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回 碧海听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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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莲坐在船头甲板上,双手抱膝,将下颚枕在两个膝头之间,看着前方的夜幕怔怔发呆若不是潮水拍打船身所发出的阵阵轰鸣提醒她此刻身处漫无边际的海洋之中,黑夜笼罩下的海天终究与其他地方的黑夜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海风萧瑟、黑夜寂寥,如果白天宽阔浩瀚的大洋还能带给人以心情的舒旷,那么这样的黑夜,无尽的航程便会使人乏味继而滋生厌倦。其实,即便是白天,张梦莲也无法再开心起来,航行之初的那点兴奋已经被冷静下来的思虑所取代——每个人都一样,船队所载的三万多人都是这样的心情。先头的那种逃离灾苦的侥幸已经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对茫茫未知前路的担忧,或是对故土的渐行渐远所产生的一种无尽的失落。
船队所带的将士家属都是妻儿,尚有父母兄弟或其他亲属留于故地,而此次航行或许就是此生两段没有交集的人生的分割,这种看似可以安慰的与家人的别离其实与生死之别无异。除了各怀思念,产生不了任何实际意义。
抛弃是一种痛苦,更何况是被迫的舍弃。舍弃了家,舍弃了亲人,舍弃了赖以生存的故土——那里记录了人生的一段过往。生于斯而长于斯,奈何却不能终老于故土,背井离乡,涉水远行,此生落叶可能归根?
张梦莲平生第一次想家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虽然船队才航行了五日,算起来,这才算刚刚起步。但她已经念起了家中一些熟悉的景致,屋外不大的池塘里种植着莲藕,虽然有些参差不齐,但到了夏天也偶尔有几多莲花开的十分妖艳。小时候,顽皮的她会去将它们折下来,放到水缸里,水缸里有几条小鱼儿在漂浮的莲花瓣中间穿梭,时不时吐着泡泡。还有梳妆镜台上粘贴的一些粉粉的纸花、菜篮子的拎手上十分整齐的缠绕着的红绸线、柔布枕头上精心绣制的自己最喜欢的莲花图案、经过数年积累的珠子串结起来挂在床眉上如水涟泄地般的珍珠帘子,无一不是她精心所制的爱物。
她的父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自母亲过世后,家中所有的摆设都由张梦莲悉心张罗,她多么希望此次航程能将所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带上,即便是带不全,把闺房里的东西带走也可以——因为那时她的小天地,所有的童年幻想、儿女情结都在这不大的空间内萌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格外注意薛梦龙的,或许是嫂子何沁莲过世以后,薛梦龙所表现出的那种对亡妻刻骨铭心的爱意和哀怨深深打动了她,抑或是更早——小时候每天可以和嫂子一起听大哥讲笑话,对方故作镇定地埋伏着一些包袱,而后不经意间陡然将其中的笑料抖出来,使她从脸上一直笑到心里去。这个在她看来名字与自己十分相配的大哥就是她儿时快乐的源泉,也是她此生第一次情窦初开的始作俑者。尽管这个大哥与她年纪相差很大,但和他的父亲张良一样,这是她所认识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这种莫来由的情愫扰得她有些慌乱,又有些道不明的甜蜜,这能使她怀抱着一些感动生活,尽管她无法判定这样的后果会是什么,但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对于这份看似不可能的感情肆意扩散得几近挥霍,即便是她认识了杜慧以后。

在她看来,杜慧是老天没来由的赐给她的一个哥哥,因为,自当其出现伊始,就没能打动过她。其实,对于薛梦龙,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进入到她心里去的。经过相处的日积月累,她对薛梦龙情感渐渐如影随形,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反而促使她滋生有出一种怪异的冲动。那么,其实,这种情感是脆弱的,杜慧的表现其实也能渐渐俘获她的芳心,只是,他有一些抗拒,她不希望她的情感遭受介入,她本能地将这种情感保护起来,以至于对旁的情感有些排斥起来。
杜慧是第二个张良,他的人生是在战场上,而不是在芳泽之中——这是她唯一给出的对于为什么不能接受对方的缘由的解释,在听说了杜慧以身殉国之后,这种解释多少使她产生了一些愧疚。其实,她只要稍稍的给予一些什么,对方就可能变得十分自信,然而,她自我束困的本能使得整件事情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能发生。
“还没睡啊?!”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薛梦龙。
她没有回头,依然保持着前番的姿态,只是淡淡回了一声:“嗯,我睡不着!”
薛梦龙走向前,坐到她的身旁,道:“外面风大,当心染了风寒。”
张梦莲轻轻道:“我不冷,只是想一些事情,可能是想家了。”
薛梦龙沉默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次离开,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返回了。”
张梦莲道:“是的,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事。”
薛梦龙不语,看着前方,百般愁虑滚过,惆怅莫名。
张梦莲回头看着薛梦龙的眼睛,过了一会儿,问道:“哥哥,你在想嫂子吗?”
薛梦龙亦是回头过来,看着张梦莲,幽幽道:“她没有留在台湾,她和我们一起走的。”
张梦莲点点头。
薛梦龙续道:“杜慧兄弟也和我们在一起。”
张梦莲听着,忽然间有些难以自制,歪过身子,将头埋到薛梦龙胸前,言语纠结道:“哥哥,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来!”
薛梦龙起先对于张梦莲的动作有些不备失措,很快便坦然接受,轻轻拥住对方身体,道:“想哭就哭吧,他能听得到的!”
张梦莲听此言,原本的纠葛变作发泄,在薛梦龙怀里殷殷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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