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团团转忙得像陀螺,晕乎乎不知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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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可以喘一口气的,仍是忙得跟陀螺一样,又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
◇常常拧开笔帽,想给妹妹写几句,但总是发一回呆,再把笔插回去
◇我被搞得晕晕乎乎的,有时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本已定了要回来一趟,但连长说了,要我把连队的会议室布置好了再走
◇宣传队到营部去演出,效果不很好,建军节在自己连队开联欢会,效果却出奇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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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三大队七小队
吉如雪同志收
建设兵团三十四团三十二连某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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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本来以为水稻插完了可以稍微喘一口气的,还是不行。这几天仍是忙得跟陀螺一样。种山芋,种赤豆,棉田锄草,花生田锄草,铺天盖地锄不完的草。在棉田里下化肥时(这里的人叫“种化肥”,真有趣,好像还等着化肥会长出什么来似的),也不知道是在给棉花施肥呢,还是在给杂草施肥。一斜刀一斜刀地把化肥往草窝里送。反正是淌不完的汗,下地我就打赤膊。不怕晒不怕戳,不怕风不怕雨。水稻田里也要除草、施肥。水稻田下化肥比较省事,往水里撒就是,但除草就很难,那稗草跟水稻简直就没有区别。总是分不清。脱粒麦子总是在晚上开夜工。这里不用“稻床”掼,用滚子“脱粒机”打,打的时候还要当心,不要把草搞乱、搞烂,要留着盖房。光是劳动就已经把人搞得晕头转向的,“战斗组”还要无事生非,抓阶级斗争的苗头。但是,我估计那几个人可能也有借这个机会逃避劳动,休息休息的想法。就跟那些在秧田边上用铁皮喇叭读**著作的人一样的意思。也只有这样,才能在大家都满头是汗浑身是泥的时候,名正言顺地在家里坐几个小时。但是这里边有排长、有班长。我也只能随声附和,他们歇,我也乐得歇歇,决没有“犯臭”的道理。何况,说到底,我也没有犯贱到干活干出瘾来的地步。抓阶级斗争就抓吧,只要不抓到我的头上来。要知道,现在是我这个“狗崽子”在抓别人的阶级斗争呢!还想怎么样?
一想到妹妹也在地里干着同样磨人的农活,心里就发闷,提不起神来。这些天来,常常把笔拿出来,拧开笔帽,想给妹妹写几句。但总是发一回呆,再把笔插回去。知道了妹妹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们应当这样写:我爱你。你在用钉钯锄头修地球。你爱我吗?我也在用钉钯锄头修地球。我们是光荣的革命知青。让我们在光辉的**思想的照耀下,一起用革命的钉钯锄头把革命的地球修成万代红的革命江山吧。还有什么呢?没有了。
他们让我在家刻腊纸,我假公济私,给妹妹写信。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吗?不这样过下去,又怎样过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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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生活不那么刻板了。从24号起,连长讲了,宣传队要抓紧时间排练,准备迎接八一建军节,连里要搞一次“联欢”。还要到营部去搞一场演出。除了宣传队的节目之外,各个排都要有一个大合唱,原则上各个班都至少要出一个小节目,如果需要配乐,宣传队大力支持。于是新的使命又落到了我的头上:除武装排和二排外,一排、三排和四排(副业排)都要我教歌,帮他们排大合唱。特别是到了晚上,宣传队要排练,各个排要教歌,简直没有办法应付。风头可出大了。我这一次才知道,我在连里竟有个“黄色歌曲大王”的称号。他们有人跟我开玩笑,叫我不要一不小心把革命歌曲教成黄色歌曲。还要劳动,还又夹着时政学习、讨论的事。你们那里也讨论修改《宪法》的事吗?其实,这《宪法》,修改不修改又怎么说。不过,论说也该修改了,最起码,有关资本家、小资产阶级的政策的那几段,也确实非改不可了。听连长说,好像还要取消关于国家体制中有关国家主席的那几段,不懂是什么意思。终不成**打倒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就不要国家主席了?再说,让我们来讨论修改宪法的事,似乎也太不着边际了一点。但既然让你讨论,不讨论显然也是不行的。否则就叫给脸不要脸了。讨论之前先学习**著作《中国革命和中国**》、《新民主主义的宪政》、《论人民民主专政》。又是我读。要是有人提出什么东西不懂,还要给他们解释。还有,我们的这个连长也挺有趣的。原来是个搬运工,结结实实的一条汉子,站起来像座铁塔,走起路来蹬蹬响,可是,你没见他写的字,细溜溜地一顺向右斜着,大小基本上一致,简直可以用“娟秀”两个字来形容。跟他的人一点也对不上号。上次到他家里去找材料,看见他正在写的一份情况总结摊开在桌上,看了一下,遣词行文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也没什么错别字。看来当个搬运工人还真是委屈了他。
更可笑的,说是马上要召开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要通过这里的四届人大代表名单。上面的人一个也不认识,那些名字听也没听说过。一个一个地读出来,连长再问大家同意不同意。一本正经地逢场作戏。现在我自己也被搞得晕晕乎乎的,有时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一个无比坚定的革命者?一个卑下低劣的狗崽子?一个风口浪尖上的弄潮儿?一个乔装打扮的两面派?昨天,排长竟然通知我,让我参加夜班值勤。于是,夜里1点到3点整整两个小时,我捏着一支装着四节一号电池的超长手电筒,在连队住宅区四处转悠,担负起了全连近500号人的安全的重任。心里还是有点不相信,这样重要的任务竟会放到我的肩上。值班的任务主要是防火、防毒、防阶级敌人的一切破坏行为,巡视、保卫的重点是伙房、仓库。他交给我一张我自己刻印的连队住宅区平面图,上面用红笔画上了重点巡视地区和全连的“监控对象”。一个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都写在标示他们宿舍的方框里,一个醒目的红点就是他们的铺位。总共二十多个。我算了一下,比例倒没大错,百分之五稍强。莫大的信任呵!受宠若惊。我在设想:如果在我的宿舍的方框中也写上我的名字,再点一个红点?小裘的情况跟我如同是油印机印出来的两份材料,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与曹的关系更密切些。而现在,我是“监控人员”,他是“监控对象”!我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庆幸呢,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深夜,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我独自一人像飘忽的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连队里游荡。一边走一边想你。说熟悉,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半,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得如同了解自己的掌纹。说陌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平时充满生气的连队竟会有跟墓地一样沉寂的时候。抬头望着天顶那如钩的残月在满天的乌云中深浅出没,想到咫尺之间就是亘古奔流的万里长江,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已不在人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刻,出现在这样一个地点?眼前则老是出现小裘在配乐间歇时,把下巴抵在琴头上,对我做的那个毫无表情的鬼脸。想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也许并没有什么意思。现在,除了宣传队排练,我们已极少在一起——也确实是没有时间。但是,即使在宣传队里,除了提琴的弓法、指法,我们也已经不谈其它的话题。有关思想、形势、看法的交流和探讨则是绝对的禁区,我们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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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是上旬参加教师选拔考试的,已经又过去了20天。不知有无结果,一直在心头盘旋。
我大概在下个月5号左右可以回雉一趟。假期有可能是半个月。望能在雉水见到你。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写不清楚,也不知能不能说清楚的话,想告诉你。
不多说了,只等面谈,好不好?
紧紧拉住你的手。把“你”换成“您”字。
你的兄70,7,28
如雪:你好!
上次的信本来已准备寄给你,可是我们班里的两个家伙超假不归,我们一时就走不了了。连里已经发电报去让他们速回。不知效果如何。如果还不回来,马上就会再发一份长电报——这发电报的钱是要从他自己的工资里扣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萨连长说了,要我把连队的会议室布置好了再走。前一段三夏大忙把这件事丢下了,这几天刚稍稍消停了一点,他就催起来了。这两天正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打着赤膊爬上跳下地量尺寸,算字数,指挥木匠打框子、镶底板,满桌子都是纸、笔、颜料瓶子。
我来把我们的会议室是怎么布置的说给你听,看你能不能想象出是个什么样子。
连部这一排房子在中心路的东边,从南边数起是第三排(现在全连是六排房子,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砖墙草顶,毛竹椽子上面就是芦芭。最靠中心路的西边第一间是连部办公室,总是没人,总是锁着门。第二间是文书小钟的办公室,后边半间是宿舍,然后第三、第四两间打通,就是会议室,里边有一张乒乓球桌。但除了看见教导员有一次来抽过两板子,从来没见谁打过乒乓。
朝东的一面山墙算是正面,上面是**像,两边分别是党旗和国旗。为**像应该贴在东边还是西边,还有过一番争论。一部分人说,应当贴在西边。贴在西边就面对东方,也就是面对着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歌里总是唱“迎着朝阳”,贴在东边就反了。另一部分人说,应当贴在东边。因为中国在世界的东方,我们要让**思想照遍全球,就得面对着西方。最后还是听连长的,让**他老人家每天都迎着东方初升的太阳。其实是他自己喜欢坐在西边。主席像下边是一个“宝书台”,接受以前被说成是“灵台”的教训,干脆漆成红的。上面放着用红绸子扎着的毛选四卷和一本《**语录》。宝书台两边都是林副主席的手书题词。左边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思想”,右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思想武装起来的队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队伍,因而是战无不胜的队伍”。已经搞好了。可惜一边是横着写,一边是竖着写的,不对称。但是我们伟大的副统帅就是这样写的,也没有办法。
朝西的一面山墙准备搞一幅大的,用八张纸拚起来,两米多高,三米多宽,很有气派。下面是高压电线、奔驰着拖拉机的田野、化工厂、水电站等等组成一个图案做衬托,上面蔚兰色的天空上是**语录“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社会这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和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但木匠的事儿还没有搞好,现在不好动手。
南北两边,上边是四条横匾,每条半米宽,三米长,写**提出的“四个第一”: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下边一共四个窗子,南边两个窗子中间是两张平面示意图:一张全连作物分布图,一张住宅区平面图;北边没有门,一共四张**语录,统一的图案。上面的横匾也没打好,正在先把四张**语录写起来。顺便把以前有好多人跟我要仿毛体草书**诗词横幅的陈帐给清一清,有的时间也拖得太久了。还不能张扬:要是现在就给他们送去,那底下就没完了。只能现在先搞好,放在一边,等会议室布置好了再送。到那时再有人还想要,就可以推以后再说了。连长老萨问我这些东西写了是哪里用的。我告诉了他,本以为要挨他骂两句,已经作好了吃批评的精神准备。谁知他听了以后再翻着看了看,竟叫我给他也写两张家里贴去。这样就算是过了公,“有恃无恐”,用不着躲躲闪闪的了。
7月31号,我们晚上到营部去演出,效果不是很好。就在平地上,周围全是人,费老大力气把场子清出来,只一会儿工夫人们就又挤过来,把演出场地都挤没了。我们乐队旁边也尽是人,说话都听不清。后来那些女孩子们也说,乐队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该做什么动作。一团糟。你是老宣传队员了,大概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吧?但第二天是建军节,休息了一天,晚上在自己连队里开联欢会,效果却出奇地好。也可能是因为安排在室内,在大饭堂里,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再加上插进了各排各班自己的节目,又多了几个大合唱,大家都说搞得不错。上上下下都笑容满面的。
我在等着回雉,但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走。估计最早也要到10号以后。这封信就这样,先寄给你吧。
你的辰大7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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