龙涎屿,见大队战船围在岛周,不及绕道,兵刃相接了半日。”李公子问得温温凉凉,他亦答得得云淡风轻,似乎全不是什么稀罕事。
李公子低眼抿口茶,“唔”了一声,转而问:“谁的人?”
裴公子看了自己茶杯一会儿:“也就是冯家的人,还有占婆来的一支船队。”
“不过------就算把龙涎屿围个水泄不通,侯爷还是早他们一步了。”裴公子说到这里,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李公子不置可否,仍问道:“打起来了么?”
裴公子点头:“冯家这一伙围了屿,谁也不叫进,引得各路人马都围过来叫板了。”
那边一时没回答,他兀自饮着茶。
龙涎屿被围,人称“海王”的裴氏船队也卷进去,足以叫各路人马闻风而动,眼下竟只有这位静海侯全无声息,岂不是奇怪?
说起来,李公子人称“静海侯”,也是颇有来头的。
当年冯若芳纵横南海之时,动辄就战得天昏地暗,百里海面上漂得都是破衣残桅,抑或是血迹愈夜不散,鲨鱼云集,每年波斯来的商船遭抢,更是惨烈。后来冯若芳族里来了个外地人,却不知为何投了别处,从此冯若芳数次栽在他手上,竟至极受牵制,加之此人威望渐盛,又因不喜冯氏滥杀多次干涉,冯氏无法,也只好敬为“静海侯”,以期为已所用。
这位李公子正是少时得这位前辈赏识,亲自将这名头指给他的。
如此名动海疆的人居然全无动静,自然搞得眼下龙涎屿围着的人心里嘀咕:不知该打还是该回?——毕竟,那传说是不是真的呢?静海候是不是……知道什么?
李公子此时抬眼,语气里终于带上了几分尊崇的味道:“不知海王到这里来,用了多少天?”
“在下也是一路打听,当是比候爷晚两日在明州换马。”裴公子全不为"海王"二字所动,答得干脆,言罢沉吟一下,又道:“不过那消息,我也收到了。”

他知道小候爷想问什么,就在他二人都离营的时候,他们两家水师在海上打了一仗。
裴公子回想起前日去找小候爷时,他家水师的整肃阵势,那天雨晴风好,波澜闪烁荡漾,万顷接天,百舸千舰就在碧空下寂然无声地随波起伏,加之晴空朗朗,真应了他“静海候”的名头,裴迪站在自家“广澜”的甲板上,只觉得所谓风平浪静,海晏河清,也就是这样的景象了。
明明都是水师,偏他家的如此宁和又不失整肃,以致裴迪时时记起那景象,居然有几分的怀念了。
不过跟这样一支船队在南海上动起刀枪,从战报看来,也没沾了什么便宜去,提国来的十六艘货船逃了两艘,裴氏这一小支船队强了六艘的货去,剩下的都划入他静海候名下——也罢,本来就靠近他的地盘,不留点好处给地主怎么行?何况,不管静海候还是海王手下的海盗都一个样子,杀起来六亲不认,昏天暗地。
“冯氏跟占婆左禄他们,大概觉得你我是为了那件事。”李公子续了水,煮上茶。
裴迪吹吹茶水:“也好,免得他们犯嘀咕——而且这样一来,候爷就有机会了。”
“不知海王说的,是什么机会?”
************
风雨如晦,浊浪滔天。
一个巨浪拍来,船身摇晃,冯继退了一步扶住船舷,扭头去看那块巨礁。
身旁的姜成一把擦掉脸上的海水,一身湿嗒嗒的长出了一口气:“大哥,你可看够了?”
船身一斜,声音在涛声里隐没,姜成又扯着嗓子重复了一遍。
“大哥——你可看够了——?”
“大哥要是……呀,哎哟——咱们找左禄换条轻便的船再来。”被猛拍在船身的巨大浪花浇个半身,又踉跄着过去扶冯继的姜成,好容易断断续续地加了这句,回头就瞥见一旁的几个卫士狼狈的脸上有点欣喜。
冯继迟疑地看了看那岛礁,允了。
于是一众人异常热情地掉转船头,向风浪圈外驶去。
船开出半里,风渐渐顺了,姜成回头看看,忽然诧道:“这岛真是变得快!方才还雷鸣电闪的,这就半点浪花也无了。”
冯继丢给他半坛子酒,站在那里道:“这岛,一直就是这样。”
姜成绑着绳索,笑了笑,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停住了。
“大哥?你是说这岛……远近不一样?”
冯继冷哼一声。
“若是半夜来,怕都难回去。”
姜成放下手里的绳子,问道:“大哥,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冯继两只手指夹住叠好的绢本海图,看着他道:“你知道这岛在哪吧?”
姜成一怔,细细回想一刻,忽然喉咙被什么卡住一般,目瞪口呆——自己怎么全无知觉呢?
星移南洲,宝樽难求,多闻之道,水色融流,
涛分左右,鸳鸯同游,载风载浪,何处行舟。
……果然是这里。姜成默念着这歌谣,一句句地咀嚼,暗自回想着。
姜成口里念叨一刻,找个地方坐了,才开口要说什么,一旁盯了他大半天的冯继沉沉笑道:“姜成,没想到吧,这就是公婆岛……倘若我早说,怕少有人跟我来呢。”
姜成滞然瞅他一眼,讷讷应声,扭头看着那岛的方向。
船行至南海洲,自是星象有变,此处风向本来与北地不同,偏又逢上这片特殊的海域,涛分左右,交错混杂。
可是这些海岛中,能产得传说中玄黄宝樽的,只有诃陵左近,所以这樽贡唐之后,就被叫做诃陵樽,诃陵樽由怪鱼甲壳制成,外黄内玄,奇形怪状。
这怪鱼血为海蓝色,诃陵人亦尝烹制,只是独有其法,若是烹制不慎,这鱼就有了剧毒,当年鉴真在诃陵与多闻僧共修佛典,鉴真也曾提过这种鱼,此类鱼名为“鲎”,样子奇特,中土广崖等州每年春夏之交时常有鲎鱼盛双成对地爬沙产卵,雌雄相抱,所以也有俗绰“两公婆”。
只是这里的鲎鱼与万安等地大不相同,其毒甚剧,且体型硕大,又赶上公婆岛周围环境特殊,竟得在这片鲸鲨横行的海域里大量存在,剑尾粗长锋利,栖息时将身体埋入沙中,只余得根根长尾刺出,整个公婆岛就如海上探出的一片荆棘:莫说本来就潜流暗涌风急浪高,被吹得歪七扭八,就是海水平静得以靠岸,遇到这天然的剑林刀海,也是无处落脚的。
“方才水流诡异,原来不只是风浪……”姜成多少有些后怕地往水里看去,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竟真地看到一片黑的巨大背鳍在远处的水面下一闪而逝,于是咽了咽口水才道:“是鲸鲨作怪吧。”
冯继又开了一坛酒,道:“别担心,我还没想登岸,不过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真像人说得那么可怕。“说罢自顾自点了点头,像是给自己个答案。
“看这样子,能靠岸的人是极少。”姜成已经神色如常,低声续道。
冯继听了,扭过头去问:“你知道咱们为什么来了?”
姜成鼓捣着绳子,闻声惨笑:“这公婆岛凶险如此,来这里,不就一个理由?”
“不过没有鲸兰,他们来了这里也没有办法。”冯继叹口气,自我安慰似的。
鲸兰是龙涎屿所产的一种特殊水草,每年春夏能找到几棵已属不易,况且这草平日都是浅褐色,只有这几天才会暂时变成青绿,这样独特的草,整个南海唯在龙涎屿石头间的水洼中才找得到。
这生僻的草之所以会出名,是因为它在变成青绿的时候,可以解一种毒。
在海上行驶了半天,终于从云缝里泄下一道阳光来,一船人见了无不心情大好,赶快把那个海中地狱似的小岛丢开,随着姜成口里的号子,加力向北行去,只见一只鸽子在那片阳光下的浪头上一闪,落在船舷上。
冯继走过去取信一看,对姜成扬扬那信,笑道:“我早说过龙涎屿那边不用担心,咱们一时半会儿败不了的,不过,有场好戏。”
“什么好戏?”姜成不抬头,问道。
“静海候跟海王两家,打起来了。”冯继说着大笑:海上什么时候缺过热闹?他方才跟海王干了一仗,得罪了他,正头疼得要死,谁想到如今静海候也给卷进来,这两家掐架,他大可以隔岸观火不是?
——他冯继只管好好地守住他的龙涎屿,反正鲸兰转绿就那么几天,这几天一过,怕就是神仙,也只能兴叹了。
冯继想着,心里忽然稍稍赌气:应该再早几天去龙涎屿的……他刚到琉球的船就追来了,紧跟着越来越多,现在各方缠斗,互挖墙角,谁也靠不了龙涎屿的岸——不过也好,谁也拿不到鲸兰,岂不太平?
再说拿到了鲸兰,他还要想想是不是要亲自去公婆岛一趟呢,如此险恶的岛礁,上头还住着个不知是死是活,甚至都不知有没有的怪人……这种事,还是找人代替划算。
正这么想着,随船的水手接靠过来的机会道:“大哥,要不咱找一天潜过去看看?“
冯继扭头一看,并不立刻回答。
此人姓谭,行三,虽然不过一个舵手,潜游的功夫却是出神入化,人又精明,若是别人这会儿早就给骂得狗血喷头——有你个舵手什么事?可是面前这人也是在海上多年,倒比姜成还油一些,冯继最近也时不时问他两句,就冲着他一说就说到冯继心坎里这点,冯继也就不计较他管闲事了。
“你想去喂鲸鲨?”冯继劈头来了一句。
谭三一愣,旋即笑道:“啊,我是说龙涎屿……鲸兰不到手,总得惦记不是?”
冯继起身站在他身后,往海面上看了看,低头道:“偷偷去看看……也行。”
“可是……咱这船漏不漏水啊?”谭三扭过头看他一眼。
冯继一皱眉:“难说,既然围屿都走漏了风声,也难说咱不会跟一群人在礁上打起来。”
“不知道是谁?”
冯继哼了一声:“我还能一个个地拷问不成,从你开始如何?”现在一个个都在屿边拼命呢,我要是来这个,还有几个人跟我?!
谭三摸摸鼻子,笑着转回身去,冯继拍他一巴掌,睡觉去了。
从前苦战半月都撑得下来,这次他们占不了便宜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身后的鸽子扑棱棱地飞入那道阳光,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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