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厉小提
图/程彬
01
这是他第十次进入幻境森林。入口处，他喝止了随从士兵的脚步，一个人站在森林与草场的边缘观望了一会，然后策马消失在浓重的绿色中。
他上一次来到这座森林，是在一个月前。那时他带了大队人马闯入寂静安详的森林，势在必得——因为他心爱的公主病危在即。
凯因国的公主在一年前沾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原本美丽的容颜，在病魔的折磨下不**形，眼神凄零悲伤若秋雨后的落花，充满绝望的灰色。
护国巫师说，要用独角兽的角入药，就可以挽救公主的性命。九只尖角作为药引之后，公主的身体必然痊愈。于是，短短的一年之间，他曾九次闯入临近凯因国的幻境森林，捕杀一直与世无争的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独角兽。
那九次的屠杀近乎血腥恐怖。大队穿着闪亮盔甲的士兵，龇着牙到处乱吠的凶猛的猎犬，还有他手中他们手中绷紧弦的无数支羽箭。森林被蹂躏到树木皆倒，寸草不生。一入夜，动物们低低的哭声一片连着一片，一直传到天的那一边。
他毫不怜惜。因为他心爱的公主危在旦夕。
巫师的话并没有说错，九次治疗之后，美丽的公主真的痊愈了，恢复了往昔倾城绝美的笑容。
这一次，是第十次。
因为他心爱的公主要和邻国的王子成婚。婚礼祭祀的物品中缺少了最为重要的代表着新娘纯洁无瑕的独角兽的角。为了那个美丽的人儿能再一次绽放动人心神的笑容，他再一次背上银制的弓跨上白色的马，进入这个充满无数对他极度恐惧与憎恶的眼睛的森林。
他是公主的骑士—阿修迪加。
02
依然是充满深深浅浅各式绿色的森林，悄无声息到只能听见风哀哀的叹息。阿修迪加一进入森林就放慢了脚步，驱马缓缓前行。
虽然已经来过无数次，但是他从来没有好好观赏过这座因物种齐全而闻名西大陆的森林。
翠色的树，青色的石，脉脉一直延伸深不见底的树之森，只是没有生命的影子。动物们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恐惧地藏起来了么？它们灵敏的鼻子一定嗅得出他身上早已浸透肌肤的甜腥的血的气味。
它们畏惧他！而他，却在突然间想念它们，在极端寂寞的时候。
一直走到可以看见阳光细碎身影的地方，阿修迪加跳下马。拍拍马儿板直的脊背，放它自由。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在树荫下很久，直到有云遮去了太阳，才闪回神。
回神的一刻，他看见了它。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独角兽。清亮的蓝色眼瞳正凝视着他。它那么认真地凝视着他，眼睛荡漾出水灵灵的波光。
阿修迪加没有时间思索优美的词汇来形容它，虽然它是他见过的独角兽中最美丽的一只。他的手已机械性地抽出身后的羽箭，搭上银色的弓，弦一点一点绷紧，他的眼瞄准它修长的颈。
他知道该射在哪里才能令它当即没有一点痛苦地侧倒身亡。这一箭出去，他就可以将它的角拿回去，继续做他英武的第一骑士了。
第一骑士，多么辉煌又多么讽刺。他在乎的并不是这种英武和荣誉，而是能陪伴在美丽的公主身边。
乖张的戾气由他大张的手臂中蜂拥而出，成为风，刮起他的发和它白色的鬃毛。空气中传来一个悲伤的声音：“阿修迪加……”
他一时间闪了神，看见自己颀长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在它水亮的眼睛中那么英武无敌。他一鼓作气，放开扯满弓的手。
箭凌空而起的瞬间，一个棕色的身影猛然扑来，一头撞上他的臂膀。阿修迪加几个踉跄狠狠摔倒在地面，那只蓦地扑上的小狐被反弹力丢了回来，没入灌木丛。凌厉的羽箭失了准头，刮起冷风由独角兽头顶穿过，“咻”的一声**树冠，惊起一阵飞鸟，天空一瞬间慌乱起来。
森林慌乱起来。
只有独角兽一动未动。有眼泪正缓慢润湿它明亮的眼，掉落出来。他听见它正脉脉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阿修迪加……”它旋过身，白色的颈鬃一甩，打开四蹄，狂奔而去。
“等等！”阿修迪加一骨碌由地上爬起身，拔腿追了上去。
03
阿修迪加追着独角兽，通过森林，路过一汪湖水，终于在一座小村落的入口失去了它的踪影。
“有人吗？”空荡荡的村落，他丢掉一直紧紧握着的弓，扬声喊出。一幢幢小巧别致的房屋一字排列在身侧，只是早就失去了生命气息，成了摆设。他由他们旁边走过。
“有人吗？”第二声才问出，有个白色纤细的身影便从街的拐角处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上不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茸茸金色的发，碧蓝的眼，一身雪白的衣裳。
“你好。有什么事吗？”见到他，她礼貌地问好。蓝色无瑕的眼睛教他想起才刚路过的湖，一样的碧波荡漾，一样的教人怀念。
“你好。”他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嗯，我迷路了，请问能不能借住一晚？”
女孩尚未答话，旁边闪出一个少年，对他龇牙咧嘴做凶恶状。
阿修迪加知道了，那个金发的少女叫西罗，而那个少年，叫威尔。他听见西罗轻声喝止威尔仇恨的眼神：“威尔，不要这样。他是阿修迪加啊。”然后，她微笑着对他着：“我知道你，你是凯因国的第一骑士，阿修迪加。”
她说这些的话时，他忍不住想把双手藏起来。因为那上沾满了独角兽的鲜血。他不希望被西罗看见。
到底有多久没有体味到这种温暖的感觉了，阿修迪加早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似乎从有记忆开始，他都是一个人坐在木桌前吃饭，冰凉的空气，微温的饭和菜吃到肚子里已经凉透。
这一刻，有热腾腾的汤，有人替他添饭，有个一脸泫然欲泣的威尔一边吃饭一边不满地嘟囔，“西罗，你偏心，你偏心。他不就是阿修迪加嘛。”
而他，只想微笑。有股甜甜的想念与幸福涌进心田。
04
西罗拉着阿修迪加的手，一路踩着小草缓缓前行。
在阿修迪加黑色眼睛里，西罗纤细的白色身影宛如一枚月，牵系着他的眼、心和全部思绪。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他任她拉着手，路在脚下无限伸展，一直延伸在天边。若干枚光晕正陆续从草叶花瓣下跳跃出来，展开透明的翼，一枚枚，一颗颗，缓慢升上天顶。
他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星光漫天，倾洒入眼。
“萤火虫。”阿修迪加抓了一只放回她的手心，轻声说。
西罗笑起来。摊开的掌中会发光的虫子明暗闪耀不定。温润如水的光芒在他们眼中弥漫泛滥。那些小小的星星缓缓回落，漂浮在他们身边。
他这才发觉，她和它们竟然对他没有丝毫畏惧，仿佛他从没有做过那些伤害性的事情，仿佛，他不再是凯因国的第一骑士，而只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纯净无瑕的生命。
他想问为什么，但是他问不出来。他想和他说很多的话，关于猎杀，关于公主，关于第一骑士，可是他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阿修迪加……”手被轻柔地抓住，西罗纤细白晳的手覆在他的大掌上面。“为什么你从来不说？只要你说，我一定为你做到。”
他盯着她，呼吸急促体温急速升高。
“阿修迪加，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想不起西罗和梦魇湖了吗？”
他想，那名为“梦魇”的湖一定如西罗的眼，波光潋滟摄人灵魂。
“阿修迪加，不要再走了，你会越走越远的。阿修迪加，森林从来没有责备过你，大家只是害怕你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离开，终于有一天再也不回来了。阿修迪加，大家都很想你……”
他几乎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火辣辣的疼痛正由心底蔓延开来，游走四肢百骸。
西罗说，他们想念自己。可是到底有谁会真正想念他，连那个心爱的公主都不曾正眼看过为她鞠躬尽瘁的自己……
他是寂寞孤独的阿修迪加。挑高她的下颌，他俯身，将唇印上那冰凉的唇角。他听见泪滑落如雨的声音。他听见她悲哀而温柔的声音。
她说：“阿修迪加，只要你肯回来。西罗可以为你做一切。”
然后，夜完全黑了下去。
05
清晨醒来的时候，阿修迪加看见自己手里紧紧握着独角兽的尖角。他的马正停在不远的地方吃草，屠杀无数的弓就搭在马背上。
他愣了一会，然后翻鞍上马。公主的婚礼就在明天。即使没有独角兽的角公主也仍会是全天下最美丽最圣洁的新娘。而自己，带不回独角兽的角，只会沦为凯因国的罪人，被人唾骂。
婚礼进行得很成功，公主穿着雪白的裙站在英俊的王子身边。
黑袍的祭师拿起那枚白色的角，将它丢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瞬间，火焰瑰丽旖旎直冲天际。民众的欢呼声爆响，汹涌澎湃无法停歇。他们眼中的公主，美绝人寰，头顶是艳阳高照。
阿修迪加却突然忆起那个白衣少女落泪的眼，还有她软软的嗓音。她说：“阿修迪加，只要你肯回来。西罗可以为你做一切。”
蓦地，痛彻心肺。
06
“阿修迪加，你真不愧为我国的第一骑士，你带回来的白色独角兽的角，是献给神明最珍贵的礼物。”老国王不无骄傲地说着，公主与她的丈夫脸上溢满感激的笑。
他却湿了眼眶。白色独角兽的角，那莫名其妙握在自己手中的小角，是来自那日那只小兽的吗？他想起那双水灵的眼，那双眼正和记忆中精美的少女合而为一。阿修迪加不禁寒蝉迭起。
“阿修迪加，你有什么愿望可以说出来，无论是官爵还是美人，朕都会赐于你。”国王大手一挥，似乎可以恩赐一切。
阿修迪加站起半跪着的身，他听见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亲爱的国王陛下，您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阿修迪加只想要自由。”
他想飞回那座森林，那个村庄，他想要立刻见到那个蜷在他怀里悲伤哭泣的少女。他想止住心底不停泄露的思念，和疼痛。他想和她说，他再也不走了。
07
依然是孑然一身，策马狂奔。阿修迪加看见幻境森林张开了怀抱，看见小兔和小鹿躲藏在树后露出眼睛偷偷凝视着自己。还看见，笼罩在森林上空的戾气正逐渐消散，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
坐下的马仿佛识途一般，一径急速奔至森林的深处。它会带自己去到哪里，阿修迪加并不想问，他知道它一定可以找到那个少女。
飞驰只维持了几分钟的工夫，面前的道路改变了伸展方式，广阔地开敞起来。远远望去，可以看见碧浪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莹莹发亮。
梦魇湖！这个认知跃入脑海时，阿修迪加呆了一下。而后他看见了趴在湖畔树下的白色独角兽。
他甩鞍下马扑了过去。就在他碰到它的一瞬间，从旁边闪出一个身影，大张着手臂拦挡在他的面前，硬生生截住了他的脚步。
“你走开！”棕发的威尔大吼，满脸悲愤。
“西罗……不是西罗，对不对……”阿修迪加止不住颤抖的声音问。
威尔在下个瞬间痛哭出声：“你不要回来了，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西罗……”他缓慢地走近那只濒临死亡的独角兽，它失去了代表圣洁和生命的尖角，它的生命正由头顶的伤口疯**出，那原本缎样闪闪发光的白色，已经泛开着死亡的灰。
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抚上它的鬃。独角兽睁开蓝色的眼，疲倦与笑意同时涌上来：阿修迪加，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西罗大笨蛋！”小狐威尔不停地大喊，“西罗大笨蛋！”
“我回来了。”他的手死死抓住它的颈鬃。哽咽在喉。
“对不起……”它的眼一如既往泛开温柔的颜色，“我已经不能变**形了。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我不会。”他搂住它的颈，下颌顶在他的头顶，“你这是为什么……”
西罗柔软的笑起来，“不为什么，因为……西罗想阿修迪加了……”
……西罗想阿修迪加了……
……只要你肯回来，西罗愿意为你做一切……
冷硬的心房只因为那样几句话，轰然开启，柔软到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那些独角兽，莫非，莫非也是你的安排……”
“不是。”西罗摇摇头，“是它们自愿的。大家都想你了，都希望你能回家。”
记忆一幕幕翻转。那些被射杀时的独角兽，皆没有真正的抵抗，一柄柄羽箭**它们的身体时，他总是看见它们眼里依恋与悲哀的神色。它们是心甘情愿被他杀死的。
“为什么！”他撕心裂肺地低吼。
“因为爱你。”它说。
他愣住。记忆翻到已经开始泛黄的那一页。
他一身黑色站在水中，金发的少女跑过来，他单手就可以将她举过头顶。她咯咯地笑。他抱住她在湖面上飞旋，惊起的涟漪荡漾出七彩的阳光。
他躺在安宁的湖底，金发的少女依水而卧。他们透过水面凝视着彼此。他偶尔兴起，伸手捉她，手还未突破水面，她已躲进了森林里面。他只好跳出湖，扑进森林……
直到，直到那一天。那个美丽的公主误入森林，看见了白色的独角兽。她对他伸出手，惊艳于公主的美丽的他，从湖水里一跃而出。
独角兽是不能被人类碰触的，一碰便会得一种怪病，如没有独角兽之角做药引，活不过一月生命即将消失，然而人类却不知道。
它被公主带走了。随之，因为触碰了过他，生了怪病。而化为人形的他，成了凯因国第一骑士阿修迪加。为了公主的病，他频繁出入幻境森林残杀同类。
他知道公主一定清楚，凯因国的护国巫师也清楚，除了他，无人能完成这一重任。因为他的同类们，不会抗拒他。
森林没有想到，它们的他竟然失去了记忆。他竟然爱上了那个公主，住在人类的世界中决定不回来了。
08
“我回来了……”紧紧抱住他它身体，阿修迪加挤出破碎的声音。
“回来就好……”西罗淡淡地笑，倚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安心地阖上眼，“阿修迪加，欢迎回家……”
“我再也不走了。西罗，你看看我，睁看眼睛……”他猛烈地摇晃着它的身体。
它摇摇头，已经失去了睁眼的力气：“阿修迪加，我的时间到了……”怀里独角兽的白色已如数褪尽，死亡的灰色风卷残云扑面而来。
“西罗，西罗，我已经回来了，你没道理离开，你不能离开。”
它听见他激烈绝望的呼喊，它听见自己的名字，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沉重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轻到可以飞起来……
“西罗，西罗，西罗……”阿修迪加大滴的眼泪掉在独角兽脸颊上。
迅速缩减的视野中，西罗看见梦魇湖掀起滔天巨浪，听见森林嘤嘤的哭声。他们最心爱的森林又哭了。
“阿修迪加，答应我，不要再让森林哭泣了……好不好……”
身后一碧万顷的湖在瞬间倒立起来，而后蓦然迎头拍下。
阿修迪加看见西罗的身体由马变回少女，他伸出手去，她的身体从他指尖滑开被水冲入森林深处。他想要追赶上去，却发觉自己的手已不知在何时变成了利爪，衣裳被撕裂了，黑色闪亮的鳞正一片片一层层衍生覆盖住身体。他回过头。停留在眼帘中的，不再是英武俊朗的青年，而是一条龙。
一条名为“阿修迪加”的龙。
09
传说中，白色的独角兽因为思念恋人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最终龙成功回归了森林，而独角兽这个类马的种族就此从西大陆的物种目录上失去了痕迹。
守护着龙的独角兽，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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