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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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九零丁洋
太后高坐座中,盛服严妆,旁边围了平日得宠的几个近臣,三公子、庄月斋等也伺候在御座之侧。这些人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但今天任凭众人围着巴结凑趣,她都不肯开恩一笑,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
这一日,她的确是心境极不好的。近年来,她固然大权独揽,却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内忧外患之中,深夜惊醒,各省军报不是这里兵败,便是那里失守,尽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饷要钱,急如星火。
高歌宴舞之际,骄奢淫逸之余,总有那么一个阴森巨大的威胁悬在头上,随时要砸得人三魂出壳,粉身碎骨!这样的感觉,她已经彻底厌恶了。
太后亲手来取匣子时,手已经有些颤抖。她从夹板中拿出奏折,看不到两行,便脸色发青,双唇紧闭,瞪大眼睛,形容十分可怕。但她立刻抛下了,没事人一样,又慢慢望向台上——这一封八百里急递,带来的是兵败如山倒的消息,夷人已经直逼直隶!
满眼的霁月光风,顿时尽皆变做昔日逃难时节的苦楚。支持局面何其艰难!一切的一切都靠前线退敌,然而就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是在十年前,裴氏任主帅之时,又何曾有过这般凄凄惶惶的局面?只是如今再怀恋那个刚烈英武的名将,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这许多年来议和不果,又全然荒废了武备,而今和不能和,战不能战,皆是咎由自取,当权者其无过乎?”太后心里猛地蹦出裴氏这句话,一时竟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郁还是扫兴?一直以来,内心里对辅政王与刘如海两个人的不满,便似野火一般熊熊腾起。
寿筵之上,众人都心存了疑虑,却是谁都作出无知无觉的模样,只顾对着戏台叫好。太后也扬起头,强令自己去看戏。
幸而,戏演得确实很好,很容易让人看进去,忘了周遭。台子上生角正演到激烈处,太后看来,觉得他扮相清标俊雅,眉心一点红色,添了阳刚正气,挥袖转身之间,便是一个睥睨天下、又心忧社稷的文天祥了。
裴千鸿此时正卓立在朝堂,面向那演贾似道的戏子,厉声责斥道:“贾似道啊,贾似道!襄阳、樊城被困五载,告急本章如同雪片来,你不发一兵一卒去搭救,反将紧急军情瞒不报。奸相啊,锦绣江山断送在你一人手!”
声音一叠一叠高亢上去,越发显得字字凛冽。裴千鸿在上头演得意气飞扬,观众也都看得酣畅淋漓。不高兴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咬牙切齿瞪着台上的刘震宇,一个是厌恶地背过脸去的谢采菊。
待唱到“贾似道残害忠良罪非小,千载骂名总难逃”,拖了一个极刚劲的尾音,又乍然收住,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下面轰然喝起彩来,太后脸色却越来越白,嘴角沉下去,向庄月斋道:“这是谁啊?”
察言观色,庄月斋心中惴惴,不知是吉是凶,便道:“是曲不疑班子里的,奴才只知道他姓裴,别的要问曲老板才知道。”他说着对贴身太监吩咐了两句。曲不疑在下面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跪在那里禀道:“这是我班子新进的戏子,前阵子在精忠庙里大显身手的便是他……”
他还待再说,但太后一摆手,眼睛又望向台上。原来那“文天祥”和“贾似道”在“宋度宗”面前吵起来了,忠臣奸臣泾渭分明,殿上互相对骂。“文天祥”以死相争,要皇帝罢黜太师……这一段戏风风火火演过去,太后才向身畔三公子道:“你瞧,这戏子身段并不纯熟,看来是个半路出家的,可台风有味儿得很。瞧进去了,竟觉得不像是演戏。”
三公子看着这戏,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句句都是影射,便答道:“臣不如太后看得透,只觉得这戏太悲,恐怕冲撞了太后寿筵。”太后干笑了一声,道:“你懂得什么,如今这情形,宫里宫外就该多看这种戏。”
眼见太后神色不虞,三公子忙陪笑道:“是,臣不懂事。”他说着,向贴身太监做了个手势,抬来一箩筐簇新银子,这一段戏一完,裴千鸿独自下了场,这时太监喊道:“太后放赏!”
语声一落,四名太监将银子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宫廷贵妇也纷纷取了金戒指、银项圈向戏台子上抛去。这时,贴身太监又高声说道:“太后吩咐,再赏‘祥三和’五百两!”这是摆明了单赏裴千鸿一个,庄月斋低头向曲不疑道:“天大的恩典,快叫人来谢赏!”
“是!”曲不疑掉头便去,他闻言之下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记起裴千鸿在契纸上填的就是假名,生恐他因为这不明不白的身份惹出什么麻烦来。想着走到西边,很快钻进包厢,一叠声叫道:“太后召见,赶快卸妆。”
裴千鸿闻言一怔,眼睛顿时亮了,目光灼灼。几个跟包忙上前,伺候着他换了一身宝蓝长衫,束了头发,向前面宴席上来。
“你唱得好啊,有赏。”太后温言道。众人都甚是替他欢喜,却见裴千鸿双眼一闭,流下两行泪来。旁人都以为他乍逢圣母知遇,喜极而泣,谁知却听他道:“我父亲为国杀敌几十年,落得身首异处。我身为功臣之后,流落江湖辛酸尝遍,朝廷也无个人理睬。如今就因为唱了一出戏,太后要赏我,这是从何说起呢?”
庄月斋等皆是大惊失色,不想他竟敢这般当面顶撞,简直是不要命了!曲不疑更是吓得半死,急得跺脚,道:“我的爷,你清醒些吧!皇恩天高地厚,你还不谢赏?”
裴千鸿拭了拭泪,道:“谢太后恩赏。”太后闻言竟没有一点儿着恼,反显得有些动容,好像对他的遭遇很关心似的,道:“你爹爹是谁呀?”
裴千鸿扬起头,道:“臣父乃是御封的威卫大将军,十年前为奸人刘如海父子陷害,死不瞑目。臣也受那奉辰卫刘震宇逼迫,万幸逃得性命,京中没有立锥之地,只得远走天涯。臣父精忠为国,旷古奇冤,不能不诉;刘氏父子残害忠良,误国误民,臣有证物在此,请太后过目!”
这一下几同作戏,放在别处或许很可笑,但此刻在寿筵上,用“举座皆惊”也是无论如何不足以形容!这一封旧信,递得悄无声息,却好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刘震宇先前没有留心,此刻望过来,竟看见裴千鸿跪在太后面前陈情,满场鄙视、怀疑、嘲讽的目光似乎都朝自己聚过来,没人会对彻底失势的他抱有丝毫怜悯。
仅仅这些目光,足能杀死他千次万次……他隐约听到只言片语,那“奸人”两个字在心头烙了一下,止不住牙齿磕着,脑中一片晕眩,已不再巴望收拾裴千鸿,只恨不能立刻逃开。
太后摊开那信纸,扫了几眼,神情怪异,颦了两道眉,嘴唇上难分是冷笑苦笑。只有坐得最近的人,才听得她在齿缝里低声道:“好呀!两个都是既喜欢钱,又要抓兵权的!”
只有身旁宠臣知道,这是她最盛怒时候的表现,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刘震宇!”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雷霆闪电一般,将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众人,震得哆哆嗦嗦。刘震宇早已经痴了,骇得头发也竖了起来。他两腿发软要栽倒,反倒是奉辰卫的众属下推他上前。太后冷笑道:“你们父子好厉害啊!连钦封的大将军也敢陷害!欺瞒着满朝上下都不知道你们为非作歹!”她气得两手都抖起来了。
刘震宇痴痴跪在下面,不知云里雾里。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而且一帆风顺、官运亨通,骤然遇见这样大的变故,一时竟毫无反应,冷汗针扎一般沿脊而下,恨不能一头晕死过去,不必面对这样可怖的景象。
“先拿下他!交三法司论罪!”太后铁青了脸,道,“传裴成器!”
刘震宇被自己在奉辰卫的属下架下去,他挣扎起来,却终于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被拖走了,四下里如同卷过阴风,传来一阵嘶喊:“裴千鸿,你台上台下,戏演得真好!可是你不知道,有人演得比你还要好!”

太后冷冷地看向台面上,又恢复了既不像恼,又不像喜的神情。三公子在旁边,知道这刘震宇父子犯了最大的忌讳,是定然活不成的了,而自己父亲也一定会为这事受到牵累。正惴惴间,太后道:“三倌,这事你怎么看啊?”三公子喉头发紧,额头上渗了冷汗,却低头道:“臣在太后跟前伺候,只是个哄人高兴的闲人。这等国家大事,臣岂敢插口。”
太后盯了他一阵,忽然叹道:“你爹爹总说你是个糊涂虫,其实你家真正明白事理的,我看只有你一个。瞧在你这份清醒上,回去叫你爹爹写请罪折子,我尽力保他吧。”
三公子连连叩首,道:“谢太后恩典。”这两人坐得太近,他们的话没有一个旁人听见,就算听到也没人敢露一点儿出来。
裴千鸿看着刘震宇被拖下去,一时也有些怔忪了,不知何以殊无喜悦,反倒沉甸甸地难受,就好像那日斗戏之后——也许终究是得来不正,非他本愿吧。他干跪着不妥,便叩头道:“臣谢太后隆恩!”
见他露出一丝疲惫之态,想是先前唱戏时太过卖力。太后也有些倦,道:“先下去吧,一会儿传你。”
裴千鸿方叩了头下去,便看见贺兰春上了戏台,原来下一折短戏是她的。她行头华丽璀璨,上得场去,幽冷犹如皇苑里一株早梅。裴千鸿匆匆瞥过一眼,疾步走出大殿。包厢里很安静,可看见桌子上字条时,心却怦怦乱跳起来。
“西墙侧第四个走道尽头,速来!看后销毁,慎之慎之。”
这是堂兄的字。裴千鸿手一攥,揉成一团。他原不知如何才能与堂兄单独一聚,却原来裴成器已先安排下了。
远处殿宇巍峨,灯火渐暗,人影憧憧,裴千鸿发现越走越偏时,便立住了脚。石径渐至毁败,两旁杂草丛生,皇宫中竟有这等荒芜去处?
风声,滴水声,似有似无的脚步声。他猛地回身一掌,切向那细微声响起处,这片刻警醒救了他一命,身后剑锋一偏,只划过肋下,染出一道血痕,另几柄剑却疾速追噬上来,将他围在中心。
裴千鸿手无片刃,闪身面对几个奉辰卫剑士,血气上涌,顾不得是禁中,厉声道:“奉辰卫的兄弟,还要替那刘震宇卖命么?”
没有人回答,一个人脱手掷剑,直袭他后心,裴千鸿后跃两步,竟反手去捞那剑柄,猛地手心一阵震痛,好容易接剑在手,却被冲得一个踉跄,肩上又着了一下。几个人来回折冲,几乎招招都是杀手,裴千鸿得剑在手,便不管不顾,直向外面杀出去。
几个人岂容他如此,纷纷施展轻功身法,苍鹰一般飞掠而下,又成合围之势。裴千鸿这时已经发现,指挥他们的是一个遮了面巾的人,瞧身段竟似有些眼熟。裴千鸿心中一动,猛地返身一剑,戳向那人面孔。那人不及闪避,竟被挑下了面巾。
是那个莫林。他咬着唇,眸子阴阴地闪着光,夕阳照射下,赤红如血。刹那间裴千鸿有些恍惚,太多的变故,让这一切都犹如梦境:“为什么是你?”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就在这一瞬,莫林的长剑直贯而前,寒意渗进他心底。裴千鸿只感到一阵深沉的无力,飘飘然倒退,却听得身后风响,锵地一声将来剑击退。贺兰春手挽长剑,竟还没有卸去戏衣,飞身扑下,向大吃一惊的莫林冷笑道:“你和裴成器的戏唱得差不多了,也该歇歇了。”
裴千鸿呆住了,眼前寒光乍闪,顿时被喷了一身血红腥粘。他挥剑削向身侧一人,那人眼见莫林被杀,出神时手臂已被砍断,发一声喊,却只顾逃走。裴千鸿心潮激荡,眼前一阵发黑,手心涨痛,竟任由兵刃落地,没有去追。
贺兰春用大红的绣衣拭去剑锋鲜血,她扫视了一下四周逃散的奉辰卫诸人,然后冷冷地道:“最后一折可是咱们两个唱的,不要误了场。”说完,拔步便走。
她不再理会裴千鸿,一径奔到厢房,换了妆容,才发现裴千鸿站在身后,声音低沉,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要杀我的?”
贺兰春苦笑一声,没有转身,只是仰起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很久了……那天去祥三和时,本来是想和你说的,但看到你对我满眼怀疑戒备,明白说也无用。自古疏不间亲,更何况你对那裴成器一直极有敬意,说了你会相信么?”裴千鸿道:“那么……当年的惨事,他是不是也有份?”
贺兰春扶在椅子上的左手一紧,咔嚓一声,竟将把手抓裂了一块,鲜血顺着五指指甲流出来,她看着他道:“你终于,还是明白了。”
最初的迷茫和痛苦之后,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当初她偷的是向曹侍郎花银子买功名的人的名单,为什么却被说成了是辅政王的东西?她本来料定了把柄在手,曹氏决不敢大肆声张,就算搜查也不过是她家戏园子,为什么那些人明火执仗打进裴千鸿那里?既然她是罪魁,为什么最后却被冷落无人问津,为什么没有被杀或者被治罪?
醉翁之意,是不是原本就不在酒?
贺兰春犹记得曹侍郎发怒的话:“你把那名单卖给那刘震宇究竟得了多少钱?我捧你原是一片心在,你就直截了当向我要钱,我也足感厚意,为什么要勾搭那个灭门破家的混人?你知不知道,他连威卫将军家也敢抄,和那将军的侄子,叫做什么裴成器的——两个人勾结起来,找着机会瓜分金银财宝,大大地发了一笔,真是快活啊!”
同样,她记得自己使尽一切法子去接近裴成器。最后她又利用了那三公子一次,将裴成器请到“春胜德”,在自己屋子里招待他,酒中下了“露华浓”。她在裴成器注视下灌了一杯又是一杯,言笑如常,在他走后却不禁涕泪盈眶。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玉石俱焚,然而她无从逃避。
裴千鸿一直默默听着,一时间天地也静了下来。他一只手支在窗台上,又缓缓放下来,半晌,他沉闷地道:“你的心疾就是那毒药引发的吧?”贺兰春很平淡地道:“是。”
她抬起头,发现裴千鸿身子抖得厉害,忍不住叹息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透了也平常得很,忘了吧。”
裴千鸿不答。要是真的能忘,那该是多轻巧啊!不,哪怕是一时不要去回忆或者悔恨也好。
一片奇怪的沉默,长久、深沉和突然。他们互相对望,中间仿佛隔了广阔的深渊。贺兰春猜想过一千次,他知道真相又会怎样?可是她没有猜到会是这样令人难堪的寂静,灰蒙蒙的黄昏降临了,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贺兰春眸子由霍亮变得暗淡。她一甩袖子,扭身便走,口中道:“场子上见吧……”她掀起门帘,却听裴千鸿低喝道:“回来!”
贺兰春心头一酸,腕子被他握住了,就势一带,整个人便跌倒在他胸前。裴千鸿全身的血都在烧,全然忘了周遭一切。不觉间已将她压倒在妆台上,使劲揉进怀里,她的头撞在桌案上,发髻首饰磕得笃笃作响。她目光悲凉如水,又宛转深情,令人沉醉迷乱。裴千鸿不顾一切地亲吻她,像久已窒息的人疯了一般地呼吸。
贺兰春指甲狠狠抠进他手臂,两人止不住身势似的在案台上翻滚,油彩头面纷纷落地,最后她力竭地瘫倒在他身下。
贺兰春龟裂的唇中隐约逸出叹息,颤声道:“我等了你十年了,原以为……此生再等不到你了……”裴千鸿伏在她身上,怀中之人犹如霜底红叶,犹如蒙尘明珠,沧桑哀靡,有明明暗暗的伤痕,苦待抚慰和温暖。
裴千鸿凝视着她,很久,摇头道:“我也是过了这许多年才发现,我今生的得失,竟然都是你。”贺兰春闻言侧过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我宁可和你死在一起。”
难忍满腔的欢乐与悲怆,裴千鸿潸然泪下。许多年来他只流过两次泪,两次都是为她。都是惯见生死离散的人,任谁都早已不是轻狂轻信的年纪。刹那相聚已是上天隆重恩宠,仅仅一个搂抱,便是一生一世的欢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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