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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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三十,闻鸦离开了藏雪谷,前往天山。
他本来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在藏雪谷等着,毕竟答应过沈彬。但那里太孤独,他不能忍耐。所以他去天山。
可越接近天山,他越犹豫。
闻鸦有四个月没有看到过沈彬了。四个月,一百二十天,很多东西可以改变。沈彬的右手怎么样了?他怎么当上的掌门?现在他的门人怎么看他?……最糟糕的是,闻鸦害怕自己去天山,会让沈彬难堪。其实不用想,一定会很难堪。一路上的流言蜚语他听到了不少,大多数是关于沈彬和他的不堪丑事,少部分则是沈彬在天山如何受到种种非议。闻鸦从最开始的一笑了之,渐渐变成了极端愤怒。等到他把刀沙门的几个弟子打了以后,他才觉得恐慌。
闻鸦在天山下转悠了好几天。每次走到天山派的界碑前,黑色的石碑上面刻着鲜红的三个大字:“天山派”,闻鸦就觉得害怕。那几个字,刻进石碑里足足一寸,张牙舞爪,好像恶狠狠的巨龙,张着巨大的海口正在嘲笑他。
一连三天,他走到天山派门口,不敢进去。偶尔有天山派的弟子下山来,看他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第四天终于狠了心要上去,却在路碑那里,遇到沈月。
闻鸦见了沈月,转身就走。
沈月喊道:“快回来。六哥叫我来接你。”追了几步,闻鸦跑了起来。沈月运起追云步追上去,喊道:“我不是来赶你的。六哥被三哥他们缠着下不来,才叫我来。快跟我回去。”
闻鸦听了这话,竟发了疯一样飞奔起来。沈月大怒,一鞭抽过去,打在闻鸦背上,闻鸦疼得猛地一抽,跑得更快。沈月轻功本不如闻鸦,到后来追不上了,眼看着他跑远,在后面破口大骂了:“你滚!滚!永远别回来!”骂到后面,竟带着哭腔。
闻鸦远远听到沈月的哭声,只觉得比背上的鞭伤更疼,火烧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不择方向,只是一路狂奔,一直到身体再也撑不住了,倒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差点就忘了,沈月,天山还有一个沈月。他就算能面对全天下的不齿,可他怎么面对沈月?他让沈彬怎么去面对沈月?
沈彬知道自己来了,不躲不避,反而让人来接他。他豁出了一切,毫不在乎。再多伤痛,他也直面,并不畏惧。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如此的爱着自己。而这个爱他人,却被他害得失去了右手,他是不是还要害他失去师门和家人才行?
有一天,这个人会不会也后悔,不该为了一个闻鸦,失去了整个世界。真爱难能可贵,但不是独一无二。而那个生他养他的世界,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血淋淋的,会疼。
闻鸦不想看到那一天。
他捏着拳头捶打着地面,一拳一拳砸下去,恨不得把这大地一劈为二。可他十分虚弱,拳头像棉花一样,干涩的地面只有淡淡的痕迹。风一吹,几个沙子拂过,连这点痕迹也没有了。
那天晚上,夜如漆,没有半点星光。闻鸦一路跌跌撞撞不停地走,一边走一边回头。他总觉得沈彬会在后面追出来,叫他回去。他害怕极了,拼命的跑,可又想再看他一眼。
但没有人追来。一直没有。
*************
阳春三月,江南的柳树都绿了。
闻鸦被人从江南最大的妓院揽翠楼扔出来,烂醉成一团,支不起身子站起来。他狂嫖滥赌了一个月,每天就是醉生梦死,直到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这些日子,人都好像在酒里泡烂了一样。刚开始不少姐儿见他英俊不凡挥土如金,纷纷聚了过来。末了却发现是个傻子,就知道喝酒,没意思之极,也不想理他了。
钱花光了,还打了另外一个嫖客,就被扔了出来。醒的时候天快亮了,揽翠楼早打烊了。自己摸着爬起来,打个寒颤,哆哆嗦嗦蜷在烟花街一家店门口,清醒了些,觉得好笑之极,自己就在那里抽着肩膀笑起来。
一双漂亮的小脚停在他面前,“你怎么了?”
闻鸦低着头,发出两声干涸嘶哑的笑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女人弯下腰,凑到他面前:“小鸦?”
闻鸦一抬头,竟然是武梦。
还是那张粉雕玉琢的脸孔,施了脂粉,眼中带了更加成熟的媚意。闻鸦摇摇头,清醒了些,问道:“你怎么在这?”
武梦笑道:“我一直在这里啊。都三个月了。你呢?怎么蜷在这里,笑什么?”
闻鸦看看左边,是红香阁,看看右边,是苏绣楼,不远处是揽翠楼,看武梦身上穿的,是最流行的红牌姐儿的天香素云裙,微微露出了香肩,放声大笑起来。武梦越发奇怪的看着他。好不容易闻鸦笑得喘过气来,道:“这几天我觉得自己生无可恋,死不足惜,都快目空一切要成佛了。可看了你,我又觉得活着还是有不少乐子的。”
武梦不屑地咂了下嘴,“你就那点子出息。”抬手敲敲红香阁的门,“我回来了,开门!”,一面招呼闻鸦一起进去。
闻鸦爬起来撒腿就跑。刚跑两步,一条青色小蛇正咬在他右腿上,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人就软下去了。红香阁出来两个龟奴,武梦吩咐他们把闻鸦抬进去,丢在了武梦的床上。
闻鸦伸手去摸佛染尘,没有半分力气。武梦换了衣服进来,看见了道:“哎呦,收起来吧。你那点功夫还不如我呢。你陪我聊几句天吧?我一会给你解药。”
闻鸦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又落在这个女人手里。几年不见,这个女人笑容退去了那种年少的青涩,非常艳丽甜美,声音却还带着天真的味道,更觉得可怕。
武梦却很开心,一边坐下,问道:“你最近几年怎么样?申迟呢?”
闻鸦本想说申迟正在附近,吓唬她一下,但一想太幼稚,就说:“我也好几年没看到他了。”

武梦倒似乎有些惊讶,“呀,你真是浪费啊!白费我那么帮你。你不是一向风流无敌万人迷吗?”
闻鸦一听她提起此事,真恨不得一掌劈死她。当初不是她那一针,申迟怎么会昏迷数月,自己怎会受那么多煎熬?
武梦看他眼色不善,冷笑道:“你别狗咬吕洞宾,我那真是帮你。申迟本来就有病,身体一直不好。何况我那明妃也不是那么好解的,你就算拼上性命,不过能解一半罢了。我扎那一针,里面含着七彩莲的莲汁,可是用了我好几年的心血的,自己都舍不得,给了申迟,能延他寿命的。”
闻鸦被她骗过一次,几乎死掉,这个女人的话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信,但人在砧板上,只得咕哝了一句:“那还真要谢谢你。”武梦问他说什么,他忙说没说什么,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做……姐儿?”
武梦一听又笑道,:“好玩啊。”突然小脸一皱,闷闷地道:“不过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玩啦。”
她自己闷了一会,又问道:“江湖中都传说申迟、沈彬还有叶烽为了你吃醋打架,还把沈彬的右手给弄残了。你倒底喜欢哪一个啊?”
闻鸦一听她提申迟沈彬,脸色也变了,转过脸去不理她。武梦见他不理自己,拿着佛染尘,一剑鞘戳在他肩上,闻鸦身子疼的一缩,不肯开口。武梦又是一鞘打下去,闻鸦汗水浸出来了,只是咬着牙。
武梦坐在床边仔细看看闻鸦的脸,笑道:“嚯,变了呢。以前没这么有骨气。这剑,申迟有没有问你要过?”见闻鸦不理她,又道:“那你知不知道就为了这剑,申迟差点被他大哥打死?”
闻鸦猛地回过头,看着武梦。武梦笑道:“看来你不知道了。就是你下山没多久的事啦。申尉知道丢了佛染尘,想要回来,申迟拦着,他就用家法处置申迟。哼,那时候申迟的毒还没清呢,都打吐血了。”
闻鸦真是惊讶之极,他心里申迟是向来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所有的人都爱着他,围着他,没人能奈何他,只有他折腾别人的份。想不到申尉居然会为了一把剑打他。问道:“这事我在江湖从没听过。你怎么知道?”他不信当年天福山庄如此防范武梦的情况下她还能再一次混进去。
武梦得意的笑笑:“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很多事呢。”她看闻鸦眼神凶悍,又换了付好颜色柔声道:“你别生气了。要不这样吧,我告诉你一点事,你告诉我一点事,怎么样?说起来,你怎么弄成这样啊?他们都不要你啦?”
闻鸦无奈到只有翻白眼的分。武梦见他还是不搭理自己,觉得没意思。把闻鸦拉下床,扔在地板上。自己脱了衣服上床休息。闻鸦见她当着自己的面脱光衣服,露出雪一样的肌肤,自己却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觉得自己一辈子没这么窝囊过。
武梦在床上睡了好一会,闻鸦身上的蛇毒渐渐发散开来。不止没有力气,整个人渐渐有些木木的疼,好像被什么压地喘不过气来。本来闻鸦不想求饶,奈何那疼越来越烈,忍不了了,哑着嗓子说道:“武姑娘。你能不能先替在下解一下毒。在下要是死了,你要还想玩什么把戏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武梦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拿出一个瓶子递给他,却突然缩了回去,翻身问道:“闻鸦,当日在天福山庄,如果是我中了申迟的毒,你肯为我死吗?”
闻鸦见解药到手又被要回去,怒道:“不肯!”
武梦继续蒙在被子里睡觉。
闻鸦气得没了力气,干脆直挺挺躺在床上装死。
隔了好一会,武梦从被子里说:“跟我说说你的事吧,说了我就给你解药。跟我说说好不好?你看,我都这么求你了。”
闻鸦被她整的只能长叹一声,道:“我真没什么好说的,就那样子。申迟他们没为我打架,那都是传的。沈彬右手是被叶烽伤了,是为了救一个女孩子,跟我没关系。”
武梦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为什么天山派的老大老三都在他继位典礼上骂他兔子啊?说他不要脸啊?”
闻鸦咬着嘴,不说话。
武梦把头埋在枕头里,一会转过来,又说:“后来我又去找过一次申迟。两年前。他那个时候变了好多啊,把小院子的机关都撤了。我进去看到他,他还请我喝茶。那茶好香啊……不过我没喝。”
闻鸦冷哼。
武梦钻出被窝:“你不要以为我怕他。他没什么好可怕的。我反而有点可怜他。那个时候他病的就蛮厉害的。申尉对他又不好,他自己又倔。当归那两个毛丫头什么都不懂,他说自己就是气血虚弱她们就信。我跟他说,他不开心就下山来转转,或许就开心了。开心了,病就好的快。我们可以一起去大漠,去雪山,去少林武当捣乱……总强过他圈在那山上。结果他死都不肯。就那么守着那个院子,好像在等什么一样。”
说完她探出头拍着床沿问道:“你说,人怎么就那么死心眼?”
闻鸦心里就像千刀万剐一样,说不出话来。
武梦看他不说话,心里有气,语气突然就恶毒起来,“还有件事也一起告诉你吧。沈彬当天山派的掌门,是他老爹的遗愿。可天山派的人都不愿意。后来天福山庄的人一个劲在后面帮忙,他才当上了的。为什么你自己想吧。”
这时闻鸦已经被蛇毒疼得无法说话,闭上眼睛,却不能堵上耳朵,心越来越冷,渐渐往下沉。
那天到最后闻鸦也没得到解药。一直疼到中午,身上的汗水都湿透了衣服,渐渐不疼了,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走出去。临走的时候武梦在被子里细声细气地说:“小鸦,见到申迟跟他说。记得病好了来找我玩。”
闻鸦用一种去你妈的口气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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