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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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折茫茫雪
裴成器原本在宫外当值,接到懿旨立刻进了御花园面圣,受命接手宫中防卫,发现众人望向他的目光都谄媚了许多。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在他眼里,虚名和实利都必不可少,而且只要肯花足够的心计,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容易得到的。裴千鸿刚刚进京之时,他便已经得到消息,当时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流落南疆这么多年竟还没有死,说不得了,非杀不可!
然而转念又想,当初与刘震宇勾结的事做得十分干净,裴千鸿一时绝对发现不了,而且其对刘震宇恨之入骨,在目前他与刘震宇争夺权位的情形下,正可以做一件杀人的利器。于是他先将裴千鸿找来相见,试探之下,觉得十分称意,便照着计划做了起来。
果不其然,刘震宇连带他那爹爹刘如海,都将死得身败名裂。而他,今天之后便可以稳稳当当坐上奉辰卫总指挥的位置,前程无限璀璨。
此时,该是大轴上场,天色已黑,明晃晃的红烛粗如儿臂,八角宫灯照耀四下。寿筵上惊变迭生,众人都没那么多看戏的心思了,眼看着戏子鱼贯而上,个个心中惴惴,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
裴成器正踌躇满志之时,如同兜头被浇下一盆冰水,透体森寒,目瞪口呆——那裴千鸿物尽其用之后,终究是个祸患,原本他已安排了莫林去将他除掉,此时却见他没事人一样走进了御花园!
太后道:“这最后一场,难道你还要唱?”裴千鸿撩起戏袍,笑道:“臣自然要伺候太后尽兴。”
太后闻言也笑了,道:“听说你在精忠庙大出风头?”她本是随口一问,但裴千鸿立刻低头奏道:“臣唱念功夫原本平平,最擅的是武戏,因此才在精忠庙小露头角。今天因为是喜筵,所以武戏没有排上,实在可惜。”
太后被挑起了兴趣,道:“是么?”她回头向庄、谢等人道:“国家用兵之时,还避讳什么刀剑,怎么不排上武戏?”
庄、谢等人目瞪口呆,眼见太后望下来,谢采菊小心翼翼地道:“精忠庙一场斗戏,成名武生死伤不少,有些至今卧床。奴才们想,寻不到一个能同裴公子演对手戏的人,演起来岂非太沉闷,除非是曲老板亲自登场……”他这话有些成心陷害。
裴千鸿却在一旁接过话茬,道:“太后毋忧,其实这五步之内,便有能胜过微臣的人!”他笑容满面,眼底寒光藏而不露。太后扬了扬眉,诧道:“是哪个啊?”
裴千鸿道:“当初臣堂兄与臣闲暇之时,常常一同粉墨登场,刀剑相搏,以博先父一笑,他技艺之高,远胜于臣。臣思量今日既是臣大仇得报之时,又值臣堂兄殿前蒙恩之际,望太后恩准我二人共演一出,以谢君恩。”
众人都以为是玩笑,不想太后居然道:“说得不错,去请裴指挥下场吧。”裴成器被召过来,早已煞白了脸,退后两步,跪下道:“臣万万不敢在太后面前露丑!”
裴千鸿笑道:“哥哥莫要太过谦逊,想你昔年有‘王子乔’之称,醉中舞剑,临风吟诗,当真风流旷代,潇洒绝人。莫非进宫之后当差勤谨,将从前行径全都收敛了?”
裴成器被挤对得无法开口,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不领旨便是欺君了。裴成器立刻做出一副惶恐之态,伏地时幽幽深深地看了裴千鸿一眼,道:“臣谨遵懿旨!”两人一同站起身,裴千鸿似乎想了想,又跪下道:“禀太后,臣有一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说。”太后闭上眼睛道:“讲。”裴千鸿道:“昔盛唐之时,玄宗皇帝召各路梨园子弟御苑献技,使的皆是真刀真剑,臣以为非此不足以显我朝真气度,望太后恩准。”
太后道:“准了。”
裴成器随便在外面罩一件戏衣,与裴千鸿走到后台,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裴千鸿手拂长剑,笑道,“成器哥当年不是喜欢《万里缘》么,何妨今日共演一出?”仔细看来,宫灯照在他身上,有隐约血迹透出来,一片滟滟的红,映得眸子也一片深沉诡秘。裴成器不消察言观色,便已知他尽知其中隐情,于是冷笑道:“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可不是刘震宇!”
裴千鸿长笑一声,道:“你们当然不同。我杀刘震宇用的是鬼蜮伎俩,杀你却不用。”他转身上场,裴成器在下面阴沉沉地道:“你今夜杀不了我,便是我飞黄腾达的又一个祭物!”
裴千鸿心中,弥漫的只是悲怆。不再有直率与执著,也再没有满腔热血,当所有的气岸风流都流失殆尽,所有的旖旎旧梦都幡然醒悟,面对此生埋藏最深的敌人,剩下的,便只有“杀”这一个最凌厉的字。
裴千鸿这次饰演的是苏武,看着裴成器,一字一顿地道:“你我恩断义绝,谁人还是你的子卿兄!”仿佛更无别话可说,最末一个字时,三尺利剑已然出鞘。无以形容他此刻抽剑时的感受,这已不再是演戏,说的不再是念白,台下也不再有什么看客,只剩下拔剑相对的两个人。穷途末路的感觉,横梗在他们之间。
风簌簌吹过,好像为了响应这冰冷的情绪,宫外雪忽然飘了起来。
无边无际的凛冽杀气仿佛成形,汇聚在剑身,凝成一汪青色。裴千鸿的眸子在这青光中射着阴暗的光,还是笑,但笑得冷漠而空洞。
两柄剑铿然相击,口中念白仿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叹李门世代忠良,你投降夷人遗臭千载。”“子卿,奈何我家小命丧,路绝外邦!”
剑光霍霍中,这些仓促惨白的辩解又还有何用?裴成器鄙弃这累赘的念白,想他剑术出神入化,区区一个裴千鸿,有何能耐与他性命相拼?他气贯剑脊,一击之势堪拟闪电,冷风飘起,剑锋贴颈而过,台下只见衣袂翩飞。剑分光,人错影,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脊,缓缓洒落台上。

裴千鸿翩飞后退,掩着手臂上的伤口,一挺剑,念白道:“叛国贼子,今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夜色完全降下,红烛光芒映照着寒冰,落雪中平添了肃杀诡异,半明半暗的戏台上,忽然又走上了一个人,裙子拖在地上,剑拢在袖中,恨色凌厉。
贺兰春走上来,慢慢地撤了鞘子,仿佛这原本就是戏中一段。雪白的流苏,腰间的璎珞还没有解,素手持剑,刺向裴成器。台上,剑风将三个人的发吹起,犀利的光泽照亮了他们三人的容颜,苍白的更加苍白,犀利的更加犀利。
剑光如縠纹般散开,裴成器衣襟被划破,裴千鸿亦是身周鲜血飞溅,但他只是桀骜而凄然地冷笑,透着无声的讥诮与憎恶,却忽然说了一句原不是台词的话:“何以如此呢?”
裴成器亦是冷笑,低声叹道:“何消再问,我原告诉过你,自古诟莫大于卑贱,悲莫大于贫困……不过如此。”
这一下,台下所有人已都看得分明,太后高踞座中,面冷如冰!
三公子愕然道:“这算什么!这演的是鸿门宴么?”
“奴才这就叫他们住手!”谢采菊叫道。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似乎人人都已经看得出——来不及了,没有人会住手!这三个人所演的这一场戏,在之前十年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可以停得下来,只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肯罢手。但到了此刻,便是挫骨扬灰也罢手不得!
众人都看出,这已经不是演戏,甚至不是斗戏!
但这的确让人在瞬间联想到很多戏台上的故事,比如《鸿门宴》上的惊斗,比如《战宛城》里的悲怆,灯火之下,剑芒滟滟,穿透了风雪。
裴成器剑术享誉十数载,力敌两人,仍能不落下风。贺兰春接了几剑,眼前发黑,人在摇撼,剑在旋转,咬牙苦撑,原本默然无声的苦斗中,渐渐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你为什么还要插手呢?”裴成器冷笑道,他剑气直如霜锋之入朽木,摧断了她所有的招式,刺了过去,人人都大张着嘴看着,可是谁也无能为力。这一下是杀招,去势凌厉,贺兰春原已剑招滞涩,此刻如何挡得了这一剑。
裴千鸿奋不顾身地跃过去,不顾全身空门暴露,横剑去挡。这一刻他眼中只有那娇弱的女子,即便是用自己去挡,他也心甘情愿。
两剑相交,裴成器狰狞地笑,剑锋一转,源源不绝向他追噬而来。裴千鸿剑术造诣颇不如他,此刻更是落了后手,左支右绌,转眼之间身上已有几处染红。但他毫不退缩,这已不只关他的家仇,更关系到那个女子。
贺兰春拄着剑从地上站起来,摇晃不已,似乎随时有可能跌倒。刚才气力消耗,今日又是喜悲无度,心疾又犯了。她知道自己只有再出一剑的能力,即便裴千鸿命在旦夕,她也要强自忍住。这一剑只能是致命一击。
即使是台下的人,也知道此刻凶险,但贺兰春只是站在当地,冷冷地看着。
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子,一生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喜、大荣大辱,她知道自己此刻只能强自隐忍着。
裴千鸿已绕着戏台转了一周,对手每出一剑,他格挡之时,都要步履艰难,后退不已。
裴成器狞笑着,似乎看到对手中剑身亡。只有裴千鸿死,这个秘密才能保住,这样他才可以从中转圜,荣华富贵仍是他的。对手已支撑不过三招,而那女戏子站在旁边,眼中徒是悲痛,想已无能力再出剑。
裴千鸿已退到贺兰春身旁,他心中凄凉,悲惋地回头去望,两人心结尽解,最终还是不能走到一起。命运对他们也未免太过刻薄。他如此想着,看到贺兰春眼睛时,却是一惊。
那女子深黑的眼睛,便像一潭古井,幽幽的深暗,似乎沉酝了千年。
蓦地,她眼中掠过一道光华,却是裴成器到了她身旁。这光华不知是为剑光所激,还是自身的杀意。裴千鸿只觉这道亮光胜过了所有的璀璨。
贺兰春一跃而起,身躯横在空中,一剑直袭向裴成器。这一剑她不知道是如何使出的,也许耗尽了生命所有的**,台下众人只觉亮光电闪,一剑已刺透了裴成器胸膛。
裴成器愕然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女子。贺兰春冲他一笑,神态嫣然:“我终于还是杀了你!”握剑的手无力松开,她缓缓地向地上倒去。这一刻,女戏子艳绝人寰。
裴千鸿步子踉跄,上前将她扶住。两人就这般偎依在一起,仿佛是一生的守护,这里不是大内禁苑,台下也没了太后大臣。
“太后寿筵染血,你们即便杀了我,自己也是活不了的!”裴成器满怀怨恨说完这最后一句,心里忽然泛起冰冷的绝望——宝剑在手,可是再有招数,也是枉然。嘶嘶的血从胸中喷出,瞬间竟有身轻如泡的感觉。
那些所有的秘密、希望、苦闷、忍耐,尽皆烟消云散,毁灭殆尽,一切轻飘如梦。
这大概已是这个冬季里的最后一场雪了,裴千鸿想。
台下早已被执戈的奉辰卫团团包围,一片明亮的刀光。裴千鸿与贺兰春相视一笑,也不知两人还有多少光景可活,至少这一刻,心中是圆满的。
天地间,茫茫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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