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独自等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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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日子,便是焦急的等待着。像拉皮糖一样的,将时光耗费在琐碎的煎熬中。浮燥使他坐不下更多的片刻,永远在毫无尽头的漂渺中期待。旷世之中,不知将作何归依。
妈和姐也许早就看出了字为的燥动,但都选择了沉默。既然都这样的固守着,他也就适应了,像一个猥亵的小人,不事声张地躲在门帘后伺机行动。作孽,给予了他更多的罪恶感,心中的无以排遣,使他得以在遭受自我的惩罚中,畅快地享受着纠葛而近于刺激的生命体验。痛或者苦,他都只有来独自地承受着,并找得了成长的理由。
偶尔帮她们干些家务,但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呆在山上,期间陪着姐逛了一次街。到晚上就和姐闲聊,或者看看电视。以前的争吵,却全然不再触及,都在很保守的空间里生活着。很小心,却强似开心。
“那个畜生,怎么还不打电话来?”字为时不时地会骂上两句,特别是在垸里人过来玩的时候。就怕他们问及高考的事,甚至一提到相关高考的,字为就更烦更难受,往往突然开大了电视的音量,或者一个人上楼去睡觉。有心无心,指桑说槐或者并无影射,他却仿佛一样地受到了嘲讽。忽然想到了“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悲剧,原来挺不直腰杆的人都是因为自身的所限,而需要在外面找到了发泄的由头,来强自推行文明的进程的。但同时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可怜,笑吴刚的愚蠢,笑西西弗斯的弱智,防被笑,却又堕入了笑他人的悖论中,并从中找到了生活中可资娱乐的来源。
骂归骂,骂了也只能算是解解气。但字为还是不得不耐心地来等候,克制中,尽量的保持着一直延续到现在的等待进行时。为了自己而等待别人,多么荒谬的活法。他憎恨这种生活,为什么总是在等呢?明知等待是对时间的不敬,是对生命的损耗,可他还是得忍气吞声地默默等待。生活中,生命里到处都充满了等待。等待别人、或被别人等待,反正不是操心就是担心。等到花开,等到叶落,等到日升,等到月隐,天就再长也不长,地也再久也不久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待呢?等是为了什么?是生命的寓意,还是人生的断章?
字为任凭思维怅惘,纵它如平原之马。却惊奇的发现,在这两个极其相似的问题上,竟完全可以用一个答案来回答。但也恐怕不仅仅只是出于自身的需要。
“我!”
“我要等;等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谁?”千年的轰鸣回荡在耳畔,仿佛极近,却又极其旷远。一个突然涌现的问号,闯入他的脑海,却像钩子,自此以后,只有血肉模糊了。“我是有别于他人的,那么我就是我。”然而,这肯定不像是答案。太苍白,太无力,没有任何佐证的生命痕迹。就像克尔凯郭尔,但他也不过只是逗留了一瞬而已。
伫立山顶,极目远眺。伴之于西沉的太阳,自是暑气大减,就像一只梭子,在云间不断地钻来钻去,窥伺着大地,总想吐吐火舌,显示着力不从心的余威,然而尚能饭否的廉颇,终究是已经老矣。连那不时的刺下来千万缕余热,也只得尽量地摆出似乎在浇灌着大地的恩慈,对着葱郁的稻子。只是这饱经摧残的山石,都还有一股余热,烫烫的,烘在脚底,像一块火。
蚂蚁永无尽头的忙碌着,在眼中用身子和行动,排成一串生命的符号。除了冬天,没有寒暑之分,没有风雨之别,生是为了食物,死又成了食物。字为缓缓地给它们让着运输的线路,因为他知道,只要在它们奔波过的路线上,轻轻地划过一下,都极有可能给它们造成偌大的伤害:要么迷路,要么死亡。生命作为存在,其外的介入往往都更为致命。蚂蚁如此,人又何曾例外呢?所谓“兽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们是可以引为类比的。
无聊之际,他顺手捡起一粒小石子,在板石上面,轻轻地写下“我就是我”。一阵狂喜,他第一次发现了“我”,第一次在尝试着认识“我”,这种感觉,真有一种空前绝后的恢弘气势,激荡在胸间。仿佛体验到了哥伦布第一次登上美洲大陆的无比兴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的,“我是谁”这么一个绝对高智商的问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认识了许多事物:身边的,太空的,老掉牙的,新鲜的。比如这山顶的睡仙石,先是由沙粒经成土云母固结成岩,由于地壳上升运动,而屹立在山顶之上。这些自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书上、网上的答案比比皆是,但“我是谁”这个问题呢?哥德巴赫的猜想被人论证了,但这个问题又有谁去求证?谁再肯花上几十年的时光,或者因此而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就像何景润一样的,践行自己内心的执着?
慢慢地,近似于进入一种冥思中。一叶小舟来不及转舵,就已被波浪强行卷入风波当中,乌云笼罩着暮空,黑糊糊的天低垂着,像一只巨大的手臂,**地,直**海底,搅起万丈的波澜,延续在没有闪电的日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困守着、拼搏着……害怕是惟一的承诺,也是激起反抗的惟一潜质。小舟总是将要被沉没的,但只要桨楫还在,就得奋力搏狂澜。否则,字为将会更担心灵魂的不安……
“我就是我,可第二个‘我’又是谁呢?”
“我就是我!”字为被吓了一跳,好像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猛烈地怒吼着,像一种不言而喻的回答,却又不见人在何方。他抬头望天,暮色缓缓地扩散开来,弥漫四野,自己也被遮掩住了,那是关于一个春秋的梦,是一枕黄粱或南柯一梦里面所没有的,也是它们所无法包含的寓言。
“那我又是谁呢?”他忍不住再次默默地追问,一种不羁地癖习,从沉埋中涌起,仰起头来,四方云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在挑衅中,亵渎着什么古老的神圣。
“我就是我就是我!”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回答,并且正在回答。这声音从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呐喊着,穿喉而出。
“我就是我,就是我!”“我就是我就是我……”
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他猛然间发现了自己,这是第一次,他狂喜,他兴奋,他猖獗,乐得触翻天,撞倒了地!一种空前的**膨胀着,充塞心胸,溢脑满髓,仿佛涤除了所有的记忆,包括五千年以来的青春和苍老!隐隐地感觉到,他似乎终于认清了自己!
“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我……”一遍又一遍地肆意挑拔着,放纵着,揭露着,宣告着……
他忽然想到了尼采,“我就是太阳”、“我就是炸药”,这个超世纪的狂人,这个言语不能到达他的心灵的智者。

上帝死了,人却活了;他的身体结束了,人却活着。
字为也死了,倒在上帝的襁褓中;尼采也死了,却再也没有复活,被自己埋进历史的旋涡。字为独自撑着一叶扁舟,荡出那**深潭,作着“抟扶遥而上者九万里”的迷梦!
他忽然想到了“涅磐”里的凤凰,“我就是火,火就是我”、“我是一切的一切,我是一切的一”。那是一只桀骜不驯的畜生,凌空展翅时,却又极像一个英雄。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我就是我就是我”。近似于一种狂妄的宣称,头顶天、脚踏地,他感受着盘古开天辟地时的艰辛、**与欣慰。站在高高的山顶,将枭枭的炊烟踩在脚底下,暮色越发的浓厚了,扩散开来,浸染了所有,压着大地。
心间似乎一下子就拓展了,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并且仍在纵深里,毫无节制的纵横着,像迅猛无比的太阳风,瞬息即逝,却已是千万光年,差点就点燃了整个宇宙,在试图中、他已接近了能够容纳宇宙所有时空的巍然目标。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已经飞奔在遨游太空的旅途中。一阵激动,差点从睡仙石上掉下来。半个趔趄,后仰时一**撞在石头上,幸亏没有碰到头,也就顺势给躺了下来。天空就像一个盖子,雾气腾腾地悬在头顶、摇摇欲坠。他看到了生的希望,看到了生的执着与意志,在期待中、更将期待着!
是的,“我就是我,而且就是我”。一个不需要外界的任何事物作为标尺,即可达到自我认识的深度和广度。这就是自信,而且已经凌越了自信,一种即将有些狂妄的自信。一个令自己都无法忍受和把持的自信,但这不是吹嘘,不是熟视无睹的盲目乐观!笼罩他的,已经不再完全只是一种情绪,或者情绪化的指向自我的价值认同。在超载时又凛然超越了自己,这是一种从未曾有过的真切体验。
坐了这么多年的教室,总是在为书本上的那点知识绞尽脑汁,或者悬梁刺股。忘了人生、忘了社会,更是忘了自我。拘囿在那32开的狭小空间,死心塌地的追求着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的“书中自有”的祖训,一再几千年的传统、凝入骨髓,忠心耿耿地将自我埋藏、将青春耗尽,一味地追求一种误会极深的价值解读!
学校里的优秀,不过只是分数上的拔尖者而已,至少大多数如此。分数越高,老师越欣赏、同学越羡慕,这本身固然是没有错的。但问题的关键却显露了出来,一味地对一种存在的肯定,或者作了过多的付出和关注,必然会造成对另一种生存状态的忽略与漠视,伤害便有了真实的表现,血淋淋,却又尽善尽美。而且这种伤害又是建立于真诚的基础之上的,教育的目标在此,教育的初衷却被歪曲,真诚地进行着不真诚的行动。所谓“因材施教”,并非只有在考试的道路上才有这种或多或少的些微关注。教育的公平,更应该关注人本身的需要,其次才是发展,教育的实质应该是对人类需要的发展。发展首先是建立于此需要的基础之上的,否则便是一种戕害。
否则,其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优秀的人越多,被制作的仿造品也就越多。学校的升学率越高,求读的人就越多,成绩好的、学习差的,有钱的、走关系的,一股脑儿地全都涌了进来!门面太小,学校扩建,班级多了,教师不够,全是一通乱,有钱的、走关系的,全都习惯性的涌了进来。升学率下降,师资力量下滑,又是一通乱。有钱的、走关系的,又都跑了进来,升学率接连下降。教学改革,加强整顿,加大力度,但碍于老交情,或者看在某某主任的面上……过去了,过去吧。于是,大家就又都相安无事了。但惟独对升学率却念念不忘,于是便又有了人走茶凉的世态,好不容易才下了一批、升学率终于有所见涨了。
仗着以前的优秀,学校的生意虽说不尽如人意,但也终于小有赚头。一约资,几个大亨便领着一帮小寡头,凑合一批高学历高职称的骨干教师,搞起了教书的私营企业,在那儿大发横财!
“**,这也叫优秀?”字为终于愤愤不平的,有些按捺不住。
就像一个老脸的女人,赶紧在露面之前,从柜里掏出前天刚买的新衣,站在镜前梳两把头发,扯着**的骨头,扭出点妩媚,尽管已是残韵之风姿……
该死的却还活着、似乎有了准备成精的希望,该活的却早已或被扼杀,或被压制!这个黑白混淆的世态人生,叫人跪着生、爬得行!
难怪尼采被人咒骂,不为世人所容,那就更不用谈理解了。在别人攻击型的眼神里,他最终丧失了超越自我及万物的自信,变得怪癖、孤独、超自恋,以至于完全走向了崩溃的境地。
“我就是我,我是独一无二的!”字为重新振作,也终于挣扎着闯了出来,没有沿袭以前的方向。并由此认识而理解了一个伟大的诞生,竟是多么的不容易,他需要伟大!并且需要探求伟大!而后最终离开伟大,回归对自我的重新审视。不然,“我就是我”不过就仅仅只是属于大众中的一个个体而已!
“认知者有一把最长的梯子,沿着这个梯子能下达到灵魂的最深处。认知者的灵魂拥有最广阔的天坛,这个天坛可以任他纵横,迷途和漫游;认知者的灵魂是自我逃逸的灵魂,也是在最大的圈子中自我超越的灵魂。”
字为一阵颤栗,仿佛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为一个人伟大的认识才能备受震憾,并为其已横遭的戕害,甚至是被毁灭,而痛心!
他突然间闻到了尸骨的腐臭,令人作呕,并且越发地激动了。千年的朽木棺椁,仿佛都被愤然者开启,一团黑烟皆尽弥漫,混入暮霭中作祟,全在那里作着狼狈之苟合。明明自己就是屈死的,却并未曾反省,相反还要各自去找一个替死的,找一个替死的冤鬼,把更深更恐怖的冤屈强加给后来者。纷纷夹杂在山风中,如咽如怨,又乌烟瘴气地制造着新的惨剧。鬼魂的不得安宁,以及此境下灵魂的复活与获救,却又像天使般,张开暗蓝色的翅膀,并要深情的回首大地,凝望着,久久地,告别的,连其本身,也已经只是曾经。
谁解救了谁的灵魂?
这只是一个梦幻吗?
夜暮虚无缥缈地,深奥得如同法老的密室,阴森森地透出些寒气来。从天的那一边抚过来,像姑娘浓黑的长发,鬼魅一般,披落一地。
“理想,只是一种促使现实在发展中无限去接近的可能。”字为这样的想着,天已经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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