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附 饭票(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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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竖着一锹,咬着牙,踩上一脚;中间平着一锹,咬着牙,踩上一脚;两只手右上左下,握紧,用力,端起一锹土,抛向左边。
右边竖着一锹,咬着牙,踩上一脚;中间平着一锹,咬着牙,踩上一脚;两只手左上右下,握紧,用力,端起一锹土,抛向右边。
左边。右边。左边。右边。机械而又乏味。
随着月牙口的大锹左右翻飞,成绩渐渐地显示:一条三十公分宽,一锹深的排水沟在这广阔天地里被描绘了出来。两边都是极规则的弧,一个接着一个,象湖面上的微波……
呵,多好呵,湖面上的微波!阿戆粗重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能在家乡的公园里,把船划到湖中间,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躺一躺,漂一漂,哪怕没有吃早饭,也是舒服的。可是如果这微波要用手中的铁锹在这广阔天地中画出来,有没有吃早饭就大不一样了。
阿戆今天没有吃早饭。不单是今天,阿戆已经好多天没有吃早饭了。而且,昨天的另外两顿也吃得很少——中午只有四两干饭,晚上只喝了二两稀饭,还是十六两一斤的小秤。而且,一根咸菜也没有,甚至一口汤也没有,要是不把开水也算上的话。
应当说,阿戆的计划性还是比较强的。
今天是十九号。就算二十六号一大早就能领到下个月的饭票,也还有七天,整一个星期的日子要过。而阿戆身上总共还有二斤十四两饭票。这个月,他前前后后已经借了十五斤饭票,不敢再借了。当然,借也许还能借到,但是借了终究得还。如果借到还不起的地步,那岂不失了信用?还怎么做人?所以,他一定得靠这二斤十四两饭票坚持到二十五号晚上。如果放开肚皮,这二斤十四两一顿就能吃光。现在要靠它坚持一个星期。对于阿戆这个念过十来年书的知识青年来说,这笔帐过于简单。二斤十四两,十六两一斤,总共四十六两。四十六除以七,商六余四。也就是说,这往后的七天,他每天只能吃六两,还留下四两的机动数字。对于这每天的六两,也得有个安排。中午是决不能少于四两的——又没有汤呀菜呀什么的“副食”,钱和菜票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了;而且,再少也不像话,炊事员会用鄙夷的眼光看你。他们跟大田里的知青在这一方面没有共同语言。可以晚一会儿去打饭,让他们以为这四两是吃过了以后再添的。晚上,二两稀饭是不能不吃的,否则会整夜睡不着。那么,能省下的,就只有早上这一顿了。
不仅是今天。还有六天,才到二十六号。——如果他的计划能实现的话。而他的计划是必须实现的。**教导我们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阿戆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起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这算得了什么?这完全是小菜一碟。红军能坚持下去,我当然也一定能坚持下去的。
阿戆把锹插在地里,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用纸折成的钱包,仔细地打开,再一次清点他的全部财产。半斤的饭票四张,四两的三张,二两的一张。按照大小顺序,半斤的在下面,四两的在中间,最上面是那张二两的。阿戆象研究一件弥足珍贵的艺术品一样审视着这张饭票。农四师三十二连食堂。饭票。贰两。这两个字最大。两边还有一副蹩脚的对联:节约用粮,遗失不补。
阿戆把饭票小心翼翼地放进纸钱包,放回口袋。是呵,遗失不补。他又粗重地叹了口气,向两边看了看。条田里每隔五十米就要开挖一条横排水沟。今天,他们班来了九个人,从北向南稀稀拉拉地一字儿排开。地是拖拉机耙过的,还开了浅浅的纵排水沟,好像打上了格子。所以,谁挖得快谁挖得慢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拉下了一截。那边,班长大赵已经在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他赶紧学着贫下中农的样儿,往手心里唾了两口唾沫,搓了搓——这是通过接受再教育所学得的本领之一。贫下中农教导知识青年:这样干活手不容易打泡。搓过手之后,他握紧大锹,赌气似的朝土中插去,然后将腰抵在手上,咬着牙用身体的重量把锹压到土中去。锹口上夜里生出的浮锈已经全被擦净,翻动时,象镜子似的在阳光下闪出铮明贼亮的光。
阿戆手里挖着,脑子里却有点乱哄哄的。“遗失不补”几个字象几只苍蝇,在眼前乱飞,让他有点头昏。他抬眼看了一下太阳。上班时间不长,离中午饭显然还早。也许,头昏是太阳晒的?
遗失不补。
他又用“悲愤”的眼光左右扫过稀稀拉拉地排成一排的同伴。很可能就是他们中间的某一个干的。这是前天的事。
前天上午,连长让他去一趟营部,教导员的半导体不响了——阿戆有一手三脚猫的无线电手艺。为这事,可没少受惊吓。只要一有什么收听敌台广播之类的风吹草动,阿戆总是第一批被审查的嫌疑对象。更何况他的成份也不好。满心想借此机会到营部去混顿中饭,钱包就没有带在身上,而是压在了枕头底下。谁知那收音机只不过是一只电阻脱焊,一碰就响了。他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小故障,想磨蹭也没法磨蹭了,心里懊恼的不行。营教导员——那可是正牌的解放军,戴帽徽领章的——给他抽了一颗中华烟,直夸他手艺好。既然半导体又能说会唱了,他也就没有了继续赖在营部的借口。饭没有混到,还来回走了四五里路,阿戆实在是怨气满腹,根本没有想到还有更不幸的事情在等着他。回到连队,食堂已经开饭。他从枕头下掏出钱包,拿了饭盆就朝食堂跑,结果在饭堂门口愣住了——钱包里少了二斤饭票。这几天,阿戆每天都要多少遍地清点他的财产,是决不会出错的。他向班长、排长回报了失窃的事,但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什么头绪。这件事的重要程度跟反标(反革命标语)、恶攻(恶毒攻击以**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之类的案件差得太远,不值得花大力气三排两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可是,吃亏的是阿戆。二斤饭票,能把肚皮撑圆呢!虽然也有一两个重点怀疑对象,但没有抓住人家手腕,只好自认晦气,打落牙齿朝肚子里噎。他曾想过以牙还牙,也去偷人家的。可终究下不了手,也无处下手——这件事发生以后,大家都对**他老人家说的“在目前这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还存在着激烈的阶级斗争”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都提高了警惕。再说,阿戆还真不是干这个的料,所以,想归想,到现在也还没有真的付诸行动,连个目标也没有。
阿戆的肚子开始吵闹起来,里面好象有一只青蛙。他停下来,两手扶住插在地里的铁锹,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觉得这只青蛙在肚子里轱辘辘地翻了一串跟斗。最后放出来一股浊气。眼前有几个发亮的彩色圆斑在转悠。他稳了稳神,连噎了几口唾沫,把肚子里叽哩咕噜的造反镇压下去,一边想,怪不得**说“造反有理”。只出不进,大概谁的肚皮也得造反。这反就是造得有理。
向左右瞄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拉下了好远,大赵又在伸长了脖子朝他看。他赶快憋足一口气,出劲地挖起来。他想起了晚上的讲评会。讲评会上,每次都要狠批懦夫懒汉思想,狠批活命哲学。要学习王杰,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要革命加拚命,拚命干革命。就和每天早上都要向**早请示一样,讲评会是每天晚上都要开的。每个人一整天的行动和“活思想”都要拖出来过一过堂,用**思想这面显微镜和照妖镜分析一下,检查一下。这是关系到思想改造,关系到革命前途,关系到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大事,是含糊不得的。当然,说是说每个人都得回报,大多数时候也还是只找两个典型“解剖麻雀”,可千万不能当这个活靶子。有几个人喜欢一开口就上纲上线,借以表明他们敢于革命、善于革命。自己的出身又不好,没事就是好事,最好不要找事。
随着银锹翻飞,排水沟在向条田的中心路缓缓延伸。现在,已经可以比刚才稍许挖浅些了。他想更快地翻动大锹,可是力不从心。他脱掉衬衣,放到背后的中心路边的草上。走了几步,想了想,又退回去,把纸钱包掏出来塞到裤子的口袋里。可经不住再有什么闪失了。他看了看自己的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心里想:我这会儿在消耗我的肌肉,是它们在变成能量,变成地上的排水沟。他对自己的肌肉变成了排水沟这个想法感到有些滑稽。但紧接着又想,怪不得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要不是在学校里学过几堂生物课,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晃了晃脑袋,努力驱赶开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同时又用力狠狠地噎了一下唾沫。挖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事实上,连队里的小伙子们,处境都差不太多。有那么不多的几个,是家里的老父母每个月都寄钱寄粮票的。为这事指导员很发过几回火,但收效并不大,再说,后来发现也没有造成多大的不良影响,也就管得少了。还有那么几个,设法和女知青联络感情,从几个或者特定的一个人那儿悄悄地接受一些“外援”。自制力特别强,总是能控制在定量以内,很少吃“过头粮”的,也有,是凤毛麟角的极少数。除了这些,绝大多数人是寅吃卯粮,或者寅吃辰粮,吃巳粮。最特别的要算是三排十七班的憨大,那傻小子断顿以后,告借无门。但他有他的办法:索性躺在床上不起来,干挺。**还能饿死人?何况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农垦兵团战士?于是惊动了排长连长,开了一次特别会议,作出了一个决议:由副排长李玉芬专门负责保管他的饭票,严格控制他的伙食,每天的每一顿都来给他一个人发饭票——连早饭也不例外,好象是个进了保育院的大娃娃。但那样也不好。那样一个人的自尊就彻底没有了。憨大也确实没有了什么自尊心。别人笑他走了桃花运,他却说自己有福气,又找了个妈。上班时扛着锹,跟在李排长后边直着脖颈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排长比母亲”。唱得全排的男知青女知青笑成一片。李玉芬还没谈对象,一个姑娘家,被他唱得面如桃花。但是,憨大成份好,别人也没有办法。阿戆想,要是自己也这样,日子肯定要比他难过。就是不被斗争,至少也要挨几次批判。但是成份不好是老祖宗的事,现在也不能去找祖宗算帐。
忽然,阿戆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这个贼为什么只偷了我二斤饭票?几天来,阿戆几乎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这还是个有良心的贼,并没有把事情做绝。五斤多饭票,他只偷了二斤,还不到一半。想到这一点,阿戆心里甚至有了点感激之情:他放了我一码,还算得上是弟兄!心里一高兴,手里的铁锹也就舞得起劲了些,肚子好象也没有刚才那么饿得厉害了。
为了做到雨止田干,横排水沟总要比纵排水沟深;为了方便向明沟里排水,横排水沟又都挖成越靠边越深。所以挖的时候总是从边上开始向中间挖,越挖越浅,越挖越省力。纵然人总是有点软沓沓地,但活儿只会越做越少。阿戆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眼前的排水沟还是在渐渐地长了起来。

太阳已经升高了。
参差不齐地,大家都陆陆续续站到了中心路上,上午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挖好了的人拖着大锹懒洋洋地走过来,站在阿戆身后,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挖最后一段。
“歇一会吧。”班长大赵用草帽垫着**在中心路上坐了下来,眯着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另外几个人,有坐在锹柄上的,有一**就坐在地上的。阿戆干脆全身放倒,在中心路旁边的草上躺了下来,把衬衫遮在脸上,闭上了眼睛。全身象散了架似的,不想动弹。
“谁还有香烟?”
好一会儿没人吱声。
“哪个还有香烟,自动拿出来,不然查出来就要请他吃生活!”话虽然极恶,语气却是不能再亲热的。
“好好好,共产共产!有啥办法呢?”夸张的语气,做作的声调。“破弟兄,有福同享!”不用抬头,阿戆好像能看见小万那双骨碌碌地乱转的眼睛。那里小万还在继续贫嘴:“前天晚上,还剩下七分钱,找阿鑫、猢狲三个人才凑了一毛八,最后还拿了不抽烟的老寿二分钱——嘻嘻,敲竹杠咧——去买了一包红旗兵,我——”
“别罗嗦,快拿出来!”
“好好好,拿出来,拿出来——”
“什么?就一支?还有还有!”
“没有了,真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支,还是硬省省下来的,骗你我不是人。”
这边一定不相信,一定要搜,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小万的钱夹掏了出来。
“**万岁!还有一支!哈哈,叫你打埋伏!”阿强的声音突然降低了八度:“家伙!就剩十两饭票啦?”
小万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就这两支香烟,大家共产。饭票的事还请弟兄们帮帮忙。随便哪里借个一斤半斤的,我都帐上记得清清爽爽,等下个月的发下来,一两都少不了……”
几个人都不做声了,只听见小万一个人独自在赌咒发誓。也没人再提抽烟的事。
没有人应答,小万无趣地停止了絮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香烟衔到嘴上。先是从口袋里掏摸出半块磷皮,然后又掏了好一阵子,摸出来一根火柴。他轻轻地划着了火柴,举在眼前,就象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两眼直盯着那桔红的火苗。直到快要烧着手指,才把香烟凑上去点燃,然后憋足劲狠抽了一口,半天没见一丝烟气从鼻子里冒出来。他把烟递给大赵,皱巴巴的红旗兵开始在几张嘴里旅行。
“阿戆!起来弄一口!”
阿戆翻身坐起来。小仇正捏着香烟猛抽。红色的烟头象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只见烟纸上一圈红线在迅速地后退。阿戆不由得哧地一笑。
大赵笑骂道:“看你把烟抽得像个什么东西!快赶上牛鞭了——”
小仇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一边把香烟递过来,一边说:“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现在是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老婆没老婆,标标准准的无产阶级。昨天一整天也没能抽上一口,嘿嘿!”
阿戆接过只剩下一指节长的香烟,悠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传给了焉头搭脑的小万。小万从地上摘了一根草茎,挽成一个圈勒住烟蒂,两只手指细心地捏住草梗,尖起嘴唇,直把烟蒂吸得实在无法靠上嘴了,才恋恋不舍地丢到地上。他一边用草梗拨散焦黄乌黑的劣质烟丝,一边继续贫嘴。“唉,还有这么多烟丝。浪费呀。浪费和贪污是极大的犯罪,把这个香烟**丢掉,就是犯罪……”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平展展的褐色大地上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这儿是新垦区,五百米外,隔着一条大堤,就是浩荡宽广的长江。在目光能及的范围内,看不到一棵成荫的树。但明沟边上,两个月前刚栽下去的小树苗已经绽出绿芽。空气里传过来一阵阵轻微的振颤,远处,不知哪个连队有一台拖拉机正在工作,好象一只蜜蜂在嗡嗡。难得如此宁静的晚春天气。
阿戆的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阵。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戆的肚皮叫了。唉,饿啦!”小仇拍着自己的肚子骂了一句粗话。
阿戆看了他一眼,没开口。他不想说话。也许是刚才一口烟闹的,他有点恶心,想吐。可是,他知道胃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不早了!再挖一条滚蛋!”大赵爬起身,拍了拍其实没有沾泥的**。
大家也就都爬起来,纷纷地拍打着自己的**。
阿戆刚刚往起站,还没立稳,只觉得一阵头晕,眼前的一片昏黑中,金星乱飞。他赶忙又往下蹲。
“怎么啦?头昏?”
“不碍事。”他努力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走吧。”
再一次站到明沟边上,咬着牙挖了几锹,他觉得两条腿有点发抖。腹中一阵绞痛,好象有人在拧他的肠子。
阿戆想起小时候在家帮妈妈拧帐子。妈妈把帐子洗好以后,从盆里捞起来,让他抓住湿漉漉的帐子一头,就从另一头开始拧,水就哗哗地流到井台上。他力气小,常常抓不住。一脱手,那帐子便在地下扭来扭去象一条蛇。于是妈妈就叹气,重新打水。此刻,他觉得他的肠胃就象那正在拧着的帐子。
不好。恐怕要倒。不,怎么也不能倒下。我就这么孬?这么一点儿都经受不住?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倒下来就太没面子了。他咬紧牙,奋力从地下掘起沉沉的土。这一条排水沟比刚才那一条艰苦得多。
他想起,小万只剩下十两饭票了。比我还少。他能过,我也能过。其实,阿戆所缺的,是厚一些的脸皮。脸皮太薄了是要吃亏的。要是早上多少吃一点,哪怕只吃一点点,也要好得多。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共计十五六个小时了,就靠昨天晚上那二两稀饭,实在是太少。何况昨天早上也没有吃早饭。何况昨天中午只吃了四两。何况今天早上还开了一个多小时的早工。何况还要挖排水沟,甩大锹。他决定,今天中午要多吃一点,四两是绝对不行的。多吃多少呢?吃六两?半斤?要么干脆吃他娘的一斤吧?大不了也象小万。再大不了也象憨大那样?不行。不能再图一时痛快。还是六两吧。想到热气腾腾的米饭,他几乎想跪下去。要是这会儿锹柄断了,那该多好呵!可是这锹柄看起来是这样结实,一点也不象要断的样子。他接着又在心里笑自己,凭你的力气,想拗断这锹柄,还早咧。
他想起每个月周而复始的折磨。二十六号发饭票。一个月四十五斤。饭票发下来,先得把借的债还掉。否则下次再借就不好开口。这一下子就去了二十多斤。然后,紧了许多天的裤带总该稍许松一松。可恨的是肚子太不争气。别说半斤,就是整整一斤填进去,也不知道塞在哪个角落里,仍是馋的慌。然后“意犹未尽”,犹豫片刻之后,再打四两。然后很有可能又是四两。那实在是一种太强的诱惑。最多的一次,一顿吃了二斤四两——要是有,还能再吃。也不能全怪肚皮,实在是没有油水。再说,活儿也实在是重。就拿这几个月来说,打从进了冬天到现在,就几乎天天跟大锹打交道。挑河,垒堤,栽树,开沟。一天大锹甩下来,没有斤把能过关?肚子从来就没有饱过。还有,伙房里的那几个家伙也不是东西。他们守着面缸米箩,一个个红光满面。饱汉不知饿汉饥。打饭时,那秤尾巴一下子能翘到天上去,可倒在碗里就是那么一点,也不知道那秤铊应当放在哪里才对。为饭打得少,跟他们吵过一次。可是他们以后就怀恨在心,再去就更是变本加利。总不能吃一顿吵一顿,顿顿吃顿顿吵。那样别人就会说你自己不好。自己成份又黑。下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运动,弄得不好就很难说。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所以,基本上每个月都是没到五号六号,就得考虑借饭票的事情。从小就常听妈妈唠叨,说,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受不完的罪。看样子,恐怕自己前世里也作过不少孽。要不,怎么会打不完的饥荒,受不完的罪?想到这里,阿戆忽然猛地一惊:这是什么思想?这不是反动么?革命人民当家做主,**象红太阳,我们正过着幸福的生活。有一支歌不是这样唱的么:“红旗为我们引路,鲜花为我们盛开,谁能比我们更幸福,生活在**时代,生活在**时代,……”,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受资本家的压迫和剥削,那才真正是受罪呢。那种罪我们都没见识过……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费力地挖着。每一锹上来以后,他都以为自己无论如何再也挖不出第二锹了;但是,奇迹般地,居然又一锹一锹地挖了下去。他一边挖,一边默默地念:下、定、决心!一锹!不、怕、牺牲!一锹!排、除、万难!挖出来!去争、取、胜利!抛出去!下、定、决心!一锹!……
随着地球缓缓的自转,人们的影子渐渐地缩到了自己的脚底下。九个人相帮着,也终于完成了每人两条排水沟的任务。大家各自用草绳拴住大锹拖在身后,疲惫不堪地踏上归程。谁都不开口,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只听见背后的大锹在地上拖得叮叮地响。
还没等回到宿舍,就见到好几个人在找你找他地借菜票。一问,才知道食堂改善伙食,今天中午吃菜饭,半斤还得再加二分菜票。
改善伙食?阿戆只觉得从心底里发凉。怎么办?他把大锹放在门口,走进宿舍,望着饭盆发愣。二分菜票。或者,一分也行。还要菜票?半斤还得加二分?劳动了一上午也没出什么汗,这会儿却大粒的汗珠从头上直滚下来。但肚子倒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不怎么饿了。
恍恍惚惚地,阿戆看见小仇端着饭盆进来,碗里似乎是白花花的一片。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确实是白米饭。小仇还在边吃边骂:“娘希匹,去晚了一步,卖光了!重煮,又等老半天!说起来一个个没饭票……”
上帝!中午这一顿不成问题了。
怀着囚徒遇赦的心情,他进了食堂,昏头昏脑地从小窗口递进饭票去。
“二两?”
一愣神,才知道自己只递进了一张二两的饭票。他手忙脚乱地重又打开他的纸钱包。“呵,不,四两,呵,不不,就半斤吧,”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迅速地改变着主意,又掏出了一张半斤的饭票。
他捧过那碗洁白的米饭,转身就走,也没听见炊事员在喊他拿回先付的二两饭票。刚走两步,他觉得饭堂在晃,好像要倒。那大批判专栏上,**的头像笑得似乎有点怪。
“不好——”他想。
炊事员隔着卖饭的小窗口在高喊:“快来人啦,出事儿啦——”
阿戆侧身趴在地上,脸白得象地上的米饭。双眼似睁似闭,一只手象乞讨什么似的直伸出去。豁了边的搪瓷饭盆滚出去老远。
撒了一地的米饭晶莹透亮,冒着腾腾的热气。本来在饭堂门口转悠的几只鸡,正在蹬蹬蹬蹬地向这边飞也似的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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