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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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吓得肝胆俱裂,再也不敢出城。就有人提议要以城中老弱病残的人去喂蛇。当时的镇长反对这提议。很快城里的人就分成了两派,而且两派势同水火,大有蛇未犯而人互杀之势。镇长为了安定民心也为了鼓舞士气,他以六十高龄的身躯带剑下城,斩蛇。老镇长当然片刻之间成了白骨。人们更惧怕。决定来日便要先以病弱的人饲蛇。当晚所有的人都梦见了老镇长。老镇长在梦里告诉人们以花姑草(?)喂饵,再以饵饲蛇,蛇患可除。第二天人们找来了花姑草,但找不着动物当饵。镇长的儿子吞草为饵,大叫着跳下城墙,以身饲蛇。吃了镇长儿子的肉的蛇不久即疯狂,反噬同类。被咬的蛇俱疯狂。三天三夜之后群蛇互噬而亡。至此蛇患永除。安全了的人们经常看到镇长和他的儿子相扶相搀地在大街上走,时而遇到人还和人说话。人们感激他们,为他们建了庙,即为城隍庙。如人有所求,到庙里陈述,无不灵验。
第二次黑城是在一千年以后,小镇已变成了中等城市。那是外族人入侵的时候,有一支侵略军在城外驻扎。城里的一些人(总有这些人!)组织了人带钱带物去军营里慰问,表示友好,并请首领入城饮酒作乐。酒足饭饱的侵略军首领在街上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就当街对姑娘非礼调戏。姑娘大声呼救。人们远远地看着或是匆忙躲避。眼看着姑娘要惨遭凌辱,半空中忽然狂风大作。狂风遮天避日,整个城市在一瞬间陷入了黑暗。等到风平沙静,人们发现侵略军首领身首异处地躺在大街上。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说是城隍显灵杀了侵略者。外族人不信。他们扬言如不交出凶手便要屠城。居民俱恐。城里的一些人就发出告示悬赏捉拿杀人者。不久就有人告密,说是有个年青人杀了侵略者。年青人即被判处死刑并暴尸三日。年青人的尸体在倒地的一刹那忽然消失了。外族人并没信守诺言,依然屠城三日。
最后一次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日本人占领时期。当时的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拱手把广大的疆土让给日本人。这个城市也在被让之列。日军占领城市后进行了大肆的屠杀行动。中有一例,是两个日本兵押着城里的两千多人去城外的河边实行屠杀。长长的路途中两千人无一逃跑无一反抗,猪羊一般被宰杀了。当夜下了一夜暴雨。雨停之后,还活着的人发现整个城市的建筑物和地面都变成了黑色,并散发着血腥气。腥气经久不散。八年以后,腥气忽然消失,城市也恢复了原有的面貌。
我又翻了翻书。书里的内容大多是城市的历史,并不是讲鬼是怎么一回事的。要说鬼,也只有那两个以身饲蛇的父子俩,另外还有那个年青人的尸体失踪的神秘可疑。其他的并无鬼迹可寻。只有死人,一批比一批更多的死人,死人不是鬼只是死亡。这不是我要找的答案。
我把灯送到老人身前的小桌上。老人低眉垂目入定一般。我在小桌前站了一会。我想推醒老人,或许他能知道鬼是怎么一回事,又怎么才能赶走或是避开鬼。老人一动不动,他背后的那只蜘蛛已经结好了一张网。我忽然觉得老人或许就是一个鬼。只有鬼才能让时间在身边流逝而毫无所动所变。这想法让我不由自主心慌意乱地倒退了好几步,然后想也不想地转身就跑。老人清朗的声音这时在我背后响起:“鬼者,人之灵气也。人杰气盛,人弱气微。盛者为雄,虽千万年而不灭;微者若草木之灰,散而无踪。人而无灵,蝇蚋相类,灵肉相合,方为人也……”

我一气跑到人流络绎的大街上。那声音追着我也来到大街上,响亮的声音震撼了整个大街。我向行人脸上看看,希望他们也和我一样听到这个声音而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可是没有,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大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就像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凶杀案发生的经过一样。
我决定再也不到这条小巷里来了。
下午我回家后,对父母说了白天见到钱叔钱婶和亮亮的事,并请求父亲帮我打开楼上的门,去看个究竟。父母脸色灰败地听我说完。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父亲带着厌烦厉声说:“你总提他干什么!以后不许再提!什么破事,也值得你念叨个没完?”他想都没有想替我开门的事。
我愤怒。我说:“亏您以前还和钱叔称兄道弟呢--您是不敢见钱叔吧?”父亲立时暴怒了,大吼着说:“我怎么不敢,啊?又不是我杀了他!”我直直地盯着父亲,说:“是你!是你们和凶手合谋杀了钱叔一家三口,然后你们再装好人给受害人以同情。你们是一群虚伪胆怯的懦夫。”父亲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心里胆怯着,预备受他的打骂。不知为什么,看着我的父亲的怒火忽然熄灭了,转而出现在他脸上的是深深的疲倦与无奈。他很悲哀地说:“孩子,你又犯病了。”母亲赞同地长叹一声。我立时起身离开了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想父亲未必真相信我疯了。他只是害怕。我的真话提醒他面对躲在他虚张声势的雄壮的外表下胆怯而懦弱的他自己,那是他连碰都没有勇气碰的真实。他说我疯了,怯懦者自欺欺人的惯性思维就可以把真话当作疯子的臆语而忽略它。
我悲哀地意识到我还是个疯了,如果再没有人看见那三个鬼。然后我就想起阳子说今夜要来捉鬼的话。阳子说那些话明显是调侃我的,那么他也是不会来的了。夜晚来临时我又走出家门。在往阳子家去的路上,我意外地遇见了他和他的朋友。阳子穿着火红的半袖T恤,蓝色牛仔短裤,除去了石膏的脚上趿着双拖鞋。似乎随着石膏的除去,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困绕着他的忧郁与烦躁也被除掉了,他的兴致很好。“这是小五。”阳子双手插兜用下颌点点他的朋友,又点点我,“这就是那个吓破了胆的小疯子。”小五向我点点头。我笑笑算是打招呼了。小五瘦,小,一副大眼镜牵出一张黄白的小脸。年龄不过十岁,神情间却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稳健。小五也在打量我,镜片后的眼睛露出不经意的不屑来。我知道我在小五眼里是什么形象:瘦,高,一把蓬乱的头发半遮了未老先衰的苍白憔悴的脸,脸上的神情也就像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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