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前途无望心灰胆寒,鸿沟深渊继续加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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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有感于前途的黯淡,失望的情绪总是笼罩在心头
◇两个月才放了一天的假,还不肯让人安生
◇他们什么事情都往阶级斗争上联想,实在令人胆寒
◇小钱的对象小戴最近闯祸了
◇在向你这位“纳新对象”表示祝贺的同时,感到隔开我们的鸿沟又加宽了一点
◇我们未来的家庭决不建立在这个地方
◇从现在起就坚定不要后代的决心,把这作为人生的一个方针定下来
◇那几个“多情人”的追求,我对妹妹是绝不会多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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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方亭小学
吉如雪同志收
滨江市人民路59号某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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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吗?身体?情绪?
一天天地打发着慢慢爬行的时光。今天是6月26,星期六的晚上。妹妹明天是护校,还是回城?已经好多天没有给妹妹写什么,那似乎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你的讲用报告做过了么?
大概再过三四天,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忙就可以说基本结束了。这几天是突击锄草,锄草,锄草……棉田里的草呵,决不是雉水乡间的吉如雪所能想象。特别是远离大路的条田尽头,半人高的草丛,都能把棉苗“淹”掉。还有些说不尽的杂七拉八。脱粒、挑河、扬场、种十边、修江堤,三夏还没有结束,防潮防汛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晚上还要排练迎“七•一”的节目。妹妹寄来的《红色娘子军》主旋律曲谱,我是一天也不离手的,只是进步太慢,而且没人教,只能自己摸索。有时在想,也不知道方法是不是正确,怀疑是不是在走歪路斜道,会不会养成以后无法改正的不良习惯。时时“觉得自己可怜”,兴趣爱好不少,可是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没有受过谁真正意义上的训练和指点,更不用说稍微正规些的教育了。
近来,有感于前途的黯淡,失望的情绪总是笼罩在心头。没完没了的劳动,政治学习。我不是说不要劳动,不要政治学习。劳动是伟大而神圣的。为了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政治学习也是必需的。可是每天都是十多个小时的“革命加拚命”,就难怪那些女孩子要哭鼻子了。也许,每天的政治学习就是为了把时间表排满,到时候头一挨到枕头就进梦乡,让她们找不到哭鼻子的时间。要是像刚进农校时一样,每天劳动三四个小时,多好!至少,也要保证八小时工作制,然后,我们才能“从事政治活动,从事文学和艺术的创造”。而且,从我现在的理解,革命导师所说的“从事政治活动”好像有自愿和自发的意思在里面,也不知跟我们的“天天读”、“早请示晚回报”和动辄举行的全连大会搭界不搭界。其实,农村的生活也不是一无可取之处的。至少,晚上的时间是自己的。如果不太在乎印象的话,自由一点也不要紧。哪像这儿,我们像被钉子钉在板上。上次说的5月31号休息果然是一句空话。你能想得出吗,从五一劳动节到七一党的生日,整整两个月没有一天假期!何况,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东西在前头。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我们正在为中国人民、世界人民,为革命事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前天,我们班的小王回常州原籍插队去了。朝夕相伴了两年多,很有点恋恋不舍,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临走时,他说了实话,他有一个亲戚在常州市第四人民医院,跟34团团部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是同学,通过这个关系把病退办成了。就这样,还费了不少事。如果这里真的一直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办?也许,应该把考虑过的一切再仔细地考虑一遍?一切都茫然无绪。夜又深了,明天依然是四点起来开早工。我的可怜的妹妹!大千世界,这么多人,你只选中了一个没出息的我……
睡吧。让我们暂时在梦中忘记忧愁和烦恼。你叫我不要因为爱你而做出适得其反的事来。可是,我的好妹妹!我的爱本身不就是——不就是把你拖下水的绳索吗?如雪呵,如雪!
辰大6月26日夜
今天是6月30日。终于,大忙宣告结束。今天休息。下面“一切转入正常”。然而,就是两个月才放这么一天的“假日”也不肯让人安生:早工大扫除,上午花两个小时初评工分(马上要试行工分制,“四不像”们就要变成“三不像”了)。晚上还要全连集合,听两报一刊庆祝“七•一”的重要文章。这一次可是非同小可,党庆50周年!而且,每个人心里其实都知道,“一切转入正常”只是说说而已:三四百号人管近三千亩地,什么时候才能“正常”得了?
还没有出梅,已经是连续几天酷热的太阳,蚊子猖狂极了。然而,即使有蚊子,初夏的夜也是美的,特别是清凉的夜风吹拂着人的面庞的时候。但不能和妹妹在一起,却更使人生出离别的惋惜和忧伤。两处情怀,一种相思,妹妹在怎样地想着我呢?
一件颇为不幸的事情:我的琴不知被谁搞坏了。发觉后,我简直想哭。告诉了小韩,他立刻就说:是不是有人有意在搞破坏?我说,我又没有得罪哪个,不会有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故意把我的琴搞坏吧?估计总是想拉着玩玩,不小心搞坏了,就闷着头不做声,只装不知道了吧?他说我脑子里少一根阶级斗争的弦。问题不是谁跟我私人有仇,而是很可能有人为了破坏庆祝党的生日的“七•一”演出搞的鬼!可不要忘记,你们班里还有暗藏的5•16分子呢!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回来再看看,又想,也许是个把月的黄梅天,天气潮湿,琴自己脱胶了。像他们这样什么事情都往阶级斗争上联想,实在让人胆寒。他总不会说是我不愿意参加庆祝演出,自己把琴搞坏的吧?大赵给我出主意,说小袁不是有一把琴吗?他拉得不好,上不得台,到演出时,你借他的拉一拉好了。你是他的老师,借给你,他肯定放心,肯定舍得。也只能这样了。你说,有这样的5•16分子吗?
小钱的对象小戴最近闯祸了。他到我们连里来以后,对连长的作风看不惯。这也不奇怪,32连绝大数人都怕萨连长,对他敬而远之。但是,他从31连的连队干部那里知道了萨连长和他的爱人出身都是地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给传开了。现在指导员要他写书面检查,说这是一个性质非常严重的错误。连长也亲自找他谈了话。可是他自己还有点满不在乎。他告诉我,连长在跟他谈话的时候谈到我,说,他对我很同情,并没有恶意。不放我出去是因为到营部去也没有头绪,跟在连里没什么区别。然而,我还是打消不了想滚蛋的念头。如果一样地是“踏实地”劳动,我想,还不如在别的连里。我们连里还有一个女知青副连长,像个疯大姐,还有一个知青副指导员,像根傻木头。真正应了一句古话,叫“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根桩”。所有的权力都在老萨手里,另外的三个只是几根“桩”而已。我讲这些,你高兴听吗?
小戴和小钱准备明年5月份结婚了。就在这32连。让我们祝他们幸福吧。有点儿羡慕他们,但也有点不以为然。彭钦丽今年春节过后不久就调到运输连去,办了婚事,听她们说,已经怀上了孩子,等着做母亲了。如雪!天天想着你,经常梦见你。有时,甚至梦见收不到你的信,在着急。命运怎么这样会捉弄人的呢?你的信怎么到今天还不来?我在等着呢!

你的辰大6,30上午
昨天收到了你的信。那么,请小戴从常熟寄的信你已经收到了。正好晚上到营部去看了一场电影,《打击侵略者》和你信上说的《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中国南方》。怪不得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确实是美极了。可惜有几个苏州知青大呼小叫,张扬至极,好像亲王去访问的是他们家一样。全场侧目。听了人们的议论,才想起,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过电影。肯定是这两个多月的大忙期间,上面有意不让放。他们真做得出。我们真可怜。但是社会还是在进步。解放前,黄世仁都没有电影看,别说杨白劳了。
一转眼,今天又是星期日。我恐怕是此地唯一记得星期几的人。外边是火辣辣的太阳,没有一丝儿风。天热得人躺不下来。妹妹在护校?在家里午休?或许,也正在给她的哥哥写着什么?我弟弟带了个朋友来玩,前天就到了这里,我这封信正好趁他明天回去时,从滨江发给你。
妹妹说,她是十分要求政治上的进步的。并且也希望我注意政治表现。这并不是一个很讨喜欢的话题。但谈谈终究也有好处。诚然,这是正确的。但从实际的生活角度来考虑,我觉得,我们对物质生活的希望并不下于对政治上的要求。真正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把个人的辛苦、劳累、私利都置之度外,把一切都交给人民——恕我直言——我们是做不到的。张思德和白求恩是不是真的做到了,我不清楚。在政治上和妹妹“比一比”,我只能理解成妹妹在跟我开玩笑。不要再用这个题目来为难已经够为难的我了吧。而且,还有一个可怕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如果我们要生活在一起(结合而分居两地不属此范围,但是那也将是相当痛苦的),妹妹的一切政治上的努力终将可能是“竹篮打水”。于是忽然想到,妹妹的上一封信上说要你作为“纳新对象”上台讲用,我没有在意。此刻想来,竟不是说的“新”教师,而是不久后的新党员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在向你表示祝贺的同时,更不由人感到隔开我们的鸿沟似乎又加宽了一点。但我还是衷心地欢呼妹妹取得的成功。
我准备最近就来作最后一次希望不大的努力。结果会如何尚不得而知。若是有了变动,后边还将要通过更长期、更艰苦的努力,更耐心的等待。妹妹说,愿意跟我一起劳动,“大不了还去种田”。事情大概也不会糟到如此地步。我现在设想,最坏的可能是:你争取转正后,到农场来继续做老师,我还在大田劳动。那么,我至少得找一个有小学的连队,一个稍许好一点的劳动环境。于是我确信,无论如何,要离开这个连队是不错的。我发誓,我决不向戴贯龙和小钱他们学习。我们未来的家庭决不建立在这个地方。妹妹什么时候来看一看的话,也许能对这里有一些更感性的认识。在这里,我不想关心政治但又能言善辩,写东西出手快,跟我劳动拔尖、写字画画好的名声一样大。如果能换一个环境,我将把自己脱胎换骨。如果反正走不了,也就只能一辈子这样下去?罐子破了,就爽性摔烂它?关于这一点,妹妹要说什么呢?我听着。不要不忍心,即使是斥骂也行,我知道妹妹是为了爱惜我。说吧。如果你认为不行,我可以改变主意,改变态度。
我知道了,妹妹在忙着。也好,为工作贡献自己的力量,也是应该的。可是你在公社中心校排练“献辞”搞这么长时间,你的那个班扔下来怎么办呢?这可不比我们的挑河、锄草,只是多一个劳力少一个劳力的事。要是有信寄给你,还是要寄到原校的吧?只是你说的食欲不振,这太让人不放心了。要强迫自己吃,精神负担不要太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恨只恨我不能在妹妹身边!兄自会当心自己的身体,唯愿妹妹保重。能不负兄望么?生活的担子诚如妹妹所言,如今看到的负担重的都是有几个孩子的人,这哺育后代确实是一个过于沉重的负担。我们以后不要孩子,还不行吗?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妹妹没有考虑到呢!真有了后代,不管是男孩女孩,不又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吗?你的成份再好也没用,我妈妈就是个现成的例子摆在这里。我们已经是这样了,决不再害底下一代了。从现在起,就要坚定不要后代的决心,把这作为人生路上的一件大事,一个方针,定下来。
中央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不是4月中旬就在北京开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开好?我实在想不出有多少事情要开三个月的会。而且,听你的口气,还没有开好,还要继续开下去?匪夷所思。那就慢慢开吧。就跟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样,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还在斗批改。慢慢斗,慢慢批,慢慢改吧,我们不着急。还有一件事,这一次迎七一两报一刊的重要文章中说,“要告诫全党”警惕“现在正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你是怎么理解的?**、邓小平的事还没完?
关于那几个“多情人”的追求,我对妹妹是绝对不会多心的。随他大学生也好,小军官也好。为什么要怀疑我会不相信你呢?倒是你说的“做我的朋友也不够格”这句话,我并不太赞成。我当然知道妹妹对我的心,但人总是各有千秋的。跟这样的人相处,也可热情些,只是在“感情”这两个字上,须得想办法让他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要在这一方面下工夫。根据我作为一个男孩子的体会,这种表示还要尽可能地清楚、明确。比如说,“如果你所要的是更进一步的感情,那么现在已有的友谊也会很难保持的”这样的话。否则,有人会不死心,痴痴追求的。当然,我相信妹妹会处理好这一切的。我的哪一方面都如此出色的妹妹。
二哥的信不知你为什么只肯寄给我这么一个片段。他说的话,一般地说,也都是正确的,体现出亲人无微不至的一片关心。也许,我们确实不能有一般人所希望的那种幸福,虽然我们也向往能有那样的条件。但那终究不是我们心目中衡量是否幸福的标尺。我想,二哥和我们想的也不会相差太多,问题在于他对我毫不了解。在你的亲人们的心目中,我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但是不要紧,我们会扭转这种看法的。我写了封信给二哥,先请你过目。你认为可以就寄。但必须作好精神准备,若是他绝对不能同意,那么这将是一场全面性的特大风暴的序曲。不过,由你跟他讲清利害关系(不能现在就引起风暴),二哥也许不会把事情挑开的。把你的想法、看法讲给我听听,好吗?一切由你作主。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还没说,已经又是这么长的一封信,搞不好又要超重了。过两天再写吧。匆匆忙忙地用橡皮给你刻了一方印,太粗糙,成绩单上先应付一下,以后重刻。而且,用别的材料信中也不好寄。上次的那方只有“如雪”两个字的印倒是花了点时间的,但没见你用过。这张纸又到了尾梢,就这样吧,下次再说。月亮还没有出来,咱们赏星吧。你看那牵牛织女正隔着银河痴情地对望着呢,我的俏冤家!
你的辰大7,13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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