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记忆中那张憔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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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宽那里了解到公司拖欠大量民工工资的情况之后,家伦抽时间去财务室查了一下帐。他惊异地发现,公司所谓的盈利实质上主要是积年未付的民工工资,当然,还有一部分是应付的税款。他大吃一惊。他是学建筑管理专业的,深知这个问题对公司来说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一旦引爆,就会把公司炸得粉碎。当然,炸弹迄今为止仍未爆炸,肯定有其特殊的理由,比方说,通过某种方式或途径压着。可压着的东西是会变化的,一旦条件变了,爆炸仍会发生。因此,若想公司长治久安,就必须彻底消除隐患。可怎么消除呢?答案很简单,退财免灾。可俗语说:热财难舍,即便他想退,母亲他们会同意吗?陡然间,家伦感到忧心如焚。
一天上午,他忍不住地跑进母亲办公室,很认真地和董事长谈起这件事。武青青一边漫不经心地听长子汇报着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一边注意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她很快就在儿子身上找到了那个负心人的某些特征,比如言辞闪烁,即便是在讲着最确凿的事实,也不敢正视他的倾听者。脓包!男人外表强悍,内里都是脓包。她不无轻蔑地想着。随后,她便完全沉溺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一会儿,手机铃声惊醒了她。她注意到儿子还坐在她对面,正局促不安地看着她。她冲他谦意地笑了笑,然后抓起手机,按下了通话键。
你了解其它公司的情况吗?放下手机后,武青青冲儿子问道,然后接着说,据我所知,许多公司的情况都是这样。不要怀疑我所讲的。改革开放后,绝大多数商人都掌握了三个法宝:广泛的社会关系、逃税漏税和拖欠员工工资。公司的所有实际盈利都被低效率所消耗,真正能装进口袋里的只有隐瞒的税款和拖欠的工资。这当然不是好事,可这是事实。剩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要么,宣布破产,要么,想办法维持下去。破产,对工人有好处吗?没有。他们会变得连希望也没有。而维持呢?维持下去至少帮他们保住了饭碗和希望。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的家人怎么活?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这是国家该操心的。记住:我们只是商人。当然,你能考虑到公司的长远发展问题,这是一件好事。不过,你最好是集中精力马上熟悉业务和市场,然后把你学到的那些东西用起来,帮助公司提高生产效率。揽到更多业务,提高效率,才谈得上改善民工的待遇。至于眼下嘛?钱当然是要给他们一些的。这样吧,你去通知你妹妹,让她准备按往年的规矩给工人们发一些钱,好回去过年。啊,快过年了,你想回去过年,还是留在这里?
母亲噼哩啪啦地把该讲的话讲完了,然后出其不意地问道。家伦一边听母亲说着,一边不安地盯着母亲仍然饱满的胸部;他有点怕看母亲的眼睛,又不敢望别处。最后他注意到,母亲正用探寻与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不由自主地答道:就……就在这里过吧。看到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后,家伦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他知道问题并未解决。这一次能否拖得过去还成问题,何况拖过了这次还有下次,下次还拖得过去吗?他想起家宽说过,工棚里一直弥漫着一种要炸箍的氛围。他熟悉那种氛围。当年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他在他所在的那个慢班里就曾体验过那种会炸箍的感觉。事实上,后来那个班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学校只好撤掉它,把学生分散到了其他班。可他有什么办法呢?母亲把希望寄托在提高生产效率上,可一则远水难解近火,二则即便是效率提高了些,在积年的老债面前,也会是杯水车薪啊。
家伦一边思考着,一边把奔驰从停车场退出来,开上了五一大道。建筑工地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不一会,他就到了海天广场。他下意识地放慢车速,留心观察着车窗外闪过的行人。突然,他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在海天录像厅里见过的挤奶工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踩住刹车,车子陡然一震就停了下来,随后,他便听到了一连串的刹车声和接二连三地咒骂声。他赶紧重新启动汽车,缓缓向前驰去,一晃,他便看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他把车子开进附近的一家停车场,撞上车门,然后心急如焚地跑回海天广场,兜着圈儿找起来。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她。他已经想不起来他在那儿见过她了——真的吗?一个亲历过最肮脏事件的人,是不会感到世界的肮脏的,相反,面对任何事物他都会有一种屎臭三分香的感觉。这三分香是他与正常世界的唯一联系,是他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是他的救命稻草;要是没有了这三分香,那他是什么呢?他必须彻底承认他也是最肮脏的。家伦不愿想起他所经历过的丑陋事件,却记住了那张憔悴的脸。也许,那张面孔上所流露的宗教情绪正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现在所感到的,正是一种想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他很快就失望了。他跑遍了广场四个街口,却始终没发现他要找的人。他垂头丧气地停下来,点燃香烟。
一会儿,他下定决心离开。回到办公室后,他随手找开电脑,在网页间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突然,他盯住了本市的一条建筑工程项目招标信息。他摄定心神,专心专意地阅读起来。再过一会,他果断地抓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拔通了母亲的手机。母亲赞赏了他的机敏,约他第二天到总公司去商讨投标事宜。搁断电话后,他再次点燃香烟,认真地思考起来。这是缓解公司危机的一线希望呢。
新项目的投标工作正式运作起来,董事长把技术方面的问题交给家伦解决。他是行家,做起来很轻松,何况还有那么多手下跟着他转呢?他首次尝到了掌握实际权力的感觉。但是,这也没能冲淡他的忧郁。他担心竞标失败,同时,他也时常想起那张憔悴的脸。
那张脸与仙儿和朝英的绝然不同。仙儿脸上时时洋溢着纯洁而蓬勃的青春光彩,朝英脸上则刻印着纯净而内敛的书卷气息,那个女孩呢?仔细回想在广场上见到她的印象,家伦感觉她像是从发黄的画卷里走出来的古代仕女,或者宗教信徒。当时,她似乎穿着一件浅色的风衣,披着一条米色的围巾,手里揣着一本书,昂着头,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她像是在梦游。去干什么?或者说,她将游往何方呢?她的上帝,还是她的白马王子?她能找到她的灵魂归宿吗?每当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家伦总会产生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
他必须找到她,让她有所归依。每天晚上,他都会把车停在广场附近的那家停车场,去广场上转一转。他本能地回避着离广场不远的海天录像厅。他继父还时常在那儿寻找着那种肮脏的乐趣,他不能去撞穿他,让那位可怜的老人尴尬,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已经完全把那张脸从录像厅肮脏的环境里剥离出来,他只感到她的神圣,从来想过她就是他梦见过的挤奶工。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他在***阑珊的街头踯蹰着。每次回到家里,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边听着周香房间里飘出的钢琴曲,一边想着那个女孩,然后慢慢地沉入梦境。
他的那些梦境总是那么离奇古怪甚至荒谬绝伦。有时,是自己被肢解、或者被阉割;有时,他正在当着别人的面拿别人的东西,而别人却看不见;有时,是自己做了皇帝或者印第安酋长;有时,他是楚怀王的王妃怀袖;有时,他成了汩罗投江的屈原。他梦见得最多的还是自己被阉割。他相信梦境与自己的命运相关。可是,他既无法找出这些混乱的梦境之间的联系,也无法阐释它们的寓义。奇怪的是,他无论是在梦境还是在回想梦境的时候竟然没有痛苦,仿佛正在受到伤害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在他的生活中,只有在想到那个女孩时他会感到忧伤。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忧伤,只是时时被这种隐秘的情感驱策着,不停地去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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