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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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招紫气出云,正是简昆仑生平不传之秘,猝然施展,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柳蝶衣唔了一声,随着简昆仑迫人的剑势,他整个身子,直似车轮般地倒卷而起。
噗噜噜大片衣袂声里,扇面儿似的就空一个打转,其潇洒一如孤云白鹤,翔舞天表。
简昆仑那么快速的一剑,仍然未能奏功,仍然是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滑了过去。
可是,简昆仑却已注意及此,更厉害的第三招点天心便在这一霎施展而出,随着他抖动的剑身,哧地逼出了一股凌人剑气,居中一线,突地直向着柳蝶衣穿心而进。
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长眉突剔,轻叱一声:“好!”
冷森森剑气逼迫之下,眼看着他身子滴溜溜一个快速打转,已自把身子错开三尺开外。
简昆仑心头一寒,才觉出来,这一剑又自落空,眼看着柳蝶衣面色乍沉,苍白的脸上,蓦地罩起一片怒容。随着他的一声冷笑,右手突出,铮然作响声中,已自拿住了对方冷森森的剑锋。
简昆仑只觉得手上一震,仿佛这口剑上蓦地加诸了万钧巨力。透过柳蝶衣一双手指,猝然传递过来。
三招既过,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过他右手的一双铁指,力道至为沉猛,实难相信眼前对方这个后生小辈,能够挺受得住。
力道骤吐,长剑上唏哩哩颤抖出万点银芒。柳蝶衣另一只手上的一双铁指,有似出巢之燕,蓦地直向他双眼上直点了过来。
两股气势,俱皆威猛,简昆仑只略有迟疑,必当溅血对方一双铁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丢剑之一途。
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奇耻大辱之事。简昆仑决计不甘为之,宁可溅血于对方铁指之下,也不愿兵刃失手被夺走。
眼睁睁地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手指已临双目,相差不及寸许,却有两股极尖锐的指风,利刃般透指而临。
简昆仑即使行动再快,也无能闪躲。若非是松开了手上的剑,难能有活命之机。
他却死也不肯松手,全身力道,俱都贯注于右手,以至于柳蝶衣指下虽是力逾万钧,却亦不能得逞。
这一霎不啻快到了极点。
眼看着柳蝶衣的一双指尖,已触及了他的双瞳,简昆仑却丝毫也不曾放松手中长剑。
便在此电光石火的一霎,柳蝶衣突地停住了他霹雳惊魂的出手之势,紧接着松开了拿住对方剑身的一双手指,身势略闪,飘出了七尺开外。
“哼!”
冷冷地哼了一声,柳蝶衣仿佛无限惊讶,只是用光华的一双瞳子,向对方打量着。
简昆仑一句话也不说地向他回望着,眼睛里虽不失惊惶神色,却不曾有丝毫退缩之意,那一只银光电闪的长剑月下秋露,兀自紧紧握在手上,随时准备着再一次展开的搏杀。
雷霆万钧的杀机已过去,即使像柳蝶衣这等人物,也万难在此片刻一瞬间萌生二度杀机。
夜月如霜,照映着二人颀长的身影……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柳蝶衣忽然笑了一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下一次也许你不会这么幸运了!”
话声甫落,身形倏晃,已入长廊。随即投身于沉沉夜色之间,一如野云振飞,来去无迹。
简昆仑站立在原处怅惘甚久,才转身步回。
一条人影,自身侧凉亭闪身而现,翩若惊鸿地落身近前。
“简兄且慢!”
声音虽低,却吐字清晰。
其实那个人,也不陌生。
简昆仑微微一惊,后退一步:“是你……李七郎?”
“是我……”
一袭银灰长衣,长可及地,却在腰肢上加系着一根金色丝绦,衬托着长身玉立的身子,愈似神姿清澈,如琼林琪树……只可惜这般身材,落在男儿身上,未免太那个了些……
简昆仑甚是意外,抱拳道:“七郎兄有何见教?”
李七郎看了他一眼,略似腼腆地点头道:“我们到亭子里谈谈可好?”
说时转身向亭,腰肢轻拧,衣袂轻振,飞鹰似地已落身亭阶。身法之巧妙,几可比美前去之柳蝶衣。
这人虽是女态十足,轻功、剑术皆属罕见。为此,简昆仑亦不能轻视。
随着李七郎的回身招手,简昆仑亦自纵身而前。
“这里说话方便多了。”李七郎说,“更不怕外人打扰!简兄请坐!”
简昆仑应了一声,就着石几一面坐下来。
李七郎必然来不甚久,适逢柳蝶衣在此,乃自隐藏不出,凉亭与住处距离甚远,竟能不为柳蝶衣觉察,诚然大非易事。
眼前虽无灯光,但月色可人,加以久处黑暗,视觉已颇能适应。
“简兄你的剑术高明……我差一点抵挡不住……最后的误伤……更是问心有愧……所以特来看望……”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继续又道,“还好,看来好像伤势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简昆仑哼了一声,一双眸子不自禁地向对方当日剑伤处打量一眼,似乎外表看不出什么痕迹。
李七郎一笑说:“你是奇怪我的伤势好得这么快?其实包扎都在里面……谷先生说,你的剑再挺进半寸,我这条膀子可就保不住要落成残废,真是万幸……”
简昆仑说:“你太客气了。”微微一顿,他向李七郎直视道:“足下剑势可观,看来那日并未施展全力,方才主人也曾说起,却不知何以手下留情?令我百思不解,还请李兄直言明告,以释疑怀。”
李七郎微微一怔:“你是说……柳先生也这么……说?”
简昆仑点头道:“柳蝶衣说你心存仁厚……”
“柳先生……”李七郎白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人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要千万记住,要是给他听见了,可就不得了。”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李七郎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是……也犯不着拿生命一拼……”
停了一停,李七郎又道:“我只当那日对剑,天衣无缝,想不到仍然被他看出了破绽,承你见问,其实并不奇怪,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也就不必以死相拼……”
简昆仑点头道:“这么说来,李兄你果然是心存少让,而手下留情了?”
李七郎一时不言,却把脸缓缓转向一旁。
这般表情,不啻默认。
简昆仑呆了一呆,寒声道:“这又为什么?”
“我不是已说过了?”李七郎倏地回过脸来:“其实你还不是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一剑你如果再进一分,我的伤势可就不比现在,你又是为了什么?”
简昆仑被他忽然一问,一时竟无以为答。顿了一顿才冷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对你还不认识,我不会贸然对一个自己还不认识的人,就下毒手伤害。”
李七郎默默注视道:“如果你认识清楚了呢?”
“那就情形不同!”简昆仑直视着他,冷冷说道,“李兄你今夜的来意是……”
李七郎怔了一怔:“我是来看看你的伤……顺便想提醒你一声!”
“提醒些什么?”
“那是……”
李七郎显得一时颇不安宁的样子,站起来,又坐下来,把一只手支着下巴,漠漠地转首亭外,一霎间的情绪作祟,使得他一时不知何以酬对。
这个人,简昆仑可是太不解风情了,哪有这么直不隆咚问人家话的?
又羞、又气,他回过眸子来,向着简昆仑瞟了一眼。
简昆仑很是气闷地看着他,真想拔腿就走。
李七郎总算开了口:“我原打算来提醒你一声,要你小心着点……”
“小心?”
“嗯!”李七郎点了一下头,“我预计着柳先生这两天会来找你,要你小心戒备,心里先有个数儿……”
“谢谢你!”简昆仑说,“他已经来过了。”
“我看见了!”李七郎皱了一下眉,“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真把我吓住了……”
简昆仑没有说话。
李七郎十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动着:“你可知道他的来意?”
“这……”简昆仑一时无以置答。
“原来他是想要杀死你的……”
“可畏……”
“可是后来他又改了!”李七郎舒展着长眉,含着笑说,“谁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刚才可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只以为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的毒手了,可是后来……真出乎我的意外,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神经兮兮的,叫人捉摸不定……”
这番话出口,已不似先前之严谨,尤其是提及他一向所尊敬的飘香楼主人,直似彼此深知的情人口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简昆仑听在耳朵里,一时大为惊讶。对方这般语态表情,几乎已纯然女化。
简昆仑几乎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他生平阅历不少,可是像李七郎这一型态的男人,真还是头一次见过,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样子,下意识里,简直全身都觉着不自在……
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这个人却不免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在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帮派里,他又是一个何等身分的角色?
毕竟,他还是个男人,一个浑身女态的男人,孰令致之?直觉里,简昆仑却不禁又对他滋生一些同情。他不觉把移开了的眼睛,又回到这个男人身上。强制着自己本能的厌恶,试着去了解一个基本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无灯、无光,只凭月色。
或许正因为如此,李七郎才感觉到无拘无束,侃侃而谈。
这里的人,除了柳蝶衣之外,大多数的人,都是用着一种异样的眼光去看他,去评量他,只是柳蝶衣的轻怜蜜爱支持着他的感情生命存在……柳蝶衣无异是他生命里的唯一希望……然而,毕竟这之间,还是有相当缺陷与遗憾存在着。
简昆仑的到来,在李七郎的现实生命里,起了极大的震憾影响,也弄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潮……
简昆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偏过了头:“你是说柳蝶衣原打算对我下毒手?”
李七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他已让了你三招,便可老实不客气地对你下手了,可是他的心竟然也软了……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皱着的一双眉毛,忽然舒展开来:“哦,是这样的!”
两只白皙一如妇人的细手,轻轻一拍,李七郎像是忽然有所洞悉地说:“他是爱才!爱惜你的一身好本事、人品武功!”
简昆仑冷冷一笑。
“你不了解他!”李七郎说,“外面的人都不了解他……”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他才最了解他。
简昆仑说:“即使这样,却也无能改变我对他的憎恨、敌意……七郎兄,谢谢你的关心,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一面说,他随即站起了身子。无视于李七郎的意犹未尽,他却已自行离开。
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忽然病发的消息,来得甚是突然!时间约莫在深夜丑时前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极少,整个总坛,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玉手罗刹时美娇显然即是这极少数的知者之一。得到消息之后,匆匆披衣而起,来到了主人下榻的飘香楼。
在镶嵌着闪闪生光的云石楼阁里,柳蝶衣长衣不解地睡卧在紫檀木座的巨榻上。巨榻上铺陈着厚厚的熊皮,雪白柔软,乍看上去,主人的身子,就像是跌卧在大片的天鹅绒里。那么松软柔和,以至于他整个身子,看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像是跌进一方白云里那般轻飘。
透过晶莹打转的一组水晶琉璃吊灯,光亮适度,莹莹白光,映照着主人那一张苍白失血的脸,长长的寿眉向正中兑挤微蹙,一头棕色长发,云也似地四下散置着。丝质长袜,云字履,俱都穿戴完好。以此猜测,主人当是病发仓猝,甚至于连解脱鞋袜的时间都来不及,便自倒在床头。那一霎必是极其痛苦,以至于像他那般功力之人,亦难挺忍,是以眉头深皱,长发摇散着……可能是连起身召医都来不及便病发昏厥了过去。
时美娇匆匆来临,却不是最早来到的人。
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显然都到了。
李七郎、雷公公,神医黄孔,俱先已在座,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彼此一句活也不说,只是透过一双眼睛,显露着每个人的深切关怀……
黄孔已为他做了必要的救治,在服药之后仍未见苏醒的情况下,破例地在他双手脉门之处,各下了一根银签。
这双银签远比一般常见的银针粗长得多,深深地扎入病人两脉,下签的一霎,甚至于可以感觉到病人全身的颤抖。
看到这里,李七郎第一个面现戚容,微微垂下头来。
黄孔用右手食指,紧紧地掐入病人人中,柳蝶衣全身颤抖得更厉害,许久才发出了一声冗长喘息。
听见了这声喘息,众人的一颗心才似缓缓放了下来。黄孔为主人解开了外衣,回头向在场三人看了一眼,各人心有领会,转身背出客房,外间是主人用以待客的客房。
宽敞的客厅,锦绣罗陈,由于有了书画的点染,华丽中不失幽雅。
众人默默落座。时美娇的眼睛直视向对面的雷公公,他是这里的内务头儿,事无巨细,俱当唯他是问。
“什么时候发作的?”时美娇脸上隐隐现着愁容,“白天我跟主座还下了盘棋,那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又发作了呢?”
雷公公轻轻咳了一声,说了一声:“这个……”随即把眸子转向另一面的李七郎:“还是请七郎相公说…说吧!那时候老奴刚好不在……”
时美娇随即把眼睛转向李七郎:“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
李七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我进来向先生问安……”他脸上略显腼腆地道,“先生那时候心里很烦……”
“为什么烦呢?”
“是……为了新来的那位简先生……”
“简先生?”时美娇扬动了黑而浓的细长眉毛,“你说的是简昆仑?”
“就是他……”
“简昆仑又怎么会惹得主座心烦呢?”
“是这样的……”
李七郎似乎也只有实话实说了。
“我来见先生的时候,他老人家才由简昆仑那里转回不久!”
“嗯!”时美娇点点头,“主座竟然亲自去了!”
“听先生的口气,他老人家不但见着了简昆仑,而且还与他动了手……”
时美娇与雷公公俱都一惊。
李七郎缓缓说道:“听先生说,他老人家先让了简昆仑三招,后来才动手,由于简昆仑剑势可观,先生也不能藏私,乃得被迫施出了大力金刚神指功力,拿住了简昆仑的剑锋……”
时美娇微微动容,点头轻叹一声:“主座也真是……这门功夫,要消耗他许多精力。黄大夫不是告诫过他,要尽量避免施展这类有耗元气的功夫么,他竟是忘了!”
微微摇了一下头,她颇似置疑地看向李七郎道:“话虽如此,可是以主座的一身能耐也不至于就会为此病发,黄大夫不是保证过么?”
雷公公点头证实道:“不错,老奴亲耳听见的,黄大夫当时保证说,先生的病虽未能根治,但保证在三个月内,绝不致再发……”
时美娇点点头,表示这话是真的,而且她当时也在场,也听见了。
李七郎轻轻一叹说:“谁说不是?谁叫他老人家想不开,呕气呢?”
“呕气?”
“说来都怪我不好……”李七郎脸上讪讪地说,“先生对简昆仑原来起了爱才之意,打算饶过了他,后来无意间发现了胸侧的一处剑痕,顿时改了初衷……”
“剑痕?”时美娇惊诧道,“难道说……”
“姑娘不要惊吓!”李七郎说,“不是先生受了剑伤,而是他无意间发觉右边胸衣,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短破口,这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证明那个简昆仑的剑术果有过人之处而已……”
时美娇摇摇头说:“岂止是有过人之处而已,主座身法世无其双,简昆仑竟能在他身上留下剑痕……自是非比寻常,怪不得主座对他会兴起爱才之意了,即使为此心存警惕,改了初衷,也在情理之中……后来呢?”
李七郎说:“主座因为无意间发觉了这处剑痕,一时极感羞忿……”
这自然也应在情理之中,以柳蝶衣之自负、自大,自不甘受此侮辱,看来简昆仑是凶多吉少了。
“他老人家因此乃自断定,这个简昆仑日久必为祸害,留不得,乃兴出了下手杀害之意。”
时美娇神色微异,轻轻地哦了一声。
雷公公也为之一怔:“主座可曾下手了?”
“没……有……”李七郎摇摇头讷讷说道,“这件事很使主座举棋不定,是我好言相劝,要他老人家暂息心中怒火,便在这个时候,他老人家的病便发作了……”

说到后来,声音变得很小,脸上竟自现出了讪仙神态,却也只是极短的一霎,便又回复了正常。
时美娇向他注视一歇,不再多问,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雷公公却直着双眼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主座是不轻易动气的人,这点小事也能令他老人家……后来呢?”
“后来的情形,你也在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七郎倏地抬起了头,狠狠地向雷公公瞪着。
雷公公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心里一动。方才情形,很快地自脑中闪过。
记得惊闻主座病发的一霎,柳蝶衣其时裸程半解,分明已似就寝,当时得讯,匆匆往请神医黄孔,容得黄大夫来到,主人竟又已穿戴整齐。若照李七郎所说,主座分明其时并未就寝,可是现场情形……
忽然,雷公公触念到一项有关主座与七郎的传说,顿时心头有着了一拳似的震动,一时间为之作声不得,只管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向李七郎望着。
对于这位总坛的大管事,李七郎第一眼见他就讨厌,总是因为平日事权不一,多有抵触,这老儿总爱事事在主子面前争功。开始的时候连自己的账也不卖,后来还是柳蝶衣亲自立下了规矩,一切身边事,可由七郎便宜行事,雷老头才不得不服输认栽地向后面退了一步。可是表面如此,老家伙暗里仍不甘心,总爱在节骨眼上抽个冷子给自己不痛快,放冷箭,就像现在……
“总有一天……”李七郎狠狠地盯着面前的雷公公忖道,“老小子你要是犯在我的手里,叫你知道七少爷我的厉害。”
雷公公哼了一声,转眼向身边的时美娇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说:“堂主的意思……”
时美娇冰雪聪明,冷眼旁观,早已洞悉眼前二人的一番冷战,这种事她却不欲介入。眼前她所担心的是柳蝶衣的病情。
“且看黄大夫怎么说吧!”
话声方落,神医黄孔已自里面步出。三个人不约而同齐把眼睛向他扫视过去。
“怎么样?”
雷公公第一个忍不住站起来问。
“总算无碍……”黄孔脸色并不轻松地道,“已经服药,睡了。”
时美娇轻轻吁了口气,站起来轻声道:“这样就好了,可是以后……”
黄孔向着外面看了一眼,回目三人道:“我们到外面再谈吧!”
原来这里与主人卧室距离不远,怕是吵了他的清静,再者,谈话内容更是多有不便。
四个人移步到了另一间房子,雷公公关上了房门,众人相继落座。
“主座的病……”雷公公拧着一双眉毛,极是关切的样子。
黄孔轻轻捋了一下长须,清癯的脸上,显现着一片忧容。
“这个……”他说,“这是个很奇怪特殊的病例!”
说时鼻翅开合,像是在品嗅着什么,一双眼睛看向时美娇道:“姑娘可曾觉着这里的气味有些什么不同么?”
时美娇嗅了嗅,摇摇头说:“没有,除了花香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谁说不是?”黄孔打着浓重的皖省口音道,“我说的就是花香。”
李七郎似略松了口气,甚是奇怪地道:“花香?”
黄孔微微点了一下头:“柳先生平素太爱花了,这几天我默察府上,到处都是花,尤其是柳先生住的这个飘香楼,更是种满了奇花异卉,一年四季,不分日夜,总是异香扑鼻,嘿嘿……就连房子里面,也不例外……”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之处,只见一盆盆盛开的鲜花,布满阁楼内外,五彩纷陈,各有奇艳,主人爱花成痴,众所周知,万花飘香、飘香楼其实无不与花有关,倒是没有想到竟成了主人罹病之因了。
雷公公不胜骇异地看着他:“大夫您是说,主座的病是花的香味儿……”
黄孔点了一下头:“我生平只遇过两次这样的病人,柳先生是第三个人……他的情形更要特别一点……这里的花太多了……”
他说:“每一种花都有一种不同的香味,几十几百种凑在一起,成为一种极特殊的气息,日夜呼吸其间,时日久长便染上了这样的病……当然,这又与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有人一点事也没有,有人就不同了……”
黄孔的眼睛看向时美娇,继续说道:“柳先生爱花成性,即使在他睡榻之旁,也摆满了花,情形就更不一样了。”
时美娇轻轻一叹说:“那么依先生的意思呢?”
“第一步,先把所有的花都搬出去……柳先生居住的这个飘香楼内外,所有的花,务必清除……”
时美娇、李七郎、雷公公聆听之下,都不禁为之一怔,彼此对看了一眼。
说来这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件芝麻小事,可是行起来却颇有困难。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看向雷公公道:“就遵从先生的话去做吧?”
雷公公愣了一愣:“这个……怕是不容易……”
李七郎在一旁道:“先生爱花成痴……每日早晚,都要亲自动手浇水施肥,午夜运功之后,更要遍嗅百花之后,才肯就寝,多年以来,已成了习惯,怕是一下子改不过来。”
黄孔哼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经你这么一说,我更断定,柳先生的病因是与花香有关了……这些花务必要尽快撤除,否则只怕他的性命万难保全。”
时美娇点点头:“为了主座的身子,自当遵从,先生请放宽心。”
黄孔叹了口气道:“柳先生爱花成性,这些奇花异草,多数中原少见,晨夕流连其间,感染极深,方才我观察他的脉象、舌苔,再察看他的血色,很怀疑他已有轻度的中毒现象……治疗起来,煞费周章,除了定时服药、扎针之外,还有许多戒律,尤需要严格遵守……”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讷讷说道,“请问柳夫人是否也在这里?”
众人不由互看一眼,暂不出声。
雷公公轻轻咳了一声,“不……不在,主座夫人多年前即已仙离……”
“哦。”黄孔颇似有些意外的样子,“那么,目前身边有几位如夫人侍候?”
“没有……”雷公公说,“一位都没有……”
黄孔聆听之下,微微怔了一怔,才自点了一下头。
李七郎一直垂首不语,至此才缓缓抬起头来:“黄大夫,先生的病……”
“目前服药与扎针之后,算是暂时稳住了,且待天亮前后再服下一帖药,才可行动自如……到时候再说吧!”
说时站身而起,看向雷公公道:“有劳总管跟我来一趟,有些丸散需要当面交代清楚。”
雷公公应了一声,随着他一同步出。
转出了眼前花径,踏上长廊。
“有件事情,方才不便出口,”黄孔站住了脚,看向身边的雷公公道,“柳先生病发之时,总管可在身边?”
“这……”雷公公呆了一呆,“有什么不对么?”
“恕我直言,”黄孔道,“贵主上的病情,不宜行房,且需力戒!”
雷公公怔了一怔道,“方才已告诉了你,敝主上如今是独身居住,并无妻妾……”
“这就奇了……”
黄孔缓缓地向前踱了几步,一只手捋胡子,回过头看向雷公公道:“那么又是谁侍候柳先生身边呢?”
“是李少君……”
“李少君?”
“就是刚才那个少年!”雷公公前进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难道……”
黄孔轻轻“嗯”了一声,自语道:“这就是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雷公公满脸诧异地打量着他,恨恨地道:“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邪门儿……”
黄孔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一下头:“事情还没有准儿,老管事你务必嘴上留神,不可声张!”
“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黄孔摇摇头,终是碍难出口,顿了一下道:“再说吧,我们走吧!”
时美娇、李七郎亲自动手,将室内盆花移向院里。
打量着满院奇花,时美娇幽幽一叹说:“可惜了这么多花啊……主座为此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时间,才由各处名山胜境移植过来,一朝砍伐遗弃,真是太可惜了,他老人家怕是不会答应呢!”
李七郎正将一具景泰蓝盆景双手搬出,谛听下站住脚步道:“谁说不是?只是为了先生的病体,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一面说,随将手上这盆放下,只觉出右面后肩颇有不适,敢情前此与简昆仑对抗,双方各负轻伤,伤势并未痊愈。
时美娇却已注意到了。
“你的伤还没有好?”
李七郎尴尬一笑说:“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原来你也知道了?”
时美娇微微点了一下头说:“这里的什么事情,又能瞒得了我?”杏目微转,她试探性地道:“这个简昆仑,他的武功如何?”
李七郎说:“很……好……”随即向时美娇注视过去。
时美娇微微笑了一下,缓缓说道:“也许主座说得不错,简昆仑这个人留不得……”
“为什么?”
李七郎脸上颇似一惊。
时美娇冷冷说道:“这个人极有心思,却又喜怒不形于色……眼前固然不足为畏,怕是有一天终成大害……”
“不会!”李七郎摇摇头说,“我看还不至于吧!”
时美娇说:“眼前当然不会,以后可就难说……当初主座要我把他带来总坛,我就觉着有些不对,主座既然也警觉到了不妥,我看不如……”
李七郎呆了一呆:“姑娘也这么认为?”
“难道你不以为然?”
时美娇深邃的目光,真似要刺透到他心里。
李七郎微微一笑:“堂堂万花飘香,若是连一个后生小辈也容不下,事传江湖,岂不令人失笑?这件事我以为切切不可。不过,这是我分外之事,主座怎么决定,自当遵行。”
时美娇一笑,微微点头道:“我以为主座凡事都听从于你,难道不是?”
李七郎聆听之下,长眉倏地一挑,神色间大不自然。
时美娇在万花飘香身尊位高,属于最高阶层的有限几个人物之一,自不比雷公公那般可以随意顶撞。
李七郎虽是心有不悦,却也不思发作。微微一笑,他说:“主座明察秋毫,心细如发,凡事皆有主见,区区在下,有何德能?何敢造次,时堂主你是在说笑话了。”
时美娇一双眼睛,并没有离开他的脸,这一霎,更是体察入微,先见他目露凶芒,只以为他要发作,转瞬间,竟然又变了一副笑脸,可见是一城府极深之人,万万不可轻视。
老实说,此人的身世,来龙去脉,时美娇自忖并不深知,偏偏他为主座所恩信,辟为专宠,日久天长,乃自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甚是不堪入耳。他的武功本来就好,自得柳氏青睐之后,更由此得了许多传授。据说他心狠手辣,在主座直接指使之下,杀人如麻,成为柳氏身边最诡秘的一个杀人特使,正为如此,万花飘香各堂职司,对他俱心存深戒,敬鬼神而远之。
时美娇剔透伶俐,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对李七郎自不会轻易得罪,可是她对柳蝶衣以及本门的忠心却是不可置疑,李七郎胆敢在这两方面,少有僭越,情形可就大有不同,毕竟飞花堂在本门实力巨大,有其一定影响,较李七郎之单凭主座恩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七郎对这一点很明白,心里有数,正因为这样,在她面前,也不必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主座最近身子不好,这件事尚不为本门大多数人所知道,如果一旦有了走漏,难免影响人心,当前之急.第一便是要他老人家身子早日复元。”
时美娇微微顿住话头,向他瞧了一眼,继续说道:“七郎兄你的责任重大,却要好好看护,防患未然呢!”
李七郎点点头说:“这个自然……”
时美娇看着他说:“我奉主座差遣,一二日内,即将远行,这件事你可知道?”
李七郎吟哦着未曾做答。
“你不会不知道!”时美娇微微一笑,“说来还应该谢谢你的保荐之功呢!”
李七郎只得点头道:“姑娘既已知道,我也乐意直说,其实这也正是先生自己的意思,我不过随声附和而已!”
时美娇妙目微转,漠漠含笑道:“我可真要谢谢你的随声附和!”
说到这里,她抬头向着天上月亮看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想到了此行的艰巨,以及责任重大,心里不无忐忑。
虫声唧唧,万籁俱寂。
柳蝶衣沉睡未醒,时美娇急于要知道他的病情发展,暂时还不能离开,因而竟与李七郎有了这番邂逅,倒是始料未及。
这两年来,万花飘香各坛职司,私下里,对于李七郎这个人,风言风语,颇多不满,认为主座柳蝶衣对他的言听计从,一意眷顾,极是不智,其中更牵涉到许多难以求证的臆测,对于柳蝶衣的盛誉,尤其具有不利影响。时美娇自是早有所察,趁着这次回来的机会,能够进一步地有所了解,乃得犯颜直谏,即使为此遭致主座的不悦,也在所不计。
还是小小女孩子的时候,即为柳蝶衣的迷人风采所吸引,其时他早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触,什么原因,直到此刻,她心里仍然对这个足以当得自己父亲年龄的人,心存眷恋,这便是为什么她至今还是独身未嫁,也是她为什么一直竭忠竭力地为万花飘香而效力,不思他去的原因……
面前的这个人,容或是多面而复杂的,即以武功而论,亦不较自己少许。
时美娇深邃的眼睛,虽说在光度不强的月色里,亦不曾忘记对他的观察,即便在这一霎短暂时机。有时候对一个人的了解,只在关键数言而已。谈话的内容,采取迂回渐进的方式。
这位在万花飘香有着举足轻重势力,人称玉手罗刹的美人儿,很少在人前发牢骚,今夜却是有些例外。
幽幽地发出了一声轻叹,她说:“我在万花飘香,已经近十年了……承蒙主座的赏识,从刚开始的一名小小实习弟子直到今天的一堂堂主,主座对我称得上恩重如山,我也就矢志不贰,死心塌地的一心报效下去……”
时有小风,月色如霜。洋溢飘荡着满园花香,馥郁清芬,笼罩了眼前的一切。面对着的两个人,都似披着一袭神秘的外衣。
“你知道吗!”时美娇说,“主座一直对我信任有加,每一次他吩附我的任务,我总没有令他失望,这一次我却有点担心了……”
李七郎微微一笑,只是听着。
时美娇说:“你知道,主座为什么要挑上我?”
“那是因为姑娘能力过人!”李七郎缓缓地说,“正如姑娘方才所说,因为你每一次都能完成任务。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先生对你一向最具信心,他说,‘什么事只要时美娇出场,都能完美无缺,这件事只有她才不会让我失望!’”
时美娇侧过脸来说:“主座是这么说的么?”
“当然是!”
“那我也只有……”
说时,她忽然站起了身子,意外地却瞧见了柳蝶衣房里亮起了灯光。
“啊!主座醒了……”
神医黄孔先一步,已来到了柳蝶衣的寝阁。
时美娇、李七郎只得在室外静候。
雷公公也在座,见了二人含笑起身道:“二位但放宽心,主座已经不碍事了!”
“你怎么知道?”李七郎冷漠地看着他。
雷公公说:“黄先生这么说的,主座的脸色很好,说是肚子饿了,黄先生正在进一步为他老人家诊治……”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这就好了……”
雷公公说:“老奴已传下话去,要厨房为他老人家准备了燕窝粥,只等着黄先生吩咐,便可随时送上。”
李七郎道:“这些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先生的饮食一向由我负责,我会为他老人家张罗一切……”
说罢站起待行,时美娇却唤住他道:“算了……他既已准备了,何必多此一举?”
李七郎站住了脚,颇不乐意地又坐了下来。
雷公公嘿嘿笑了两声,颇具城府地打量着面前的李七郎:“这里上下,一向都由老夫负责打点,少君未来之前,先生的一切起居饮馔,也都由我负责,一向相安无事……”
“雷公公,你就少说两句吧!”时美娇忽然发觉到二人的针锋相对,忙即出言制止,但是李七郎却已听在耳里,一时勃然变色,霍地由位子上站起。
“你……!”
他总算压住了这口气,未曾大肆发作,冷冷一笑,随即又坐了下来。
便在这时,房门开启,黄孔由里面缓缓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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