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垃圾与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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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英再次陷入了梦境:往外面运垃圾。每天早晨,她都要拎着垃圾袋,送到离宿舍很远的垃圾坑,然后再去上学。这件工作过去一直是家伦做的,现在家伦忙于写作,没心思顾及。这原本也不是一件了不得的难事,可朝英却感到很难受。在梦里,她还必须认真挑选。她总觉得要保留一些东西,可哪些是该保留哪些才是该扔掉的呢?面对每件垃圾,她都犹豫不决。她一边不停地挑选,一边不停地看表,催自己快点,可她快不了。更麻烦的是那间租赁房里总有运不完的垃圾。她刚运走了一些,回来后却发现房里的垃圾并没有减少,甚至变得更多了。她还时常产生一种错觉:她自己身上也在冒出垃圾。有时,她感到她的私处有些异样,伸手一摸,竟然拽出一把啤酒瓶,或者一串用线穿着的手机短讯,或者一截紫色的唇膏,或者一本小说——是家伦的小说吗?渐渐地,她变得善忘而多疑。走出宿舍,她总记不得自己是否锁了门。她相信她已经锁了,可走到半路上,她最终还是急急忙忙地跑回宿舍。看到门确实锁了,她总会很宽慰地对自己笑一笑。她的记忆没问题。那问题出在哪儿呢?在教室里,她东张西望,终于想起来家伦提前回宿舍了。他现在经常这样做:在教室里点个卯,然后就偷偷地溜回去写小说。可是,他真的是在写小说吗?这么长时间了,他都写成了些什么呢?一些零零碎碎的垃圾而已。那么,在这些时间里,他是否在背着她胡搞呢?她想起了他在床上越来越糟糕的表现。她不相信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会这样。只有一种可能,白天他和别人胡搞了,到晚上他就无力完成给她的作业了。她坐不住了,也偷偷地溜回去,扒在窗口往房里瞄。看到家伦独自静静地坐在电脑前面,她放心地返回学校。
某天早晨十点钟,家伦想起来朝英对他说过,要他十点半钟赶到锦华大酒店去给她父亲贺寿。他急急忙忙地从床上爬起来,去走廊里接一盆冷水,准备洗脸。他感觉头脑有点昏沉,意识到自己感冒了,便跑到厨柜前去拿醋。结果,他错拿了一瓶菜油。刚倒下去几滴,他就发现了,去走廊里换一盆水,再倒上几滴醋。醋,是可以去油污的。洗完脸,他迅速穿好衣服,抱上朝英事先替他备好的礼品,匆匆地下楼,走到宿舍区外面的马路上拦住一辆刚好驰过身边的的士。靠在汽车后座上,他吁口气,然后点燃了香烟。突然,他想起了洗脸时拿错油的情景,陡然间感到很不安。应该小心点。可是,该小心什么呢?
他意识到朝英对他已经失去了信心。可是,为什么她会在这种时候让他去参加她父亲的寿宴?也许她所看重的,并不是他可能的文学成就,而是其它的,比方说,做一个成功的商人,或者政客。他并不想做商人或者政客。可要是朝英要他做,他能拒绝吗?
他相信他能成为伟大的文学家。当然不是现在。前不久,他把那部长篇小说的部分章节帖到了网上,受到了关注和好评。一位成熟的作家鼓励他,说他有一般人没有的生活,这是伟大作家必备的,否则,不管怎么写,也只能成为著名的、顶多只能成为杰出的作家。他并不十分明白,所谓伟大的、杰出的、著名的作家间的差别。但是,他年轻的血液被伟大这个名词炙烧着,滚烫滚烫的。他玩命似的写,终于完成了初稿。他认定这是一部可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品,舍不得随便把它全部帖到网上去,便花钱打印出来,在日历上挑了个好日子,带着稿件去《朝露》杂志社,投稿。

他知道杂志社就在那条街上,可他老是找不到。在街口,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前走去。他边走边朝街对面望,没看见近在身边的杂志社。走完那条街后,他回过头来走另一边。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便改变了观察方式,边走边往身边的房子望,结果,他又没看见移到了对面的杂志社。走完后,他感到了疑惑。一会儿,他拿定主意,又按刚才的方式把那条街的两边重走了一遍,结果,他还是没看到他要找的杂志社。他气呼呼地离开那条街。在离宿舍不远的地方他气消了,感觉这样放弃太没道理,便花钱打了一部的。结果,杂志社就在他刚才翻了个底朝天的街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他陡然感到一阵狂喜。
《朝露》杂志社名字富有诗意,可编辑部的环境却差到了极点。整栋楼大概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筑,楼梯陡窄,粉了一○六的墙面上布满了水渍和尘埃。卫生也糟到了极点,满楼都充盈着令人作呕的屎尿气息,飞舞着嗡嗡叫的苍蝇。他感到疑惑。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中转站么?看眼前的情景,和垃圾中转站有何差别?他硬着头皮敲了敲编辑室的门,没听到回应,便又敲了敲。这次传来了一声粗鲁的女音,敲什么敲?进来。他轻轻地推门进去,看见几位编辑正在埋头工作,便瑟瑟地在靠近门口的沙发椅上坐下。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堆满杂志和稿件的编辑室,轮番观察着编辑们的动静,暗暗地希望着其中的某位抬起头来看他一看。可是,没有一位抬头,甚至没有一位挪动一下身体。他继续等着。总有一位会忍不住地站起来上一下卫生间吧。可是,没有。整个编辑部好象是一座无人操作的机房,而其中坐着的,不过是一些人形的机器罢了。中国的编辑们可能就是这样工作的——拿着想像的探雷器,一心一意地要在字里行间找出作者预埋的某种隐形地雷;实在找不到,发表,尽管作品本身可能只是一坨狗屎——一坨用科隆香水漂洗过的狗屎;找到了,枪毙,尽管作品可能是千古绝唱。家伦抬腕看看手表,发现时针已经接近了十二点,心里感到一丝慰籍。他坚信编辑部里坐着的,一定是人而不机器;是人就要吃饭啊!要吃饭了,编辑们还能继续把头埋着吗?
终于下班铃声响了,编辑们果真先后抬起来头,陆续向室外走去。可是,没有一位注意他,当然,也没有一位和他打招呼。他不安地站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单独留在神圣的编辑室里。还好,最后一位出门的编辑同志,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即将和他擦肩而过时问了一句,你是来投稿的吧?家伦被一阵突然降临的幸福感攫住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吱吱唔唔地回答,是、是的。扔在那儿吧。姑娘有点不耐烦地冲办公桌那边点了点头。家伦清醒了,想了想,然后问您看,是不是?他感觉编辑部至少应该给他开一张收条之类的东西,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该怎样说。是不是什么?您快点,我要锁门了。家伦明白,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只好把稿纸放到办公桌上,冲那位姑娘点点头,然后走出编辑室。在楼梯口,他仿佛听到背后嘀咕了一句,这年头,成名作家的稿件就多如狗毛,谁有闲功夫看一个无名小卒的东西呢。真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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