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叹农业一贯五千年,评小车不倒只管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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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自私,只顾自已的感受,并没有设身处地为妹妹想一想
◇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从拂晓做到月出,这叫“五千年一贯制”
◇接连下了几天雨,又要抢时间插秧,不泡在水里怎么办
◇“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又是逻辑错误,又是概念错误
◇别的什么都不能做,让你有个倾诉的地方,总是能做到的
◇你下乡已经一年半,该是老天开眼的时候了
◇看到了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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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三大队七小队
吉如雪同志收
建设兵团三十四团三十二连某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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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我的好妹妹!
昨天刚把信给我弟弟带走,今天就收到了你27号的信。早知道我该索性慢一步。
看了妹妹的信,我无话可说。心头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是的。我本应该想到的。我仍然是太自私,只沉浸在自已的感受中,并没有设身处地为妹妹想一想。何况,不能原谅的是,这里也有许多女孩子,我也看到过她们腰酸腿疼时呲牙咧嘴的惨样,看到过她们筋疲力尽时茫然无助的眼神。我应该想到的。
然而,除了心里在流泪,在滴血之外,我能做什么?我不能为妹妹分担丝毫的痛苦和劳累。我似乎看见了我能歌善舞的妹妹在咬着牙勉强挥动不听使唤的镰刀。我似乎看见了你在稻床旁边那漫天的尘土中掼麦,任额角流下的汗水在满脸的灰尘中冲出一条条醒目的白道。我似乎听见了你发现腿上叮了蚂蝗时发出的尖叫。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吃大米的人,有几个知道水田里的蚂蝗,知道头顶上一会儿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肩背如烤、一会儿如瓢泼的雨浇得浑身打战。就连脚下的水也是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的。所以古人感叹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说“泥瓦匠,住草房,种田郎,吃谷糠”。我能想得出你劳动的沉重,生活的枯燥,同伴的愚昧……,我知道了,我觉得尚能忍受的体力劳动对妹妹来说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之所以觉得这体力劳动还能忍受,完全是因为我粗野的本性。我不应该用这样的心态来要求你。确实,你不是能吃得下这碗饭的人,你也不是应该吃这碗饭的人。其实,说到底,全国现在该有多少知青呵,几百万?还是几千万?这里边又有多少是吃得下这碗饭的,又有多少是应该吃这碗饭的?正如你说,除了化肥、农药和机灌,农村里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机械”的东西。不在机械化、现代化上下工夫,只是一味地让人们用钉钯、锄头、稻床、镰刀这些最原始的秦皇汉武时就已经问世的劳动工具,天不亮就下田,到晚上月亮出了还不收工(曹华隆的许多罪行中,除了攻击**、林副主席搞个人崇拜,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就是“污蔑上山下乡是劳改”。他说:“我们从鸡叫做到鬼叫,赛如劳改,劳改的人都没有这样苦。”),硬是用人力去拚,还自夸是“蚂蚁啃骨头精神”,真是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哪里叫什么社会主义,这叫“五千年一贯制”。是呵,亲戚毕竟是亲戚,也不能总是在亲戚家吃饭。各人都有各人自家的日子要过。而且,他们之所以喜欢“办事”请人吃饭,目的其实是为了收“人情”、“红包”。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妹妹竟然在晚上九点钟才开始烧晚饭,到早上天还不亮就又要去上早工!难怪你要说,这日子过着过着,有什么过头。我们这里是苏中,是沿江沿海地区,纵然比不上江南那人间天堂,但也算得上是鱼米之乡,在全国范围内说,恐怕要算是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了。江苏尚且如此,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些插队在黑龙江、云南、江西、陕北的知青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这些伟大的知青,时代的先驱,在**思想红旗的指引下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革命青年们!
以前就听你说过女孩子们不能淋雨的事,但到现在也仍然不太理解。是因为生理上的原因吗?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里边的道理?也不好意思去问人。当然,你要是觉得不方便说也没关系,就当我没问好了。但是我发现这里的女孩子们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再说,前一段时间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又要抢时间起秧、插秧,不泡在水田里淋雨怎么办?那雨,那水,当然是凉的。要么,她们是都在咬着牙“硬撑”?这里是长江边上的新垦区,没有蚂蝗,但是沙地一浸水,特硬,手指头实在插不进。起先也有人穿高筒胶鞋,但胶鞋不小心进了水就更糟。在秧田里劳动时,领导要求有人在旁边用铁皮喇叭读老三篇,读批判稿、小评论,这样才能体现“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于是就有一两个人老是要去读。读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别人还有意见,说她借抓革命的名义逃避劳动。
妹妹不要责怪自己老是过不了劳动关,经受不住劳动的考验。缺柴缺草更不是你的错,而且,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我只恨帮不了妹妹的忙,又一次痛心地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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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心情郁郁。也无心再给妹妹写什么。面前老是晃着妹妹满脸是汗,满眼是泪的倦容。我现在再看那些泡在水中拔秧插秧的女孩子,心中充满了怜惜与无奈。曹子建有诗说: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我现在连自己都无法照顾周全,还在奢谈什么爱情,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最近,我们这里在宣传“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王国福?不知道是何许人也。这“不倒只管推”的意思就是把一辆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小车不管三七二十一推下去,闭着眼,昂着头,推到哪里算哪里,散了架就拉倒,呜呼哀哉,去他娘的。这样推能推到**吗?再说,也许他是以为到了**还得推着他的小车吧?要是到了**还是推小车,那干脆说现在就是**岂不爽快?前后自相矛盾。短短的一句话,都自己照应不过来,又是逻辑错误,又是概念错误,还报纸上、喇叭里喋喋不休地重三倒四。创造、宣传这些豪言壮语的人,简直都是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当然,也有可能他的本意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辆“小车”,推到哪里算哪里。就跟你们那里动员的“只要能下床,就要去起小秧;哪怕拄拐杖,也要搬两筐,能喝一口汤,拚命也要插两行”是一样的意思。当然,这只是口号,而中国人的口号向来都是带点夸张的。要是真的活到这个份儿上,那人也就跟牛差不了多少,可能连牛也不如了。中国的农民万岁!中国农民中的知青万岁!

不管怎么说,我也只能劝妹妹,还是要忍耐,要坚持。**不是说了吗,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只是用在这里有点不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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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这样的事,隔了还不到十天,我竟又收到了妹妹的信。而收到你的信以后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信,在我来说,似乎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照片照得很好,谢谢你。不是别的,起码它能多少驱走一些近日来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的妹妹愁苦的影子。这样心里也似乎好受一些。虽然完全知道这纯粹是心理作用。
你不用心怀歉意,说是对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知道,妹妹的上一封信上所说的才是真实情况、真实心情的流露和长久的压抑之后的喷发。我还是希望你不管有什么苦恼,有什么痛楚,都对哥哥说出来。别的什么都不能做,让妹妹有个能倾诉的地方,总是应该做到的。你把话说反了,应该惭愧的是我。
知道妹妹已经参加了公社的教师选拔考试,而且是在别人已经考了一半的情况下,直接从秧田里赶到考场,还竟然不是最后交卷,在心里为你叫好。我相信你的实力。但是,既然参加考试的复员、退伍军人比较多,那就有些替妹妹忧虑了。他们的身份跟知青不一样。“牌子”比知青要硬得多。妹妹也许是着了忙,没有告诉我录取比例。有多少人参加考试,最后需要多少人?我祝愿妹妹能以此为契机,生活从此来一个大改变。下乡已经一年半,该是老天开眼的时候了。好妹妹,“再坚持一下”!
你说你们那里早稻在6月3号就插完了,而且,你们七小队还是个比较落后的队。我不懂水稻三熟制的概念。那就是后面还有中稻和晚稻?我查了一下连队日志,32连从端阳节,6月8日那天起才动手插秧,中间除了有几天小秧跟不上,到现在基本没停。据估计,最起码还要10天,总要到中旬末下旬初,才能完成全部插秧任务。至于是早稻呢,还是中稻还是晚稻,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你们那边的棉花已经中耕、壅土,打过了顶心,我们这里定苗还刚刚结束,最高的也才有了五六片叶子呢!也许,这就是“精耕细作”和“广种薄收”的区别吧?但是,你所说的方亭公社的社员口粮标准简直让我大吃一惊:15斤大麦再加10斤元麦,25斤杂粮就是一个月吗?那够什么吃的?怪不得那么多人家会断粮断草的。呵,我说错了——夏粮已经上来了,这大麦、元麦肯定就是今年新上场的。但是,如雪,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更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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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仍然是每天插秧、插秧。但是也快了,就要到尾声了。我要么不去,去了也仍然是挑秧。昨天晚上就开始抄忆苦报告,抄了有10页。今天在家又抄了一天,还没有抄好。不高兴抄了,来给你写信。明天上午估计还要抄两三个小时。明天下午全连开忆苦大会。马上还要进行四好初评动员。评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也不知道是哪四好,哪五好。随他去吧,反正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了。昨天因为要抄这份材料,连长一时不得空,让我到他家里去拿。我去却看到了另外一份材料:农四师有一份通知,下发到连队干部这一级。你以前不是说过大学招生的消息吗?通知上说,还是在6月27日,中央批准了北大、清华两校《关于招生的请示报告》。文件规定高等院校的招生今后将“废除修正主义的招生考试制度,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这样,以后的大学生就称之为“工农兵学员”。并且说,“工农兵学员”今后不但是上大学,更重要的任务是还要“管大学、用**思想改造大学”。要坚决执行**关于“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习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的伟大教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四年多了,看来,这就是在砸烂了旧的教育制度之后,贯彻执行了**光辉的《五•七》指示,在教育革命方面的最新举措,或者说是成果了。清华、北大两校已经招了四千多名“工农兵学员”,学制有两年的,有三年的,还有一年的进修班。今后其它学校大概也就会“照办”了吧?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有关农村知青的条款。上面提到:“从农村中招生,应注意招收那些有三年以上劳动锻炼,表现较好,受贫下中农欢迎并为群众所推荐的上山下乡和回乡的知识青年”。通知还有附件,很长,记不住。当时的感觉是心里一下子腾腾地燃起了想上大学的愿望,但随即就哑然失笑。65年,我那样好的成绩,连高中都没能考取,现在不在文化知识水平上用功夫了,成绩的事连考虑都不考虑了,我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但是,你是完全合乎条件的呀!唯一的距离就是要有“三年以上劳动锻炼”,你才有了一年半。但也不知道这一条是不是硬杠子。回来以后老是在想这事,材料老是抄错。一忽儿觉得通过努力也许能争取到上大学的机会,一忽儿又觉得既然不考虑文化知识的事了,这个大学上了又有什么用?一会儿好像看到你已经接到了上大学的通知,在高高兴兴地准备去上学,一会儿又好像看见你在流着泪对我说,再也受不了一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还有一年半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了。就这样忽冷忽热,一会儿水里一会儿火里地胡思乱想。不想了,再想就要神经错乱了。
就这样寄给你吧。我的脑中乱得很。
随信寄上两张歌纸。《紧紧拉住亲人的手》和《八角楼的灯光》。这叫“苦中作乐”。
兄7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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