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不想把根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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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在距离海天广场仅两公里的潇江大桥观景台上,新春与周香并肩挺立着,眺望着,眼前是一派迷蒙而壮丽的雪景;周香身着红色的羽绒大衣,戴着连衣的风雪帽,在寒风中瑟缩着,新春穿着一套单薄的牛仔服,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考;一会儿,周香打破了岑寂。
很杂。很乱。一忽儿想到了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幅画:一个印度男人背着自己的儿子,小男孩的腿**着,他们将这样在流浪中渡过整个冬天。一忽儿又想起了过去在雪地里打猎的情景。
在雪地里打猎,那一定很好玩吧。周香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是的,很好玩。有一天,我在雪地里转悠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在回家时突然想到在一户人家的后山里曾经看到过兔屎,便拐了进去。穿过茂密的竹林后,便是那户人家的菜园,菜园与竹山之间有一条小水沟,上面长满了已经枯萎的野草,一篷一蓬的。在距离那条小沟仅一米远的地方,我发现一只巨大的野兔正蹲伏在干涸的水沟里,警觉地透过野草缝隙向外面张望着。我本能地抬枪击发。可惜,枪哑火了。啊,我当时拿的是一支老式的火枪,引火很容易受潮,哑火。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一边紧紧地盯着兔子,一边摸索着搬开火枪啄火嘴,重新上火炮,然后抬枪击发。咔嚓,枪又哑火了。我定睛一看,兔子还在,便再次摸索着换火炮。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安了三次才安好。在再次开枪前,我注意到兔子跳了一下,但我被激动的心情控制了,没多想就开了枪,结果枪响了,兔子却跑了。
啊,太可惜了。周香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末了,大失所望地叹道。
是有点可惜。不过,我不是专业猎手,只是为了好玩才偶尔拿我老爹的猎枪去外面转一转的。我老爹才是真正的猎手,可不会在关键时刻出这种糗呢。
专业猎手?是以打猎为生的吗?听说现在已经不准打猎了,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啊,在山窝窝里种点苞谷、红薯之类的,再就是上山采点草药,拿到镇上去卖。日子过得很苦,耐不住的,便出来打工。唉,人要活着,就得适应环境啊。
新春明白他目前所需要的,正是适应已经变化了的环境。过去,他是生产队的成员,在集体中劳动并分享劳动的果实,甚至在劳动果实分配中享受决定权与监督权,而现在呢?他已经成了一名打工仔,受老板的雇佣劳动,一切都由老板决定,雇他或不雇他、用多少钱雇他、甚至付钱或不付钱,对这一切他都无能为力;他只有一个选择:逃避打工仔的命运,否则,他便得不到他想要的。单以他和周香的关系而论,作为一名打工仔尤其是作为一名底层的打工仔,他很难逾越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那条鸿沟;他爱她,她也爱他,可他们都无法更靠近对方一些,因为他们分别从属于两个不同的阶层;阶层,这一观念上的东西横绠在两人中间,使他们无法达到灵肉交融的境界。他知道,这绝不是他单方面的胡思乱想。因为周香的举动说明她也在受着这种观念上的东西的阻碍。实际上,任何物质的阻碍都可以绕开,唯独观念上的阻碍却必须消除,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怎样消除呢?忘掉自己的过去,跻身对方所在的阵营,表面上看似乎是可行的,可实际上,过去的真能忘掉吗?
新春想起了几天前在工棚里参加过的那次民工首脑会议。说是首脑,其实只是那些大家公认的敢想敢干的普通民工,他们通过某种方式联络到了一起,共同商讨一个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如何逼使老板付清拖欠的工资,各人好带着钱回家去过年。在会议上,他们预见到老板将采用往年的老计谋:发路费却不发工资。老板这样做的目的是很明显的,其一是企图侵吞他们的劳动成果,其二是拖住他们——现在形势变了,手工劳动力不再是过剩的,而是短缺的;总的来讲,老板企图继续捆住他们,进一步压榨他们。而他们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拿到被拖欠的工资,然后另谋生路。可是,他们要怎么做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呢?有的主张组建班子和老板谈判,有的主张举行游行示威,有的甚至说干脆搞绑架。新春倾向于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但诉诸法律真的可行吗?当时大家提出了三个问题:其一,诉讼费用如何解决;其二,能否打赢官司;其三,即便官司打赢了,钱能否拿得到。新春对这些问题也毫无把握。最后,大家约定下一次碰头的时间与地点,就散了。
会后,新春一直思考着。他和他的那些哥儿们不同,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向周香投降。周香前不久对他说,她想请他到公司保安部去工作,先做一段,等他自考毕业了就做公司的专职律师。这种安排对新春来说无疑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做保安,不仅意味着工资有保障,而且有更多时间学习,将来的工作也不犯愁;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将缩小他与周香之间的差距,在那种情况下,他也许就可以放开手脚去追她——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追女人那样去追她了。可是,事先他必须抛弃他的那些哥儿们。过去他们同甘共苦,将来他将把他们继续留在痛苦的深渊里,独享荣华富贵,他能那么做吗?

香香,快过年了,公司里有什么新安排吗?新春扔掉已经熄灭的烟头,从裤兜里取出另外一支,勾头点燃,然后径直问道:准备发放工资吗?
周香警觉地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个问题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进保安部后我会给财务室打招呼,让他们替你结清。
香香,做保安的事我想过了,我只能谢谢你的好意。我师傅在收我做徒弟时给我立过一条规矩:不能给任何人当保镖。我提这个问题是希望你明白,公司想用去年的老办法处理工资问题,可能会比去年难得多。
会比去年难得多吗?周香毫不自觉地反问,你们……他们准备怎么做?
请原谅!这一点我不能告诉你。新春停了一会,接着说不过,我真心希望公司妥善处理好这个问题,否则……
否则,他们会怎样呢?他们又能怎样呢?新春,我希望你明白,目前的问题不是某个公司某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广泛的社会问题,任何个人都无法解决。人们所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刚才提到印度的那对父子,我感觉,你好像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圣人。不,不要那么狂妄。圣人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个人。是的,个人主义的个人,自我奋斗的个人,及时行乐的个人。你能解决好你自己的问题就不错了,不要试图去解决所有人的问题。实际上,谁能真正解决你所提到的问题呢?谁也无法解决。数千年来,人们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可问题仍然存在。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抛弃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社会主义的幻想。可社会主义已经失败了。不是吗?前苏联解体了,南斯拉夫垮了,中国呢?中国还在坚持。可是,中国也在搞市场经济,而市场经济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竟争,意味着个人奋斗,意味着弱肉强食。是的,弱肉强食,是没有人会喜欢的。可是,你能改变它吗?实际上谁也改变不了,那么,为什么不去适应它呢?……我知道你爱我。不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能多想一想我,想一想我们的未来呢?周香忍不住用激烈的语气说道。
在周香发表这番长篇大论的时候,新春一直专心地听着。他感觉周香已经揭开了他们之间深刻的矛盾。实际上他早就感受到了,但他一直舍不得把它揭开。可回避又有什么用呢?他踌躇了一会,然后顺着周香的话题,说香香,我并非没有想你、想我们的未来,也从未狂妄到想做圣人。可是,我控制不住要去想那些似乎与已无关的人和事。我估计,这可能与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有关,当然,也与我从小接触过的那些人相关。就拿放勋叔——啊,就是家伦的养父来说吧,他所做过的每一桩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每当我想到他的时候,我都激动不已。我发誓要做他那样的人。现在我做得很少,但是,我不能不去想像别人正在遭受的痛苦。我猜,这些已经成了我的根。现在有一首歌很流行,那就是《把根留住》。不,我不想留住它,因为它绊住了我。可我除不掉它。我想,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可悲之处吧。唉。
听到新春那声沉重的叹息,周香猛地打了个激灵,随后,她霍然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与新春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根,不同的是,新春的根是利他的,而她的根呢?是利已的。他们像是两棵树,想靠近对方一些,可根把他们绊住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各自挖掉各自的根。可是,他们真能把它挖掉吗?新春已经感到无能为力了,她呢?
她一直以为势在必得的爱情距离她竟然如此遥远,她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风雪和风雪帽盖住了她压抑的哭声。过一会,她偷偷擦干眼泪,慢慢地把头靠到新春的肩上,说,你答应我,至少别参加那些人的活动,好吗?新春盯着她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的眼睛看了看,答道: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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