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光一直认为，一个人要成才，除了努力学习，还要学会豁得出去。古话所谓“出得厅堂”，她自己简称“脸皮够厚”。
这是杨筱光深深遗憾的一点，她从来都是一上公开场合表演就双腿先天性发软的人种。
用杨妈的话叹：“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人？”
杨妈当年插队落户在安徽，独得绰号“黄梅戏一枝花”，是她津津乐道至今的荣耀。在黄梅戏的故乡被称为一枝花，这得多大的面子和能力？
当然，杨筱光对黄梅戏的观感永远停在张国荣八八年演唱会上的一曲《访英台》上，此外别无多余欣赏能力去赞叹母亲大人年轻时的风光。
她全数的欣赏能力统统用于工作之中。每当接手需要选择代言人的项目，她必会对星探的艰苦工作有了更深一层的尊重和理解。
譬如现在。
纤细柔丽如民国男旦的帅哥唱“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她掉了圆珠笔。
刚猛国字脸，适合演警察的肌肉男一扯嗓子摆个花脸正宗高唱《智娶威虎山》，她喷了一口茶。
明明帅得很登样，淮海路上回头率百分百的上海美男来一口郭德纲式带色京片子单口相声，她彻底倒在了桌面上。
美男如花，争相绽放，世间如此绚丽多彩，杨筱光的脑门却冒出无数黑线。
流行乐美声乐、芭蕾舞霹雳舞、相声小品滑稽戏，真是一出扭曲艺术的大熔炉。全拜何之轩开出的表演要求——不拘形式，只看气质和潜能。
帅哥们也豁了脸，晓得代言知名欧洲品牌服饰的重要性，更晓得有十几二十个竞争对手，对面一溜近十个评委，要留下印象分，只能各出奇招。
原来人的潜能真能无限开发，人间处处是人才，杨筱光很肯定地想。她一辈子都想象不出一群眉目如画的男人们争着开屏的场面如此壮观，真乃可佩可叹。
她十分膜拜，坚持用叹服的眼神观察等待雀屏中选的帅哥们。
他们表演舞台的背后是何之轩副总精心制作的PPT，详细累述了DG品牌发展的历程。
何之轩是个演讲好手，气势镇人，相貌英挺。在演讲台后，有逼人的风度。
这是他第二次对这个项目进行陈述。第一次是在客户部和创意部的沟通会议上，他将DG的推广代理合同放在客户经理面前。
客户经理收回对他的花痴，望住合同，叹服兼没面子。
新任高层的三把火，第一把直接烧到客户部。
他说话简短有力：“现在海外二三线服装品牌抢滩中国市场，前有成功范例ZARO，近有H&M。中国市场对于他们来说是蓝海，他们对于我们行业来说，也是蓝海。”
杨筱光懂这道理，她为“耐销组”效劳多年，自然知晓耐用消费品行业中，汽车和服装是推广大户，为广告公司首要疯抢市场。尤其这两年，国外一线服饰品牌在国内市场的成功带动二三线品牌紧急跟进，对国内广告行业来说，是绝好的开拓业务机会，一次成功即可名利双收。
对“君远”来说，要跟进这个市场却会很吃力。“君远”是早期进入内地的港资企业，采用股份合作制，专服务于本地企业。日积月累，本土化严重，客源自然也被限制，业务开拓能力逐年下降，拼不过众多美资欧资的活力企业，利润早不是当初的年年翻番。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人并看不出企业内部的隐患。杨筱光做前台的时候却注意到，管理层和董事们的财务年报会后，总一片愁云惨雾。然后便是大地震，轮着换创意总监和客户经理，均未见大成效。
这回的何之轩是更大地震后的产物，直接以副总身份进驻，统管创意部和客户部。创意部正无总监，小人物们暂无所谓，客户部的女经理却是经验丰富的“白骨精”，在新上司面前，拿不出像样的新客户，不免面子扫地。
新高层一上任，目标直指欧洲二三线服饰品牌这块人人垂涎的肥肉，犀利非常。执行力超乎常人所能预料，不过个把月功夫，代理到新品牌，且新品发布会策划方案和预算都已出具，目前落实到具体选择发布会服装展示代言人上这些细节工作。
老陈原建议选择公司常年合作的模特经济公司内当红模特，被何之轩断然否决。
“别人用过的人，我们不用，一个新的品牌要有绝对新鲜感和刺激感，新瓶装旧酒，营销大忌。”
当机立断，力排众议，何之轩需要重新选新人。
杨筱光其实还不太明白这位上司的用心。
在选人之前，何之轩将DG的品牌定义在这些经济公司和新人面前再次演说一遍。再三重申DG在欧洲本土的大众化，亲民化，并用中国的班尼路做个同类比喻。正太潘以伦当场成为着装模特被大家行注目礼。
老陈摇头：“领导对那群人是不是要求太高？”
客户经理撇嘴：“美国思维，不可理解。”
杨筱光缄默。
不过，她想，老陈的问题很有学问。何副总这番深入浅出的演说，显然没被争着要做代言人的帅哥们听进去。他们用舞蹈、音乐、朗诵来表现着自己公孔雀的资本和骄傲，全不管这满屏的花开错了地方。
她似乎是明白了些，咬着小嘴唇叹：“绣花枕头一包草，永远只能做狗尾巴草。”叹好之后不忘照顾饥饿的肚子，偷偷从身后小塑料袋里拿出“黑白配”来啃。杨妈除了特意安慰，不然绝不会每天早上都整好一顿丰盛美味的早餐伺候她，她不得不自力救济，由此的恶果是她的“减肥运动”永远是口号而不是行动。
台上又有创新型帅哥，正**洋溢地朗诵《白杨礼赞》。
杨筱光翻白眼，革命性创新选手首次出现。
“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
杨筱光在帅哥**高亢的声音里迅速啃了两条黑白配，随后人心不足蛇吞象地想要喝红茶，最好还是西冷茶，汉源书屋卖的那种。想着，吞了吞口水。
这时，何之轩深沉的目光扫过来，威严的眉毛皱起来，杨筱光哆嗦了一下。
有些人种的威信是由内而外的，是天生的，是杨筱光觉得自己无法抗拒、自然生畏的。所以她心虚地被饼干屑呛到，拍着胸脯猛咳。再不敢继续吃东西，板了板腰身，硬装出威严评委该有的样子来。
只不过众人跟着领导看了一早上“孔雀开屏”，拼到中午，腹内空空，神色不免齐整整地打起蔫。台上千姿百态，台下死气沉沉。一边的孔雀经济公司负责人们以为自家孔雀表现不尽人意，不由心急如焚，想着花招要引评委们关注。
最大胆的是梅丽丽，她竟然在中场休息的时候直接堵了何之轩。
“何总，模特走秀是否更合适？”
何之轩不动声色，沉沉一笑：“自然就好，主要想先看一下模特们本身和品牌接近的气质契合点在哪里。”
说了等于没有说，领导果然很太极。
杨筱光心里多了点小谱，一溜烟跑去茶水间冲立顿茶包。没西冷茶，清扬纤体茶也行啊！
路过休息室，正见正太潘以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滑板和书包，摆在地板上，他自己老神在在地陷在皮软的沙发里，看一张报纸看得正出神。只因人高，长脚收不住，大大咧咧伸展在外，极没形象。
坐没坐相，杨筱光嗤笑。
走近一看，发觉不对，潘以伦手里拿的根本不是报纸，而是前几天应扔进前台废纸篓的考勤榜。
杨筱光捏着杯子切着齿。
千算万算，没算到前台的苏比根本是周凯丝小爪牙一枚，竟然将考勤榜整齐折叠，塞在了书报架上。
她当下就愤慨了。
周凯丝向来是一个爱耍些小权威小倾轧的人，但当杨筱光在公司终于挣得稳固职位以后，就对她的小手段不屑一顾了。
用方竹的分析说，这位行政部经理有着狂热的管理欲，希望主掌无人管地带，偏遇到杨筱光这样的小钉子，踩到肉痛，自然不爽，三五不时的小折磨非常正常。杨筱光当时面向朝阳，一副正义凛然小模样：“威武不能屈，横刀向天笑。”
此刻她可笑不出来，潘以伦看得越专注，她就越恼怒。
在比她年纪小的小孩面前出丑，她要不要活了？
一把抢过潘以伦手上的考勤榜，横眉瞪他。
潘以伦片刻迷惘，眼睛无焦距地抬起来，纯净而无辜地望住她。杨筱光差点生出愧疚感，只是差点，潘以伦又露齿笑了，这次是一缕阳光从云层之中射出来。一张完美的脸真是造物者的光荣，她赞叹，把恼怒抛到九霄云外。
潘以伦带着微笑，说：“最近脸上痘痘好多了啊！”
“帅哥不说好话，是造物者的耻辱！”杨筱光后悔赞叹，恼怒回归。
“说我们要实事求是。”潘以伦继续微笑。
他可真爱笑。杨筱光想。
“你还是把脑子用在表演上吧！”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准备走人。
“表演当然要用脑子，那里也有天才。”潘以伦说得很认真，目光很深邃，笑容很镇定。
杨筱光毫无意外地被电了一下，长得美的人统统是祸害。她回归正题：“演艺圈天才很多，不过这些年进化比较慢，时代在倒退。”
望天叹气，抒情一把。
“是市场供求变化变了。”潘以伦下结论。
这词用得显专业，杨筱光斜睨了潘以伦一把：“你念市场？”
潘以伦目光再度深邃，能看穿她心思的样子：“你一定当我们这类人要念书也是明星进修班吧！”
不是没义愤。
但杨筱光诚实点头：“行业规律，就像做广告的大多念营销。”
术讨论范围内，她很诚恳。潘以伦也诚恳回答：“我进修营销，多多指教。”
呵！痞痞的正太倒也适合念这样的糨糊专业。
杨筱光问多一句：“你不觉得进修会浪费宝贵的走红时间？”
问完之后，她才发觉自己问得有够狗仔兼八卦。
潘以伦抱住滑板站起来，下巴一扬，神采飞扬。杨筱光的目光只能平视到正太班尼路羽绒服的第一粒纽扣。
人矮不能怪政府！
她要转身离去，却看到他的手伸过来，吓一跳，正要往后跳，比不得他快。他从她的肩膀上捻起一根圣诞树的针叶，再慢悠悠说：“等下你就知道不浪费时间了。”最后强调了一声，“大姐姐。”
红茶在杨筱光手里晃了两下，她拼尽全力才没有泼到潘以伦染成亚麻色的板寸脑袋上。
大姐姐？！
这是对她这样不得不以“大龄未婚女青年”自居的女孩子们的最大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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