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堪负青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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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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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是清新的,略散发着有点纯香的味儿,那是微风轻拂土地时所特有的酥软感觉。走在乡村的小路上,每一步都会让人有些意外的惊喜,或者收获。在诗意的触摸里徜徉,句子在心中起伏,轻盈细致的步子,是对一首诗最为惬意独到的注脚,与韵律合拍。便纵使是文章里深为雅士们所不推崇的,那“行不得也哥哥”的凄婉愁唱,但若竖耳来倾听,声声清脆灵隽之歌,总也会激起人们一些美丽,和对美丽向往的无限暇想,执着,而朴素。想象着:声音要是从自己的喉咙中吟咏而出,那该是多么的惬意,该会是多么畅快的自由?蓝天上的白云,像路边的花草般,恣意而灿烂地开放,一直铺展到某个遥远、美妙而清新的地方。
渐夏时的感觉,始知生命是对存在之自由的向往,尽管那无尽的春光,也终将是成为过去,对暮春的惶惑,伤感才会化作诗人最动听的歌声,然而却又烂漫得如同童年才会给人最美好的感想。夏是成长的季节,是在对春的缅怀中,蓄势而不得凌越的一场必须付出的等待。就像午夜醒来后,在失眠时又强烈渴望,渴望能够迅速进入睡眠状态的急切心情,特别是在没有安眠药的时候,在茫然和近似枉然的挣扎中,痛恨失眠,也痛恨睡眠……然而过多的设置,即使是春光的无限与童年的永恒,但却又近乎苛刻,失了自然的真,人为嫁接的生命状态,是对本义的嫌疑,就像始皇帝所幻想的长生药,到头来,顾此失此,顾彼亦失彼,落下个千古的冤孽罪行。
天空高旷得有点眩目,字为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婉转的鸟儿,朝着想象得更为幽远的碧空或者云海,放歌时轻点枝头,凝注时远望长空,把清风下的孤影浅掠地面,如蜻蜓点水,似昵燕绕梁,便一翅而去,那是对理想的快意追求,更是将人生作了独有的归隐,近禅近道的诠解,如梦如醒的彻悟。
苍翠、葱茏欲滴的漫野,是横淌的绿的涌动,将生命点缀得肆意并且夸张,放纵地挑衅着,把蓝天与白云追往,伸展开去,满世界悠悠地旋转,蔚蓝的海与碧绿的地,合抱在一起,飘浮在一个美妙的瞬间,也神游于一个浩瀚的空间。一直到那没有尽头的尽头,作着沧海的瞬息里桑田的万变。绵延着,感动着,渗进想象与翅膀的空间。面对那翠坳绿水间的零星小屋,仿佛是自然里排列成生命的坐标;尤其是夜风绵绵时,那温馨与眷恋的灯光,怎能不使人想起一翅冲天时,“个个快活”的欢唱呢?同是悲剧的美,这厢却有诗性的复归,灵秀或者壮美,只有文思里,快意的飞。
山风如斯,年年岁岁。在春雨中寓形,扭动起萌芽的生机;在夏绿中泛意,流淌出翠绿的欲滴;在秋叶中赋情,飘落下满枝的言语;在冬雪中抒怀,播洒着大地的欢喜。生命的多姿多彩,本来就是这么的酣畅、淋漓,与尽致。还有,人们最为恪守与希冀的自由!
东风、南柳、西池、北堰,字为木然,痛苦地思索着,那些精确的诗句只属于那个清净应然的时代。风飘飘的、有点轻佻地戏弄着人,在手指间缠绕,在耳鬓上漫吻,在眼前晃悠,撩拔起发梢,掀动衣角,拂乱睫毛;他却浑然不知,只是木枘的,被感受着一个人的存生与来访。
乱糟糟地,却只是觉得更加地混乱,因为痛苦才思索,因为思索而痛苦。其结果便是,只有愈是痛苦便越发思索,愈是思索便越发痛苦。就像懵懂的孩子,赫然所面对的那一滩水,本意是想除去几片枯叶,却不曾料想,换来的是只有更加的污浊。固执地进行着不知是否徒劳的努力,绝对的纠葛,永恒的循环。以前的欢乐全然不知去向,心中想的,却始终只有一厢未了的情愿。要命的高考,致命的分数,恍如一个溺水的孩子,或者英雄,明知水草不能救命,却还是不停地乱抓瞎扯,挣扎着抓了又抓、一扯并打的继着续。反而抓得越多,手却被缚得越紧,扯得越快,脚也就被绑得越重。只会本能的求生!也只有本能的求生,并且是,惟有本能才不会放弃求生(的**)。眼前看到的,有形的、无形的,有声的、无声的,试卷、答案,答案、试卷,抢做、收卷,8分、6分、3分,充耳的却只是那越迫越近,害怕听到,但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竖耳去探听的,即将敲响却又并未敲响,害怕敲响却又仿佛等着它响的铃声,恐惶与希望同在,失望与颤栗同在,是逃避而无勇气,是面对却没决心,孤零零地,只剩下一个突兀的自己,僵持着,与铃声同逝……
去年的490上线,今年可能460,也可能是510……
脑袋被绞得生痛,意志和决心就像失控的前后车刹,一味地冲驰出去,什么都没有撞上,却又似乎什么都给撞倒了,自己更是被撞得面目全非,那是一场蓄意的安排与决然的伤害,也是一场蓄意的被安排与决然的被伤害。任凭思维漫无边际的乱思糊想,臆如洪荒无拘之泛滥,如野兽疯狂之撕咬。不过,受伤的总是他自己,被淹的仿佛也还总是他自己。追求者成了被猎杀的对象,挣扎在自己的狩猎里,范围却只是一颗心,拘囿里,血肉模糊,又神志清晰,惨绝人寰,且惊天动地。
紧张、幻想,亢奋、失落;深深地希望,继又陷入深深地更为刻骨地绝望当中、挣脱不出。那是一个无底的渊,暗无天日,或者本来就无所谓天日,却越发地对明天抱有抑制不住的强烈愿望,因而倍受煎熬。折磨对于失足者而言,可谓酷刑,却似乎是最大的安慰,挣扎在被戕害的边缘,却又从不向施加的戕害屈服,在痛苦中痛苦,在痛苦中奋然,也在痛苦中享受,和体悟。为高考,为自己,为自己的高考,为高考后的自己,字为实在无法转移自己思考的焦点,却又不得不迫使自己无法转移这个让自己头痛,而几至崩溃的问题。理想被缚枷锁,遂成赌注,后果不是暴富,便千古失足成恨!
叹气,深深地哀怨。肢体的被束缚与意志的不得解脱,使他有了总想爆发的本能,却又欲罢不能的发生着内在的冲突,一种自残的因素,在折磨着他自己。精神的被压抑以至太久,而有了在渐趋的结束中享受快感的壮烈,**都有点枯萎了。像花儿,任凭风雨,没有哭泣,没有翘首,惟有面对夕阳时的独自承担。
像一头疲劳的老黄牛,沉重地垂下头去。鼻息已经过分地修饰着他内心的伤感,竟如耄耋寡妇闻子丧时的啜泣,那不是对一个世纪的悲愤么?一口一口地,一口接一口地叹着气;摇头,重重地,拼命地摇晃着。一下一下地摇,一下接一下地摇。听不到,也感觉不到,深沉的叹息也仿佛是冥思中的不得解脱。终于感受到了自己又重又急地剧烈摇晃,那种振荡和疼痛的快感,使他更加可怕地尝试到了存在的真实性,和那真实后的残酷。以至于震得脑袋里面突突地乱响着,如同包里的书、罐里的钱,上下左右地来回梭动、碰撞,使他第一回感到满脑子里是实物的臃肿、铅重、痛恨,麻木,和无所忏悔,甚至万千个诅咒。
累,只是累,比痛更痛地累,头一偏,身子重重地摔下去,撞着,倒在这块石头上,又宽又平的大石头,是自己曾经做了无数美梦和无数次美梦的睡仙石。它是一块天外来物,是传说中的补天之物,却成了人们眼中的陨石,巨大而且平坦,裸露出床的拙形,看不到最初的神话,但接纳了所有人的劳累和困顿。像千年的居士,不甘地矗立在山脊;又恰如草莽的英雄,不屈地抗拒着。但只能尴尬着,是那入流的隐士,却作了无数次无怨无悔地关注与焦灼。静卧其上,仰可窥莫测的苍穹之幻变,俯即察沧桑的风雨之恒常。
与之相应的,则是山顶上的那一尊神石驮,近三米高的粗笨家伙,完全没有睡仙石的温柔与细致。远远望去,是一个背负着的老人形象,又仿佛一双巨大无比的象腿,稳稳地踩踏在顶子上。它与睡仙石是有些渊源的,然而老人们却多少讲不清。囫囵中,只知道它是被哪个神仙给驮过来的,置放在这顶子上,山才矮下去了许多。到后来就衍生了许多的不详的事实,说睡仙石是一块逆石,因为被哪个神在睡梦中给尿了,它便仿佛受到了屈辱,自天反下大地,砸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带状陨坑。然而并没有失去灵性的它,日积月累中,竟依其体形,发育到了一座入云的千仞刀山剑脊,直插霄天而去,甚至有割天裂地的汹汹气势。只是到后来,那个行为无端的神害了怕,或者是什么更厉害的仙着了慌吧,便有了这么一个神石驮的不明来历,睡仙石这才失了真气,只留有一道歪斜而四溢的尿痕,像被硫酸腐蚀过的伤疤,恍如五行山下的美猴王,被屈500年后,那一身破衣烂衫的装束。那刀山也日趋沉落,遂成今日的模样。
千百年过去了,仙睡之石成了睡仙之石,而神石驮却也逃不出日削月割的厄运,显出怏怏的病态与龙钟的老气来,被驮来的神石没有了昔日的风光,在承负压制的命令中,却成了被钳制的对象。少有人攀附上去,人们却更愿意躺在睡仙石上面,看看白云,听听山风,休息片刻。
山中是满目的栗树,只是一截又一截的木头。生命只是它粗糙的本能,但生命扭转不了它粗糙的无能。任凭它们伫立在山中,生命也放纵地蔓延在山中,却无一不是耷拉着满冠粗糙的浓绿,迎风接雨的是它们,招风唤雨的似乎也是它们。像一种使命,又似乎是一次无可奈何的命运,已经几千年了,它们只是一代又一代的相续着,经历了大炼钢铁的磨难,百年的栗木只在炉中,炸出一声深沉的叹息,炉中的怒火正应了人们万丈的**,朴实不是它们的错,但朴实的它们却使鲁莽的人们错上加错,那是一次满门抄斩的罪难,在作了盈天的烟灰后,不仅再也没有直起硬朗的背来,只在山中留下了历史的尸坑,是那剜心的疼痛,也是无泪的倾诉,并且使人们已经习惯了,只是在缺一把柴禾时,才记起了山上的它们。这就是就近原则的本义,这就是靠山吃山的真谛,山只是人们碗里的一餐饭。
渐渐地,稍微有了些久远的隔膜被唤醒,仿佛在某个类似的暮昏,依然残照如血,字为怀有忧郁,却强自指点着,是天下的山川河流,还有那无比的灵秀。腰背上忽然有了一股股火辣钻心的疼痛,这无数又辣又疼的感觉,反倒给了他更多的刺激,字为只是模糊地记得刚才的那一个僵硬的动作,背上却有了更多的火辣辣的、通彻骨髓的,来自并且拒绝痛苦的快感。脑袋里还伴有“嗡嗡嗡”地巨大回响,却不再只是肉质的碰撞,轰轰隆隆地痉挛着,抽象出幽远的想象,是旷野的呼声,是狼的嗥叫。茫茫地的暮霭中,山色显得苍莽而遥无际涯。

人说“欲哭无泪”是一种痛,是一种苦,但他的痛和苦又何止于哭无泪之欲?眼角里落下滚烫的一滴,山风一阵一阵地,将之瞬息催作痕,一道道的,像从神话中叉出的尿液,那是睡仙石刻骨铭心的记忆与耻辱,像从大地上几经变更的走势,那是流经岁月而渐趋枯涸的黄河。怅对长空,竟无凝咽之语,面无表情的淌下几行象征了伤痛,继续伤痛以及伤痛在续继的清泪,随风辗作对往日里记忆的痕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苦呢?而且,还是一种更凄婉更惨痛的痛与恨。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从马致远的伤口,流淌出注定无法弥合的疾首痛心,从张继的落魄,剖露出书生千年不更的困顿羁旅。“一照夕阳如血洗,并兼黄昏梧桐滴。男儿戎装正感慨,却认考场似歼击。”他喜欢诗,但向来不敢对自己拙劣的打油作何深究。张口凑成句,却够不了名堂。思维便又延伸了出去,想象着那太阳公公若也有胡子的话,云隙间丝丝缕缕的阳光,一定是他密密匝匝的银须。然而不同的是,太阳却又永远年轻,永远健壮,即使银须如霜,也能活力四射的再过一天又一天年轻的日子。自己也还年轻,也还健壮,可苦干年之后,却一定会老的,就如自己的爸妈,为了这个家、兄弟和姐妹,而这一切的“为”,他不禁又是一阵阵地寒颤:这关于一切的“为”,不正是全部的维系到令自己痛苦而又难过的高考吗?而且,它还似乎十分亲密的关乎着自己的人生,包括幸福,前途,与一家人的命运。却因为他,被他累赘地拖拉着,自己也备受累赘!
也许,还是不识字的人过得舒坦,活得实在!农田菜畦,稍加打理即可,即使不得已而头顶烈日、身栉暮雨,但又如何呢?开荒南野之际,守拙归园之田,晓看依依墟里烟,昏观暧暧远人村,深巷中是狗吠,桑树上有鸡鸣,在人境里结庐,于南山见悠然。此中真意,真是欲辨无言。而那空调下的白色衬衫、电炉前的保暧裙子,确实有难得的舒畅和诱惑,可是,林风山雨中的锄头,却也有别是一番的滋味啊!古往今来,视东篱卓然之菊而不采,只不过是过客太匆忙,那当然自是城里人的一大缺损,殊不知这乡村,还能锄出一汪浅绿、一畦花红、一仓秋景无限!
字为傻笑着,却又只能无语!就像摔倒的孩子,哭着,闹着,还非得要妈妈往那自己倒下去的土地上,狠狠地跺两脚才肯罢休,并且最好骂它几句,“为什么要摔痛我的字为呢”。这种想法,这种绝望后的满足,要是在一两年前,那是绝不被允许的,可是如今,却也能使他取得些许的安慰。从而拾起那个风雨中飘零不堪的憧憬,从而幻想着明天的辉煌!字为大为惊讶,也更加地痛心,却又只是憨笑。仿佛他早已置身于心外,无动于衷的,听凭堕落带给自己的独特快慰!
他能说什么呢?
高考啊,高考,不仅催人奋进,可也到底教人寒心啊!一举成名天下皆有闻,那番自豪,自是妙不可喻。名落孙山似狐死首丘,虽也绝非并不可闻,但未免也太过于苛求了!兴于此,失于此,古而至今以来,到底多少欢喜多少愁忧?历史却并没有回答过什么,在造就一部分人的同时,必须磨灭另外的那些,挖东墙补西墙,甚至于挖肉补疮的剧情常常演绎不绝,它的残酷在此,但也或许正因为这种残酷,却又见证了它的公允。于是都在积极的奋起,都在被磨灭的命运前面反抗,在造就自我的追求中实现对自我的造就,张继是一个,苏轼也是一个:成功或者失败,他们都是堪称英豪的智者。
对于一个只需要回应与拥护的如斯亘古的制度,人们在适应与接纳中磨合着,最终也似乎达到了彼此融化的境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字为不仅记起了这位一千二百多年以前的同命师兄,而且还是怀着极其类似的沉痛心情,在揣摩中更甚于双重的撕心裂肺,轻轻地呤诵出《枫桥夜泊》这首绝唱。只剩下一个无眠的凄凉,夜太黑,路无聊,个中苦楚,堪与谁诉说?然而千百年以来,人们却似乎惟独钟情于落第时的张继。作为中国文化及其现象下的一个象征性符号,张继的意义是文人落第时的心灵概说,是历史潮流中的一个文化因子。谁说作者的作品只是纸上的几行文字?千年泪痕始到今,只堪是、情再纵,千年泪行中,辛酸肠中更辛酸。
山风习习,炊烟四起。要在往日,这烟姿倒有几分婀娜。它所能带给人的审美愉悦,和那欢畅的暇想,却比烟本身消遁得更快更无聊。夜色正弥漫着,像放下了的幕帘,静静地,笼罩着幽幽的山,笼罩着山上冷冷的字为。听着那略微的锅碗瓢盆铲的张罗,估算着差不多又得回去了!便在这时,即使是劳累了一天的老农,也会轻松不已地“嘿嘿”几声,将麻杆往地下一戳,吹出烟锅里最后的一团灰,往桌前一圈,一家人就团坐四周:昏黄的灯光下,孩子们间或欢快的争吵,偶尔也有摔碎瓷碗的惊恐,紧接着的,便是一筷子的抽打,和滚落出来的热泪……
幸福的神韵,便在这时才有了一种尽致的觉悟。但比夜幕降临得更快的却是,袭击着心灵的忧伤,和不敢以至根本无法面对亲人时的疑虑,以及不得不硬着头皮后的窘急。
字为凝视着,突然有一种愤然的感觉,那风好像是一群强暴的罪犯,它们竟然蛮横地将炊烟从烟囱里,残暴地不断往外拖着,瞬忽间即扯向暮空,拉着拽着,撕成缕缕的残丝,抛向空中,踢向屋檐,摔倒在荆棘遍布的荒丛里,又狠命地推向瓦椤,被迫害着,实在不堪忍受了,便只好自己一溜子地撞向墙角……就像一个受了严重伤害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忘了怎样发出声音,在泥泞和光滑的山坡上,被迫使着或被驱赶着,缓缓地爬向夜色的深渊,消失于暮霭的荒凉中。在树下,在墙根里,悄悄地睡着了,脸上还有黑色的泪痕,污脏的。
天空,一片昏暗,几颗星星,像见了鬼影一般,忽闪忽闪地躲藏着,在满天黑牡丹似的云层后面,傻愣愣地窥视着大地,恐慌地张望着四周环宇,惊心动魄地,眨动着紧张而抽搐的眼睛……
“下去吧,该吃饭了……”一个迟疑而又叹息的声音,在看不到的角落里冒了出来,夜色是嵌入它的镶边。
字为心里明白,其实是“早该吃饭了”,只不知道妈是在什么时候靠近来的。她无声地隐没在暮蔼下的丛林中,像山中的一丘孤坟。字为坐着没动,无动于衷地,或者是因为羞愧难当,也没有回答。他的失落,却成了母亲年老时最不堪重负的枷锁;心情的低落,反而分外地加重了她的担扰,以罪孽的形式,布局着、纠缠在她那比田间阡陌还要复杂的脸庞的皱纹上,呈现出岁月的歹毒、险恶,还有沧桑。更年期的焦燥被内心的不忍和担忧压制着,却须要用平日十倍的用心与忍耐,来照顾自己的孩子。
“下来吧,天黑了……”母亲又顿了顿,走过去又扭过头来,不安地凝望着字为,期待着。
他迷路了;
还是在小的时候,她就常常使用这种方法,用鼓励的眼神,来教会字为,记得下次一定要按时回家!
他知道,是该下去了;或者哪怕只要自己稍稍地动一下,那也是对她的一次回应,甚至是一次衷心的奖赏,她也能从中获得莫大的安慰。然而固执却使他,再次撞痛了那焦虑的心,以一个母亲善意的气愤和发泄,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下山去。却像是被草丛或其他的什么给绊了一下,一个剧烈地颤抖,摔倒了。草丛窠子里有哗咝哗咝地响动,有如魔鬼在阴谋得逞时的嚎叫。仿佛只那么一下子,她就被黑暗吞没了,或者又为草丛所掩埋。字为豁地竖直了起来,却僵硬地伫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他无声地闭上眼,眼泪挤出眼睑,像决堤时汹涌的魔兽,又像殉情时喷涌而出的热血。想像着她的蹒跚,艰难,然后,强忍着痛与恨的不得发泄,默默地、缓缓地摸下山去。
“母亲啊,我的失落在使您担扰、变成对您加了倍的罪孽时,您可知道,您的无微不至和博大无私,却是对我最大最残酷的惩罚啊!对我自己的狠会使我在精神上得以些微的放松与慰藉,而所有的这些,在您眼中却全是孩子气吗?”字为泪流满面,在山风的侵袭下,已经冷却了,只是默默地淌流下去,辗转在轮子下面。那也是一种叠障的意象,恍若车窗玻璃上霏霏有意的春雨,却被雨刷扫成潺潺的水流,只得无奈地滑落下去。车上的诗人潜隐住内心的句子,“雨刷在面前挥啊挥,我的心却早已飞向远方……”
没有天空,不要牵累,天地已经只是一片暗然的混沌。字为惟一拥有的,就只是幽静的黑夜与孤寂的后山。在这里,体察着日与月的交替,圆晴与阴缺的弥合,却给予不了更守望不了亲人的欢颜,承担不了也拯救不了父母的苦痛。
“我却终究是您的孩子,只会流着满脸泪水的孩子。只是,以前是当着面充作要求您的资本;现在,却更想奉献给您,为了深重的渊薮和亏欠,只是现在,却应该向谁求以赎罪的回报和安慰呢?默默地,在没有您的时候,当我的伤心不再使您担扰时,却也正是对我自己最大最忠诚的心安啊!”
字为只顾着拼命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泪水婆娑,那是一种不能自持的痛苦,也是一个不能改变的现实,痛苦,痛苦着,并且还要痛苦着痛苦,他想起了地坛里的那个母亲,一个天天守望,又天天担忧的母亲……
然而自己的母亲却只是太会疼爱自己,只知道自己的不幸与无助,知道不能阻止自己出来到山上,知道自己老是呆在家里只会更难受,自己也只知道自己的痛苦与无奈,知道自己不到山上来会更加地无所适从,知道自己呆在家里会让多的人更加的难受。自己不在家时,她也肯定是心神不定坐卧难宁,但只要自己一到家里去面对着他们,又会因为自己的痛苦不堪,而加重他们的憋屈,使他们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只是当她上山来时,自己却只是浑然不觉,一味地沉浸于自己的不幸与悲伤中,忘了因为自己而承受着加了倍的不幸的母亲。后山也是他的地坛,是他精神的地坛,也是母亲的地坛。
没有更多的言语,她摔倒了;并且消失于暮霭的荒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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