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春脚步 二十四 政治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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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六十年代初期,生活中的一切急流险滩对品忠、品英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讲,都是模糊暗淡的,但就是在那段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却处处潜藏涌动着一股股强劲的旋涡和逆流。
那时正是政治斗争风疾雨骤之时,一次次的政治运动把所有的人整得心有余悸。
杜敬兰为人任意率直,说透点,此人既呆又有点迂,不改书生本色加上资格又老,讲课时常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党小组会上齐新顺批评他是想突出自己,他不但不收敛,反而在各种场合陈明自己的观点,抨击齐新顺还有那些反对他的人。这样的人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能够从五六年肃反、五七年反右的强大攻势之下成为漏网之鱼,想来也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尽管如此,政治运动的历练还是使他提高了不少,他开始谨慎消沉,不再在公众场合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按他自己的话就是“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卷残书”,但是这次他没有逃过。
老杜是教哲学的,讲哲学的教材主要是苏联的《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都是固定的模式,你照本宣章就行。如果是政治系的课,可以带着批判的观点从英国的经济学、法国的空想主义、德国的古典哲学出发讲讲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或者再讲讲意大利的柏拉图、黑格尔的小逻辑。如果是给其他系的学员上大课,泛泛地讲讲辨证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就行了。然而这节课杜敬兰却在课堂上自由发挥,从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到执政党的宗旨,党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任务和肩负的重担,再到吴晗的《论说谎政治》。一讲就收将不住,慷慨陈词,痛快淋漓。却没有注意到课堂上已经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第三节课是学生分小组讨论,一个学生把一张叠得死死的纸条递上来,上面写道:“老师:您在课堂上一再强调吴晗替民请命,要求废止一党专政,废止党治,实施民主政治,您的用意是什么,是不是对我们党的领导有什么不满之处。”底下的署名是四个大大的字:“含沙射影”。
下面坐着的学员大都是师、军级干部。
杜敬兰接到这个纸条坐不住了,他抬头看看下面三十多个学员,觉得他们个个都像是写纸条的那个人。
“我刚才讲的决没有这位学员在纸条上写的这样的意思。”下面的人面面相觑,但是没有人吭声,因为他们是军人,有严明的纪律的约束。“我讲的是吴晗在国民党时期他的民主思路就十分鲜明和突出。他那时是站在人民的角度,代表人民的利益,来反对国民党的所谓的‘人代会’,在那个时期,中国的民权,是操在非法政府的手中的……”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当时国民党搞的那个共和,也不过是一党下的共和,国民党搞的那个‘人代会’,其实与人民无关,是站在反对人民的角度,反对人民的。”
还是不对劲。
老杜的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课后,很快就有人把这个情况上报到教研室。于是杜敬兰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在会上做检讨,把自己的问题一再上纲上线。
就在那天上午的小组会上,齐新顺的发言最踊跃,他敲着桌子说:“杜敬兰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样的小组会开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开会的目的当然是帮助你,可你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你说说到现在为止,你哪次的检查真正触及问题实质,触及灵魂的。总是避重就轻,我跟你说,这样的认识是绝对过不了关的。这两年学员对你的反映最大,有人说你上课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天又来大放厥词了。’听听,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明摆着把课堂当作你散布言论的阵地了。”老齐还算客气,本来准备在言论前加上“反动”两个字,最后忍住没说出来。“上次还有人说课堂上有人散布‘五八年的大炼钢铁是劳民伤财’,说‘什么军事院校,直说了,就是部队高级扫盲班’。还说《政治工作条例》过分强调走政治路线,忽视军事训练和军事现代化人才的培养。这些话根本不用问我一猜就知道没别人,只有你杜敬兰能说出这样反对三面红旗大跃进,攻击新中事院校的话来,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论!《政治工作条例》是亲自审阅并批准实施的,那你讲这些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讲德国唯心主义古典哲学的时候,毫无疑问应该带着批判的观点,可你抓住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不放,还说这是最好的教材。你说说你的立场!你讲课时大讲原始哲学的‘天道观’,有这个必要吗?几千年前中国哲学史的发展雏形与我们授课的内容和目的相去甚远,和马列主义哲学观到底有多大的关联?那么你扯上那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杜敬兰,‘德国一百多年前的那位叫威廉的皇帝是位少有的开明的好皇帝。’这话是你说的没错吧?”齐新顺转向杜敬兰,见对方低着头,他继续说:“‘德国纳粹的制度是相当严格的,根本搞不了贪污,因为他们有一个权利制衡的制度在长期制约着他们。’这话也是你说的吧?你是军队院校的政治教员,还是个老党员,受党的教育多年,你站的那个讲台是党和人民给你的,你说这些话,你的政治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你考虑过后果没有?”很明显齐新顺是有备而来,一条条事实出处清楚,证据确凿,根本容不得分辨。
教研室主任李平凡提了一条意见,“我说杜敬兰同志,好多学员反映你上课时爱说外语。我知道你在教会学校上过学,外语好,有的时候是习惯了顺嘴就来,可是你授课的对象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学院里那么多懂外语的教员,我从来没听说谁上课时候说外语的。我也懂外语,但是我从来不说,因为我知道上课时必须讲汉语,这在我们这里是一条纪律。我在南京军事学院的时候,碰到和苏联专家交谈,我就讲汉语,不是我不懂俄语,不少的人都会讲俄语,可是都通过翻译交谈,为什么?避嫌!这一点我想你不是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你懂外语,懂就懂吧,看书、查资料都可以,何必要说出来呢,还在课堂上说,这样影响很不好,显示自己受过高等教育是不是?显示你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是不是?和工农出身的教员不同是不是?这么老的一个同志,为什么有些问题就是不好好想一想,而是屡教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个问题上犯错误。”

李平凡35年在北平参加“民族解放先锋队”后,去了延安,在抗大任教,曾经是抗大哲学教授会的成员。他的资格老,理论水平高,所以一言九鼎,讲话很有分量。
另一个教员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我觉得还是资产阶级的思想在作怪,虚荣心,而且多少有卖弄的意思在里面。”
“我看还是李主任说得对,杜敬兰的老毛病就是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总想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在思想上无法和无产阶级保持一致。你在那个教会学校学的东西,全是资产阶级的,那些个余毒到现在还没有肃清,还是根本是没打算肃清。”老齐插话说。
每个人都要表态,轮到沈静如发言。
沈静如和杜敬兰的关系一向不错,在南京军事学院时就在一个教研室,刚到北京时又一同到北大哲学系、中央党校进修。沈静如一向钦佩杜敬兰的才学。在提高部队正规化水平的必要性,创办军事院校,培养各种军事人才,加强教育训练,提高官兵素质等方面两人的意见和看法一向比较一致,有很多相同的观点和看法。可这会儿不行了,全小组的人都盯着老沈,他必须要表态,“我说老杜最大的缺点就是说话口无遮拦,每次小组会都要给你提这方面的意见,可你总是不改……”他看见齐新顺几个人拿眼睛瞟他,知道是自己的话不痛不痒分量不够,于是停顿了一下,终于下决心说:“我听说上个星期你在课堂上公开说:‘对什么事物都要一分为二地看,李鸿章这样的人物也不例外。’你这样公开为卖国贼招魂喊冤,到底是什么意思?”沈静如说完谁也不看,眼睛死盯住墙角的一把扫帚。
每个人都留了一手,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把杀手锏拿出来,可以抵挡一阵。
所有的话包括杜敬兰发表的文章,一条条、一段段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用放大镜细细地看,用镊子夹着一页页地翻,透过现象看本质,会发现句句话都有隐藏很深的含义,这些就足以给他盖棺定论了。
会场上出现了一时的冷场,时间还差一点,每个人都在搜肠刮肚地找词。
“我还有个问题想谈谈我个人的看法。”齐新顺清清嗓子,看到大家都在注意他,就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是党小组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想谈出来,也许不对,就请领导和同志们批评指正,老杜你如果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出来。”乔新顺看到自己的发言引起大家的注意,于是坐直了身子,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我要说的是,就是关于你的生活作风问题,这方面的反映不少,当然对一些话要一分为二地去看,不能一概地看其有,也不能一概地看其无。我不是在这里要你澄清什么,主要是说你这种表现正是资产阶级腐朽享乐的思想在作祟,你应该在自己的思想根子上找找问题。”
齐新顺一提到男女作风问题,大家顿时都来了精神,同时意识到这是老齐在动真格的了。工作上的问题再怎么讲那都是面上的事,可一涉及这方面的问题,就要触及灵魂了。果然杜敬兰在齐新顺一开始发言就坐直了身子,两手紧抓住膝盖,但他还是低着头。
“现在学院里关于你的议论很多,人家不说你杜敬兰,一张口就是马列教研室的某某某,这给我们教研室在外面造成很坏的影响,说什么的都有,而且说的很难听。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而有的人就不行,总是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这不光是个认识问题,那不是根本的,最根本的还是思想意识问题。杜敬兰,你不要以为组织没找你谈就什么事都没有,也不要以为在这些方面犯错误不算什么,这是大事,很能反映一个人的道德品质的好坏……”
“老齐,这事不要再说了,关于这方面有什么意见你可以会后跟老杜私下交流看法,好不好,但是不要放在这个会上说,”“李主任,我觉得有些事情放在桌面上说总比下去犯自由主义要好……”“好了,今天我们主要讨论的是杜敬兰在教学方面出现的问题,其他事情不要说了。”李平凡果断地摆了一下手,“没有根据地乱说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扯得太多还会给人家的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会出大事,这个你没有想过吗?不要说,不要说了。”李平凡严肃地制止了齐新顺,但是会场上却因为老齐的发言引起一点骚动,两个新来的教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
该杜敬兰表态了,他的头低垂着,没人看得见他的面部表情。一缕黑发耷拉在眼前,就那么一直耷拉着。他不抬头,众人也就不避讳,全都盯住他眼前的那缕头发。
过去开党小组会批评他,他总是辩解,甚至是慷慨陈词,可这次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一言不发,弄得会场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我觉得杜敬兰今天应该对大家的意见表个态,”齐新顺说,“像你这样态度暧昧,就是带有抵触情绪,就是和群众和组织对抗,我认为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你灵魂深处的革命是不是彻底,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思想占主导地位。”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教研室主任李平凡。
杜敬兰还是不说话。
“这样吧,”李主任沉吟了一下说:“对于杜敬兰同志的意见,大家说了不少了,可能有些话是有些过激,但我相信大家都是本着治病救人的目的。希望你能够正确地对待这些意见,认真查找一下你思想深处的问题,我再说一遍,你不要有过多的想法,也不要背思想包袱,认认真真把这一阶段的问题汇总整理一下,写个思想汇报,汇报不一定长,但是一定要触及灵魂。你的那些问题还是很严重的,真要是划线的话,恐怕早就够右派了,关键还是要看你的认识。这次你要清清楚楚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是过不了关的。小组会如果过不了,咱们就上支部大会,让全支部的同志来帮助你。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本着挽救和帮助一个同志的目的,那么,你一天没有认识你的错误,这样的帮助就不会结束。今天上午的会就到这,晚上七点半我们接着开。”
会议结束了,人们开始往外走,一直不说话的杜敬兰突然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地对李平凡说:“我不舒服,今晚的会能不能改个时间?”李平凡见他这副样子,就说:“那好,你先回去休息,再好好准备准备,这个小组会咱们明天下午接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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