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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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涛从庆新的房间走出,返回自己的居所,走过灯火昏暗的大厅,见到有身影从官厅外廊进入。
深夜,海风寒冷,这时候船上的人不都是窝在被窝里吗?谁还跑去甲板吹冷风。
千涛于是停下了脚步,留意来者,却见是宝生。
“蒲公子。”宝生礼貌地问候道,他也看到了千涛。
“三更半夜的,你怎么跑甲板去了?”千涛不解地问道,然后打量着只穿着薄衣的宝生。
“我睡不着。”宝生低缓地回道。
“你怎么了?”千涛看着宝生的脸,迷惑地问道。
宝生的神情带着抑郁,而且无精打采,平日的他并不会如此。况且,深夜,没人会跑甲板去吹冷风,会着凉的。
“没什么事。”宝生摇了摇头,显然不想说什么,只是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没什么事才怪。”千涛回了一句。
“你冻成这样,会生病的,先去我房间暖和下。”千涛拉住了宝生,就往自己的房里带。
这段时间宝生经常进出千涛的房间抄写帐本,给千涛留下不错的印象,千涛并不当他是身份卑微的下人。
宝生被千涛拉进千涛的房里,千涛点了油灯后,烧起了碳火。
千涛这人娇生惯养,受不得一点冷。在海上,夜晚温度总是很低,他夜晚入眠时,经常要烧碳火取暖。
“过来烤火,我看你都快成冰人了。”千涛对站在一旁的宝生唤道。
宝生缓缓走了过去,在火炉前蹲下,将双手伸出,放火上烤着。
“我猜猜,是不是天富骂你了?”
千涛琢磨着,以宝生柔和、乖巧的性子,能让他这样沮丧的,也只有那个性格古怪,跟谁都相处不来的孙昕。
宝生抬头看了千涛一眼,不知道千涛是如何猜想到了。
“我有听张主簿提过,说是天富亲自吩咐让你上船的,是真的吗?”
千涛露出有些迷惑地表情,孙昕对宝生的态度,确实让他感到迷惑。尤其这事在他看来很不可思议,因为孙昕从不参与招募水手的事宜。更不会特意说,让某某上船。
“少东家有夜喝醉酒了,躺在路边,我带他到我家过夜。后来,少东家问我肯不肯上船当名伙夫。”
宝生平缓地回道,孙昕确实是对他有恩。
“少东家对我有两次的恩情,还有一次,是在这之前,他给了我二两银子。”
宝生补充道,这点滴之恩,他不会忘记。
“这可有意思了。”千涛露出一幅狐疑的表情,他认识的孙昕绝不是什么善心的人。
“你说说那二两银子的事情。”千涛说道。
“前段时间,我在港口搬货物,从船梯上掉下,将裕丰泰装木香的箱子给砸坏了。少东家正好在,没要我赔银两,反倒给了我二两银子。”
宝生缓缓讲述,他原本冰冷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千涛听完,神情却有些严肃,只是问:
“你当时有没有受伤?”
“摔伤了脚,流血了。”宝生点了点头。
“他是不是丢给你二两银子后,就叫你走开?”千涛脸色有点难看,从某一方面而言,他确实是了解孙昕。
宝生愕然地看向千涛,心下却也有点明白了。为何一直没往那方面想,在于宝生内心终究是太单纯了。
“他只是为了赶我走,怕我闹事是吗?”
沉默了一会,宝生才喃喃问道。
千涛并没有回答。
“那他为什么让我上船呢?”宝生有些难过地问道,看着千涛。
“宝生,他对你没什么恩情,你不用惦记着还。让你上船当伙夫并不是什么好职务,船上最苦的除了甲板水手,就是伙房跑腿的。以你的才干,应该让你做记帐之类的文职。”
千涛确实是看好宝生,但那时候的孙昕也并不知道宝生会是个敏而好学的人。
宝生一阵沉默,他很难过,也感到失落,但却也很平静。
“蒲公子,我想回伙房去,你能帮我跟少东家说一声吗?”
宝生抬头问千涛,声音很低。
“你得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千涛看着宝生,他心里想的是孙昕是否对宝生说过什么刻薄的话语,做过什么过于挑剔,冷酷没人情味的事情。
宝生摇了摇头,他不想说,他确实不应该碰孙昕书房里的书。此时他已经平静了,也没感到委屈,确实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且一直误以为孙昕对他有善意,自做多情。
“宝生,虽然让天富那家伙差遣有的是苦头吃,但是我觉得比你回伙房好。另外就是,如果他没要求你回伙房的话,你还是继续照顾他吧。”
千涛抓了抓头,显然有点烦恼。
“宝生,他就是说话刻薄,做人自私无情,而且还很专横,除此其他方面都还可以啦,这家伙其实也是有优点的。呃。。。他若没让你回伙房,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千涛平日里虽然不怕孙昕,但他也知道他管不了孙昕的事情,孙昕这人最反感别人干涉他的事情。
“谢谢你,蒲公子,我也是一时的想法。”宝生不想让千涛难堪,千涛给他的印象蛮好的,而且很亲切。
“蒲公子,我现在不冷了,我回房去睡了。”宝生起身说道,嘴角带着淡淡笑容。
“以后别再跑甲板去了,寒风彻骨啊,真会冻死人的。”
千涛受不了地说道,他确实很怕冷,单想到夜晚甲板上,那迎面扑来的冷冰海风与浪花,就会觉得难受非常。
宝生点了点头离开,他不想打扰到千涛的休息,另外,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觉得疲惫,想房睡。
出了千涛的房间,朝自己的寝室走去,路过孙昕的起居室,发现门缝有灯火渗出,他或许也还没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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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宝生端着早点,踟躇地走进孙昕的起居室。孙昕就坐在客厅里,一脸平淡地看着宝生。
宝生沉默地将早点放置于桌上,转身就想退出。
“先别走,我有话问你。”孙昕唤住了宝生,就在宝生迈出门的时候。
宝生停住了脚步,回头只是看着孙昕。
“《说文解字》你读完了?”孙昕仍旧是平淡地口吻。
宝生这次是连惊愕地表情都没有,反倒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看过书房里不少书,不只是《说文解字》。”
宝生平静地回道,他不想为自己辩护,反正无论是偷看一本或偷看多本,都是不光彩的行为。
“《尔雅》读过没?”孙昕的口吻并无改变,即使宝生适才的话语听起来就像是挑衅。
“没有。”宝生回道,他猜不透孙昕的想法,所以也就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孙昕起身离开,朝书房走去,很快又走出来了,手上拿了本书。
“笔墨纸砚你到千涛那里拿,他那里有多余的。”孙昕说道,将书递给宝生,宝生本能的接下。
“还有,以后我要是问你话,你最好老实回答。”孙昕冷冷说了一句,他的话语又像命令又像责备,就是没有一丝道歉的语气。
宝生一阵沉默,抚摸着手中的书卷,随后将它放在了桌上。
“少东家,我想回伙房,可以吗?”宝生平静地问道,显然下鼓起了不小的勇气。
他猜不透孙昕这人,与这样的人相处,他只感到压抑,尤其是昨晚听完千涛的那些话语。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委屈?我冤枉了你?”孙昕的声音带着冷戾,脸上有着几分愠色。
“不是,我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宝生没有一丝退缩,他不想呆在冷冰冰、而且性情喜怒无常的孙昕身边。另外,孙昕太多疑了,难保下次为某事再次怀疑到他身上。
“合不合适我说了算。”孙昕冷酷无情地否决,他似乎很生气,显然他没想到宝生敢如此忤逆他。
“将豆奶拿去热一下,冷掉了。”孙昕将面前的那一碗豆奶递到宝生面前,专横地对宝生说道。
宝生没有理会,他的拳头在袖子下捏紧了,转身就要走,走出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
宝生回头,见到了摔碎在地上的瓷碟,几个芝麻饼也滚到了桌脚下。
孙昕脸上的表情阴冷极了,他并不是个性情冷冰的人,只是外表理智而已,他的脾气,只怕是很暴躁才是。
“你胆子倒不小,信不信我丢你进海喂鱼?”
孙昕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暴虐,他大概真的说到做到吧。
宝生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不只是孙昕残忍的威胁,更在于从来没有人这样严厉、粗暴的对待过他。
宝生眼圈有些红了,有些委屈,有些胆怯。他是畏惧孙昕的,另外大概在于没想到孙昕会如此专横不讲理,带着几分震惊。
“喝,怎么啦?”千涛突然从门外探头,赶紧走进来,他大概是正好经过门口,听到了声响。
孙昕没理会千涛,只是逼视着宝生,他不容许这个少年忤逆他。
千涛打量着孙昕和宝生,还有地上的碎碟,觉察到气氛不对。
“宝生,我正有事找你呢。”千涛赶紧拉出了宝生,将宝生带离孙昕的起居室。边走还边喃喃自语着:怪了,那家伙很少见他发火的。

“宝生,你先回房去,今天别进那怪人的房间,我会帮你处理这件事的。”
千涛对宝生安慰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宝生露出一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蒲公子,谢谢你。”宝生感激地说道,他现在真的有点怕面对孙昕,虽然他不清楚孙昕为什么要对他发那么大的火。
宝生离开后,千涛去找孙昕,在客厅没看到孙昕,便进了书房。孙昕果然在书房里,正望着身后书架上排放整齐的书目陷入沉思。
“我说你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吗?宝生这人性子算是够温顺了,他还能怎么样你。”
千涛走到孙昕身旁,开口就用质问的口吻。
“千涛,没你什么事。”孙昕冷淡地回道,头也不抬。
“是没我什么事,不过你偶尔也该关照下别人的感受,宝生就一个不大的孩子,你有必要这样折腾他吗?宝生他要真想回伙房,你就让他回去吧。说实在的,伺候你还真是件苦差事。”
千涛喋喋道,前夜遇到宝生,宝生就提起过想回伙房。
“怎么,他还跟你诉过苦?”孙昕抬起头来看向千涛,眼里带有几分不以为然。
“是我问他的,就昨天,他一个人跑甲板去,差点没冻成冰人。”千涛显然对孙昕的态度很不满。
“千涛,我说过没你什么事,走吧。”孙昕下着驱逐令。
千涛怒视着孙昕,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选择将憋心里的话说出来。
“为了个女人,你有必要这样吗?你偶尔也反省下自己,这几年,你简直是不近人情到了极至。”
千涛正视着孙昕近乎阴鸷的眼睛,没有一丝退缩。
有个人是不能在孙昕面前提起的,千涛与孙昕打小一起长大,并非不知道。而是了解太深,从而也知道对方的顽症在何处。
“出去。”孙昕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的表情让人恐惧。
“是,我出去,我还真不管了。”千涛痞痞地说道,他还真有点怕自己惹恼了孙昕,这人无情起来,六亲不认。
不过千涛走向书房门口,却又折回来了。
“天富,说真的,宝生这人值得栽培,你也别刁难他了,干脆叫他去主簿那里帮忙管帐好了。再说,你这人根本就找不到适合伺候你的人,能合你心意的,恐怕这世上也没有。”
千涛一开口又是一长串话,他这人看来皮挺厚实的。
孙昕不予理会,千涛只得讪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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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生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脸上有着忧伤。
航海多日,他不时的想起家人——想起刺桐城里的娘亲与妹妹,尤其是这几天,越发思乡。
宝生的父亲与兄长没出海难前,宝生的生活是无忧的,他深受父母兄长的宠爱。可现在却不同了,物是人非,他得挑起一家的担子,可他却是个没用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感到茫然,看不到出路。
宝生陷入沉思中,直到听到门外有声音,才抬起了头。
宝生的房间,连一盏油灯也没有,好在月光明媚,可以看清站在门口的人。
“你真想回伙房?”孙昕平淡地问道,他进入宝生的房间,打量着。
宝生没有回答,只是不解地看着孙昕。
“你愿不愿意去库房记帐?”见宝生没有回答,孙昕继续问道。
宝生这次根本无法回答,只是看着孙昕,许久才开口:
“你不怕我泄露吗?我不是孙家同宗的人。”见孙昕站着等他答复,宝生最后还是说了。
“你倒是对我耿耿于怀。”孙昕冷淡地说着,不过从他英气的脸上看不出不快的痕迹。
“宝生,航海多年,我从不雇佣识字的人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原因你应该知道。”
孙昕平缓地回道,他知道宝生并不愚笨,而且还很聪慧。
“你说。。。要丢我进海喂鱼。。。”宝生望着孙昕,吞吞吐吐地说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有着几分委屈。
他可以去理解孙昕对他的怀疑,但那没来由的暴怒与恐吓,又是为什么?
孙昕这次沉默了,看着宝生不知道说什么。
“出海时市舶司(类似于现在的海关机构)会记录每艘船船员名字与数量,返还时还需清点。”
孙昕平淡回道,他那只是一句气话。他没必要将某个船员给丢进海里,回来时再惹事上身,吃官司。
“明日,你去库房找留主簿。”孙昕平淡地交代了一句,没等宝生做出回应,转身就走了。
宝生只得望着空荡的门口发呆。
发呆了一会,宝生便出了房间,去找千涛。
千涛吃过晚餐后,如果没事要忙,一般在庆新房里。这个习惯,宝生是知道的。见千涛人不在自己的房间,宝生便折回了。
宝生此时有些困惑,他知道可能是因为千涛为他说了情,所以孙昕才来他房间里跟他说这些话。但他只是个卑微的下人,而孙昕是整个船队的领舰人──裕丰泰的少东家,身份非同一般。他清晨顶撞他,本就不应该了,却不曾想到孙昕会允许他的要求,还安排他去仓库。
去仓库管理货物出纳,责任非同一般,他实在担当不起。
往回走的时候,宝生的手心都出汗了,他不停的反省自己。毕竟他是个出生于一个贫苦家庭的孩子,自小父母就教导过,做人要谦和,要安于自己的身份,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宝生不知不觉走到孙昕起居室的门口,抬头看向起居室里半掩的门与里边渗出的昏黄灯光,宝生走了进去。
客厅放着一份已经冷了的晚餐,显然动也没动过。今天的晚餐,并不是宝生送的。
孙昕呆在书房,挑灯夜读。
孙昕不说话的时候,不用冷冷的表情看人的时候,并不会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他除了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外,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人。
宝生站在书房外,闻到了酒味,也留意到了孙昕书桌上温着一壶酒。孙昕彻夜不眠的时候,有喝酒的习惯。
宝生轻悄悄地退出,却不曾想过,孙昕其实知道他来过,还抬头着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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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孙家还没有发迹,住在刺桐城东面的一条幽长的小巷里,小巷的地面由鹅卵石砌成,孙家的门前有一口水井,经常聚集着洗衣的妇女,唧唧喳喳,很市井。
孙昕那时八岁,不爱说话,打架斗狠,附近的小孩子都不敢惹他。虽然他爹常年出海,他娘亲在生他时难产死去,家里只有个大他七岁的异母兄长和对他刻薄的大娘。
大娘是个恶毒的女人,经常虐待孙昕,孙家那时也算殷富之家,但孙昕偶尔还是会吃不饱。
孙家的院子与杨家的院子相邻,杨家院子里种满了桑葚,孙昕那时时常攀爬围墙,进杨家的院子摘桑葚吃。他那算是偷,但即使被杨家人发现,他也总一幅不以为然的表情。
反正桑树上挂满了熟透的桑葚,风一吹落满一地,无人拣食。
孙昕有一次爬进杨家院子摘桑葚,杨夫人喊下了孙昕,叫孙昕进屋。
那是孙昕第一次进入杨家的屋子,吃过杨夫人做的芝麻饼。在杨家的书房见到了坐在书桌前写字的杨紫芸。紫芸与孙昕同龄,是杨家的二女儿,她的父亲是个教书夫子,家里有一个姐姐,一个母亲。
那是孙昕第一次见到布满一排排的书卷的房间,给年幼、没能上私塾读书的孙昕留下很深的印象。留下很深的印象的,还有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坐在书桌前,抬头对他笑的女孩。
那之后,杨夫人经常会让二女儿给孙昕偷偷送去芝麻饼之类的食物,虽是小吃,但偶尔也能充饥。
直至,孙昕的父亲从海外贩来了一船珊瑚,发了横财,孙家搬离了小巷。
孙昕年龄渐长,孙家大娘便压制不住他了,那时孙昕也已经进入了私塾与清真寺读书。虽然孙昕的父亲孙游年对孙昕一向不闻不问,但年少的孙昕却很努力。他很聪慧,好学,十四岁的时候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回语。
那时虽然已经搬离了小巷,孙昕偶尔还是会回去,因为只有杨家才给过他家的家感觉。紫芸那时,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笑得时候温和得如同晨曦。
后来,千涛曾说过孙昕,他未必爱这个叫紫芸的女孩,只是太多东西纠缠在一起,以致成为了一种偏执。
十五岁那年,孙昕跟随船队出海,航行了一年。返回时,得知父亲新娶了个偏房,他要叫三娘的女人,正是杨紫芸。
孙昕后来才知道他出海那年,刺桐城瘟疫,紫芸的父亲病逝。
紫芸及笄前,那时孙昕还没出海,两人曾一起逛着灯会。当时孙昕问紫芸以后嫁给他好不好,紫芸羞赧低头,承诺着。
其实,紫芸未必是嫌弃孙昕是偏房所生,且在家中毫无身份地位,注定一生卑微,才抛弃承诺,嫁个可以当她爹的男人。不过孙昕想必不这么想。
孙昕对紫芸的偏执,其实在于孙昕对他的父亲,从小就是带着恨意的,这是个他要超越、取代的男人。紫芸的选择,所给予孙昕最重的痛击或许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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