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李七郎的这一剑扎得还真不轻,透过简昆仑左面肩窝深深进去,足有四指来深,若是再进去一点,可就保不住伤了经络肩骨,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却很难说不为此落下残废,这一霎,当他自行探视时,不禁深深感叹,暗自称庆。
回想晨间那一霎的对剑,李七郎诚然是剑道中的一个怪杰,实在是极可怕的一个人物,或许他的真正实力,犹过于此,却又是不知为何,有意无意间,对自己竟似留了三分情意……却又为何?
如果这个猜想属实,李七郎的剑法即使不高过自己,也应与自己相伯仲,若非是自己先伤了他,他是不会施出最后的那一手近似于无赖的险招……虽然如此,那种以微笑诱敌的杀招,却是前所未见,堪称诡异凌厉之极。
李七郎这个人,在万花飘香这个帮派里,究竟又是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柳蝶衣何以对此人厚爱如此?
犹记得战局结束时,柳蝶衣讳莫如深的那一声叹息,其中难免不包含着某种容忍,以及对李七郎的失望,或是宽恕……
简昆仑却是在此微妙的感情夹缝里,得以暂时生存,非但如此,前此为时美娇所点闭的**脉,也已解开,更意外的,得到了崔平身后遗下的那一口月下秋露。
或许说,正由于李七郎那微笑的一剑,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否则又何望能在与柳蝶衣的对阵里,得以幸免?
一切的一切,玄妙而离奇,竟然使得他必死不死,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之下,逃过了一场杀身大劫,回想起来,真个不可思议。
然而,这一切却并不表示今后就太平了。
柳蝶衣的深沉、冷静,在在显示着他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今日侥幸自李七郎剑下脱生,保不住明日的杀机重现,基本上双方的敌对立场并未消除,以柳蝶衣之心狠手辣,过去种种,又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心存袒护?那么,再一次的传见,只怕便是自己死期到了。
简昆仑这么想着,顿时心生急躁,一时顿难持平。
知彼知已,百战百胜,对于敌人的每一分了解,都是必要的。
他甚至于已猜测出来,下一次的传见时间,应当在三天之后,也就是说在自己肩伤新愈,已完全恢复战斗能力的时候。这是根据他对柳蝶衣初始一见之后的个性了解。在此之前,对方可能不会有所异动。
如果这个猜测不错,这几天对方非但不会对自己心存加害,反而会对自己小心调护、照顾有加,目的是要自己的肩伤早日复元。
面对着沉寂的窗外,简昆仑的思绪愈加清晰,渐渐他感觉到身边的杀机愈是沉重,从而得出了结论。
“离开这里!”
不但要离开,而且还要快。也就是说,在自己肩伤未痊愈之前,就得离开,这样才能避开柳蝶衣另一次毒手的陷害。
这个猜测如果正确,倒是真正应该感谢李七郎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这一剑了。
来回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简昆仑心里越是忐忑……却只见一行人影,来到近前。来者四人:两名身穿号衣的该门弟子、雷公公以及一名留有短发身着蓝衫、貌极斯文的中年文士。
透过雷公公的介绍,简昆仑才知道身着蓝衫的这个中年文士,名叫谷青松,深精歧黄之术,大概是常驻这里的一个郎中。
简昆仑的猜测不错,柳蝶衣果然对他爱护有加,眼前谷青松正是为他并不十分严重的肩伤而来。
雷公公显然对于他的犹能生存,感到无限好奇,至于眼前出动谷青松为他特意疗伤,那就更是不能理解了。一团疑惑,岔集心头,干脆什么也不说,只在一边看着。
一番诊治,望、闻、问、切之后,谷青松什么话也不多说,亲自动手为他敷药包扎,又留下了一帖内服药,嘱咐了几句,便自退出。
雷公公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睁大了一双眼睛,在他脸上瞧了半天,才又摇了一下头,匆匆离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行四人就此离开。
时间约在西末戌初,天色渐渐地有些黑了。
紧接着送饭的老王又来了。
饭菜仍是一样的精馔。
四菜一汤之外,外加一大碗羊肉泡馍。这便是老王嘴里的佳肴珍馔了。
“加上点辣椒,就着糖蒜吃,嘿,可好吃啦!”老王眼巴巴地瞧着他说,“饼是我自己动手给掰的,你尝尝,尝尝……”
果然美味之至,简昆仑一口气把一大碗都吃光了,反倒是别样的几盘菜都剩了下来。
老王看在眼里,可就更乐了。
“你看怎么样?我就告诉你说,有了羊肉泡,啥也不想吃啦,什么鸡鸭鱼肉,都得靠边儿站……”
一面说一面收抬碗筷,又道:“回头还要给二先生送一碗过去!”
“二先生也爱吃?”
“呵!那还用说,这东西一吃就上瘾,想不吃都不行!二先生早就上瘾啦!”
简昆仑轻轻一叹,说:“可怜!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二先生?”老王直着两只眼,哼哼两声,“这位先生,唉……”
简昆仑道:“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成了疯子?”
“也不能说是疯子,有时候也很好,闹不准!”老王搁下手里的食盒,挤着两只眼,“说他好吧,他马上就坏,说他坏吧,他可又有好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病,老神仙也摸不清楚!”
“怎么不请个大夫瞧瞧?”
“大夫?”老王一个劲儿地直摇头,“别提了!”他说,“头一回一个大夫,叫他给揍的鼻青眼肿,第二回更别说了,硬是叫他给拧下来一条胳膊,要不是雷公公眼尖手快,八成儿连命都没有了。你说说,谁还敢再给他老人家看病去?”
“柳先生自己也深精医术,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王整理着他身上的号衣,嘿嘿一笑说:“这些事情,我们底下人也说不清,知道也不能多说……”叹了口气,拿起食盒说:“你先生人不坏,刚才的话听过了就当胡扯,可别说出去,要是传到了总管事耳朵里,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好啦,不给你先生聒噪了,我走啦。”
说走就走,转身迈出了门槛……
“他二姐……你可别走,我来啦,我来啦……今夜晚二更不来,我三更准来……跳墙相会!”
简昆仑来至院中,月色如银。
由于二先生的示范导引,连日来的留意观察,他已对这里阵势,有了初步了解,最起码眼前附近的这番部署排场,看来应是难他不住。
肩上伤势,不碍行走,况乎**脉已解,正当小试牛刀,且先到二先生住处走走。
像是一片花般的轻巧。简昆仑来到了二先生居住之处。
像是半月轩一样,这里也有个动听的名宇:
飞红小筑。
想象中,当藏筑于红叶深处,其中包括他所居住的那所精致小楼,也全是红色。
小小阁楼,已全为绕生的芭葜爬满,冷月下鬼影森森,二先生住在楼上。那里亮着盏灯,光采婆娑迷离。简昆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已攀上了楼栏。他的轻功绝佳,一经施展,落地无声,更何况夜风萧萧,落叶飘飘。
二先生正在室内来回踱蹀。颀长的身影,苍白的脸,喃喃不绝的低声自语,衬托在昏暗的灯光里,倍觉凄凉。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被认为神经不正常的人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简昆仑待将现身而出,忽然却又终止了这个动作,那是因为眼睛里忽然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灰黑颜色,油光铮亮,像是一个……一个骷髅!
简昆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神再看,那东西正捧在二先生手上,昏暗的灯光衬托里,凸凹分明,不是个骷髅是什么?
这个突然的发现,猝然使得简昆仑大吃一惊,似乎呆住了。
或许是长年的抚摸摩娑,整个骷髅变得异常光泽,映着灯盏,闪闪发光,乍看之下几疑骷髅是为大理石所雕制,若非仔细辨认,还真不大容易看出来。
二先生真是疯了。
那么近地看着,两只手捧着,近到与骷髅几乎颜面相接,这一霎二先生脚下不再移动,全神贯注地只是向手上的这个骷髅注视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先生在笑……白森森的露着一嘴牙齿,像是遇见了什么可乐的事,又似面对着多年不见的故人,那种面对谈心,全然忘我神态,真有传神之妙。
飞红小筑整个楼阁,似乎只住他一个人,冷月昏灯,与他作陪的便只是这个骷髅。一霎间,举止掺合着几许鬼气,阴森森的好不怕人。
简昆仑那般气概,乍看下亦不禁发根发炸,有毛发悚然的感觉。
满地落叶,在夜风里萧萧打转。月色灰白,像是撒了一地的霜。烛影婆娑,迷离着幢幢鬼影。
二先生本人其时比鬼更可怖,这番举止,直看得简昆仑目瞪口呆。
在一阵莫名其妙的唱喝细语之后,二先生才把捧着的骷髅放开了,随着他移动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骷髅,放置在桌案上,桌案面床而设,如此,二先生虽然坐下来,仍然与它咫尺相对。
烛影昏黄,摇曳着的灯焰,映照着他瘦削憔悴的面容,看着,望着,忽然自他眸子里涌出了汩汩泪水。
“啊……宫家妹子……小娥姑娘……你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大颗眼泪,顺着两腮,汪汪直下,
“狠心的姑娘,……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为什么啊你……”
一霎间,涕泗纵横,声泪俱下,较之刚才的眉开眼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心里一动,这才听出了一些眉目。如果对方这一霎神智清醒,吐言属实,约可猜想出来,死者——眼前这具骷髅,生前姓宫名叫小娥,与他曾是旧识,后来却不幸死了,很可能,这个宫小娥与二先生当年交非泛泛,还是一双情侣,如此,宫小娥的死亡,才会为他带来如此重大的忧伤,说不定就连他状似癫痴,神经失常的疾病,也与此有关。
或许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了,二先生的悲痛,已由他眼前神态表露无遗,面临着心爱人的死别,内心之沉痛,无庸待言,只是像眼前二先生这样:把心爱人的遗骸骷髅挖出收藏,日夕相对,摩娑把玩的人,却是前所未闻,若非是眼前的亲睹,简直不敢相信。
二先生这一瞬,全然笼罩于悲痛之中,嘴里一声声,尽是呼唤着小娥的名字,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又捧起了宫小娥的头骸。
这般景象,看在简昆仑眼里,一时悲从心起,身形微晃,由不住向前跨出半步。
便是这轻微的小小动作,使得二先生猝然一惊,猛地抬起了头。
“谁?”
一阵风似的,带起了二先生猝然腾起的身影,一起即落,已来到了简昆仑当前。随着他微倾的上身,右手突出,呼一掌直向简昆仑当胸劈来。
这一掌力道极猛,二先生盛怒之下,不啻全力而施,真有力开石碑之势。
简昆仑一惊之下,慌不迭闪身躲开,却不能尽退其势,情急下左手摔出,半虚半实地接了他的一掌,整个身子大鹰扬飞,呼!挪出了丈许开外,落在了左面窗沿之上。
阁楼里带起了大股旋风,噗噜噜风势里,桌上残烛应势而熄。
二先生叱了一声,第二次蹿身直起,施展的是龙形乙式穿身掌身法,呼!大片人影,海燕掠波般来到了简昆仑身前。
人到,掌到,第二次运掌,指尖飞挑,状若利刃般直向着简昆仑心上插来。
这一次,可就不便躲了。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一块,简昆仑内力乍吐,实实地接了对方一掌。掌力方撤,才自警觉,这股巨力,只怕对方吃受不住。哪里知道,二先生这一霎的表现,较之那夜受制于雷公公的情形,却是大有不同。
简昆仑掌力方吐,亦自觉出由对方掌心里,弹送出一股绵延力道,与自己的罡劲力道,显然大异其趣,乍接之下,自己一面的掌力,顿时为之化消过半。饶是这样,剩余的一半犹是可观。二先生颀长的身子,并不似想象中的踉跄而退,却是那般不倒翁似的大大摇动起来。一双脚步,却是不曾挪动,活生生像是打入地面的一双钢桩。
正所谓以柔克刚。
一阵子快速地摇动之下,剩下来的一半力量,顷刻间化解一空。
简昆仑陡然有所忆及,其时已脱口唤了声:“是我!”
二先生苍白的脸上,显然绽现出一片惊喜。
“唔唔……是你?”
“是我,简昆仑!”
一面说着,简昆仑把身子就近了。
烛光已熄,但月华如水。
二先生忽然抓住了他的双肩,狼也似地在他脸上看着,一阵兴奋之后,才缓缓地放下了两腕,随着冗长的叹息,状至落寞地转身踱向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简昆仑缓缓地跟了过去。
二先生摸索着找出了火种,啪嗒一下子打着了,火折子呼呼冒着蓝烟。
费了半天的事,抖着手,才把半截残烛点着了。
“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
“也看见她了?”
伸出一只瘦手,向着桌上的骷髅指了一下。
“看见了!”
简昆仑随即在他对面的一张竹椅上坐下来。
“哼……哼……,”二先生低头自嘲似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泪流出来。
“我是在跟鬼说话,别笑话!”
抬起手,用巴掌在脸上抹了一下,二先生这会子看上去更似苍白憔悴,披散的长发,黑白掺杂,那样子也跟鬼差不多。
使简昆仑大感意外的是,二先生这一霎间头脑清晰,并不呆痴。
“你……原来并不是一个疯子……”
“我是疯子!”二先生咧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一嘴牙齿,“多少年了,白天黑夜,就只是在这里守着……守着她……要不是疯子,能做得到么?可有时候……我还醒着,像现在……”
叹了口气,他凄惨地笑着:“你知道吧,疯了比不疯好受得多。”
简昆仑左右看了一眼:“这里没有外人?”
二先生摇摇头:“就我一个,守着她……”
指着桌上的骷髅,他莞尔地笑了……
简昆仑深怕他又疯了,有话忙说。
“柳蝶衣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哥……”
“二先生,你的名字是?”
“柳……”他摇摇头说,“我可是记不清了,就二先生吧!二先生……二先生……”
原想向他打听桌上骷髅宫小娥的事,只怕刺激了他,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有几句要紧的话却要说清楚了。
“二先生!”简昆仑说,“你可知道我是被令兄软禁在这里?我与令兄,甚至于有不可化解的仇恨,这件事你可清楚?”
二先生微微一惊,用着十分奇怪的眼光,向他打量着,随即他又微微地笑了。
“那么,你这条命是活不成了……”
“也不一定!”简昆仑说,“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帮我脱逃出去……你可愿意?”
二先生低下头笑着。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问题……”
一只手摸着下巴,仰起头来向窗外看着,一会儿又回过眼睛向简昆仑望着,心里颇是举棋不定。
简昆仑点点头说:“当然,这件事丝毫不能勉强,如果你心里不乐意,那就算了!”
“我……这……”
二先生忽然站起来,走了儿步,霍地回过身来,哼了一声:“是老大叫你来故意试探我的、想叫我上当?”
话声一顿,呼地已扑到了简昆仑身边。简昆仑蓦地向后一闪,施展的是本门咫尺乾坤身法,身子东闪,却飘向西面。
却想不到这个小小花巧,带给了二先生极大的兴趣,原本愤怒的脸,一下子缓和下来。
“咦……好身法……好身法……谁教给你的?再施展一遍给我瞧瞧……”
简昆仑乃至此了解到,对方二先生尽管此刻神智清醒,却也不似一般常人,不能以正常论,或许在经过他那般沉重的心灵打击忧伤之后,神经、心绪两者都变得极为脆弱,一点点小事,风惊草动都能在他内心引起极大的变化,似乎已不能对一件事,专一执著。当然,除了已死的宫小娥之外,那是唯一的例外,事实上那个已死的姑娘,已耗尽了他此生无尽年月,或许会是他今生今世唯一执著认真的一件事,舍此之外,便再也无能顾及。
难得的是,他竟然还能保持着一颗天真的心……其实用童心未泯来形容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已鲜有真实的意义。一霎间,简昆仑心里对他萌生无限同情。
面对着的这个人,即使刀剑相加,也引不起他丝毫敌意,有之则为无限同情。
二先生脸上弥漫着一派天真,两只眼睛笑成了两道缝,显然是简昆仑方才的那一式身法所带给他的关注,仍未消失。
“好身法……好身法,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瞧瞧!”
简昆仑点头道了声好,随即又施展一次。
二先生越加地叫起好来。
这时的他看起来,确是连一点敌意也没有了。
简昆仑随即走到了他面前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给你,在你来说,这是雕虫小技,不过,运用得当,却也有其微妙之处!”
二先生摇摇头说:“不……不是雕虫小技,你教给我吧!”
简昆仑说:“这身法是属于元江派的,元江派的掌门人一空长老,你可听说过?”
二先生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简昆仑一笑说:“这身法一共有八式,名叫空门八式,乃是他们元江派不传之秘,一空长老与我父亲因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传授了我父亲,我父亲另以本门的一套内功心法传授给了他,算是彼此交换,各不吃亏,既然你喜欢,干脆我就一并教给你吧!”
二先生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好。
忽然眉头一皱,摇摇头说:“不行,我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我不学了!”
简昆仑摇头说:“你并没有白占便宜,你已经教了我很多,你忘了?”

二先生怔了一怔,仍似不解。
简昆仑说:“你记不起来了?你教了我很多自创的身法,这些身法且兼具破阵之妙,确是我前所未见,微妙极了,比较起来,这套空门八式真是微不足道了。”
二先生打量着他,一脸的认真模样,忽然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我喜欢你……这样吧!你教我这套空门八式,我教你……金鳝行波……你可愿意?”
简昆仑曾见他施展一种怪异的功力,两次均能脱开雷公公的巨力抱持,心里即已料定,那种功夫必属于传闻中的金鳝功。乃是内功中极难运用的一门异功,想不到果然猜对,这时听他要以此相授,自是喜出望外,当下一口答应下来。
二先生见他答应,更是高兴。忽地感叹一声道:“我今年已五十有六……无妻无子,连个徒弟也没有……咦,很好,你就当我徒弟吧!好不好?”
只当是随便的几句话,但是他却十分认真,瞪着一双眼睛,满脸的渴望神情。
简昆仑一笑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对你一无了解,岂能拜你为师?再说……令兄与我仇深如海,我岂能与你有师徒之谊?”
二先生这么一听,顿时为之一呆。
“噢……这话倒也是有些道理,这……”
一面说,来回不住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定住脚道:“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他是他,我是我,你与他的事,我不管,这样总好了吧!”
“不行,不行……”简昆仑冷冷一笑,“有一天,令兄与我为敌,你又站在哪一边?”
“我……”二先生可又傻了,一只手在头上连连搔着。
简昆仑看在眼里,着实不忍,微微笑道:“你不必为难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其实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与我为敌,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二先生看着他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一霎间皱起了眉头,很是不乐的样子,天知道,柳蝶衣虽与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只是亲情并不融洽,其间更多外人不堪闻问之事,一提起他来,二先生着实的伤心了,先时的兴头,顿时为之瓦解冰消。
简昆仑见状,心里已有所见。
二先生默默无言地走向一边坐下来,像是很苦恼。
简昆仑一笑道:“你不必愁了,你我年龄相差甚多,一样可以交个朋友,结为忘年之交,既是朋友,当然可以互相传授武功,你看可好?”
二先生聆听之下,瘦白木讷的脸上,立时绽现了笑容,片刻之后,情绪又自变了,一时连连点头道好。
简昆仑冷眼旁观之下,不禁骤生无限感慨。
对于眼前这位柳二先生他虽不尽了解,却已有了初步认识,看来他虽天生美质,对武学一道,尤其能自辟其境,有所创新,却以生性过痴,看不开一个所谓情字,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击之后,心灵片碎,神智失常,乃致自暴自弃,落得眼前下场。由此而观,柳蝶衣对他形若幽禁的收留,未见得全是恶意,实在是以二先生这般形样,已万难独处生存,便只好拘禁身边,听其自便,自生自灭了。然而,二先生毕竟不曾严重到心灵丧失,全无知觉地步,却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时候。这时候,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虚彷徨之时,便只有昔日恋人宫小娥的往日深情,堪承慰藉。是以那具宫小娥的头骸,便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或许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不思他迁的唯一理由……事实上,他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人生对他来说,已再无新意,已然到了尽头……这时候,简昆仑的忽然闯入,对他来说,该是一件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病使他早已生疏了与人相处的应对举止,即使在此一霎间的清醒时候,也不知如何应对,才致语无伦次,时现迟钝了。
正因为对他有此一番认识,简昆仑才对他更生同情。
这样的一个人,对简昆仑来说,其实不难控制,换了另外一人,正可乘机利用,以之为手中棋子,用为柳蝶衣手足自残的恶毒部署,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击……那却是卑鄙下流的,简昆仑绝不屑为。
他所想到的却是,如何对眼前这个精神失常,心灵破碎的人,施以温暖,让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里,不再忧伤,庶几乃能使他感觉出人生另一面的意义,或许这么做终将无济于事,却是简昆仑所不能为力的了。
对于柳二先生,简昆仑已完全不存幻想,甚至于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脱困的希望,也完全打消。基本上对方是一个精神失常心智残缺的患者,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除去爱的关怀之外,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有失于仁者风范。
有了这个主见,简昆仑的心反倒轻松宽释了。
“来,我们到院子里去,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先把空门八式的第一招无风自动教给你可好?”
说时身形略摇,翩若飞叶地已落身窗外。
他这里身子方行站定,抬眼看时,二先生却已直立当前,身法显然与自己不差先后,这番寓动于静功力,俨然大家身手,妙在动静之间,竟是丝毫不着形迹,分明已入极流之境,令人油然生敬。
二先生绝非自炫,一派真挚地向对方脸上望着,表情甚是天真。
“你的轻功如此高明,想来较诸令兄,也是不差……”简昆仑含笑道,“这样你学我的空门八式之后,施展起来,更是妙用无穷……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开始吧!”
说完,他随即将第一式无风自动施展开来。按空门八式此一禅门身法,乃为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无影迂回、咫尺乾坤、星月双抱、残阳晚照、满树菩提八式所合,简昆仑说得容易,其实若无上乘轻功根基,兼以纯实内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一经熟练之后,更可分合由心,予人以虚实不测之感,端视各人功力出手,可予敌人轻重不等甚而致命打击。
柳二先生这一霎神清智明、显然别具慧根,前后观望了三次,简昆仑只不过指出了两三个关窍所在,他便霍然贯通,简昆仑原以为整个八式可望在七日之内传授完成,如此看来,顶多三天,即行完事。
二先生今夜兴致很高,一口气领会了无风自动、两袖清风、海啸山崩三式之后,兀自不能自已。
简昆仑惊讶之余,待将余下的几式乘着兴头一并传授给他,忽然觉出这位柳二先生的神色有异,只见他两眼发直,面现木讷,嘴里念念有词,忽然他面现狰狞,在简昆仑简直做不出任何反应之前,冷笑一声,一掌直向他脸上劈来。
二人相距甚近,闪躲已是不及。情急间,简昆仑只得出手,与他硬接一掌。
双方掌力方接,简昆仑即觉出对方掌力柔弱无力,方自觉出不好,那股至弱功力,忽地化为巨大力道,已自反弹而出。
简昆仑方自觉出,对方施展的正是所谓金鳝行波功力,如不能即时化解,定受其害,当下不假深思,即行随着对方这股弹出的力道,飞跃而出,刷地落向墙头,再次翻身,已自滚落自己院墙之内。
饶是如此,却也摔得全身生疼,一时之间全身上下,有一种特殊感觉,仿佛涨满了气血,随时都将会爆炸开来,这番滋味,好不难受,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两步,颇似重心不稳的那般模样,竟自坐了下来。
耳边上隐约听见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厉呼叫声音,随着声音的起落,间杂着凌厉的掌风,以及树木折断、假山倾倒的巨大声音,声势好不惊人。
敢情是对方神经大肆发作了。
这次的发作,竟是这般厉害,大异于简昆仑平日所见,虽然相隔甚远,其间还间隔着一堵高墙,却也能感觉出惊人声势。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脚踢。随着他挥踢而出的拳脚,每一次都发出巨大的声响,间和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叫声音,真正吓人已极。
渐渐地,呼叫声愈见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却是巨大的喘息声,他必已十分微弱,接着连喘息声音也听不清楚,却传过来二先生宛似断肠的声声呼唤:“小娥……小娥……我的……贤妻啊……”
虽是喃喃自语,静夜里却隐约可闻。
简昆仑心里一惊,却是因为贤妻二字。
一个骨碌待将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却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来。
长帔在风势里微微作响。
眼前这人,有着高颀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视之下,灼灼有光。
乍见之下,简昆仑由不住吓了一跳,只以为是鬼魅当前。这人竟能毫无声息地出现自己当前,当然绝非易与之辈。
眼前人,除了一张脸外,整个身子连同头上长发,全在一袭长帔掩饰里。
那张脸却是并不陌生。简昆仑一经细认之下,顿时为之大吃一惊。
“柳蝶衣!”
面前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正是此间主人:飘香楼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见,这张脸其实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记忆,永远也不会忘记。想不到他竟然会亲自来了。双方敌对立场,已是十分明显,柳蝶衣此时的乍然出现,莫非显示着他对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这个突然意念,电也似地自简昆仑的心头闪过,才会脱口直呼,叫出了对方名字。
多年以来,人前人后早已习惯了人们的尊称,乍聆下,这声,“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胆子不小!”他用着惯常的低沉声音,缓缓说道:“就是令尊简冰在此,也当称呼我一声先生,你……”
简昆仑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来,这才觉出前此与二先生互对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韧劲力道,兀自存留体内,并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脸上,不由带起了一丝冷笑。他来的恰是时候,正逢着简昆仑为二先生掌力击弹的一瞬,尚不知悉他们双方融洽的一面,否则又将是一副如何嘴脸,却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为他奇妙掌力所伤,想要复元,最好躺着不动,或是你……”
语势方顿,左手急速抡起,向着他倒地的身子虚按了一下。
顿时即有一股巨力,蓦地击向简昆仑平躺的身躯。
本能上,简昆仑屈居劣势,已难反击,却也不甘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迎着柳蝶衣的掌上劲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个疾滚,已自握住了身后长剑,挺跃之际,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这一掌,其实并无伤害之意,却似为他解除了先时滞留未去余劲。
一念之间,简昆仑才自止住了一时激动,那一口月下秋露总算没有贸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里,不觉莞尔。身形略闪,向着半月轩室内飘进。简昆仑略有迟疑,随即跟进。
堂屋内灯盏未熄,映照着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却已在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端正落座。
简昆仑一言不发地向他看着,在未曾知悉他来此的目的之前,暂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雷文没有把这里的规矩告诉你?”
“什么规矩?”
“住在这里的规矩!”柳蝶衣脸上显然现出了不悦,“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里任何地方,不经专人引带,是不能随便走动的。”
“那只是你们的规矩!”简昆仑冷冷一笑,“我并不是贵门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说得好,就算你是这里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应当遵守的规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说时简昆仑已在主人对面坐下来:“说得明白一点,我只是你们的一个囚犯,一个待死的囚犯,难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着:“我并没有说过这些话!何况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么?”
“可是我却并不自由,仍然在你们软禁之中。”
“这就很不错了!”
柳蝶衣一只手按下了头上的风帽,现出了披散着的一头棕色长发——用一根晶莹嵌金的玉带束着,显示着他不同于一般常人的气质。
接着他缓缓说道:“你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不碍事了,复元得很快……”
“谢谢你的挂心。”
“谷青松来过了?”
“谁是谷青松?”接着他随即明白,点点头说,“那位为我看伤的先生?他来过了,谢谢你。”
“这样就好,他的医术很好。”柳蝶衣点点头,“尤其擅治一切疑难大症。”
“但是……”简昆仑微微一笑,“对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并不能医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顿不做声。过了一会,他才微微扬了一下长长的眉毛,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你是个很细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错,我是病了……”
说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片凄凉,却微笑着说:“但是,并不如你想象的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简昆仑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没有说!”
“你的神态已告诉了我!”
微微一顿,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经知道,饮誉天下的神医黄孔,已经被我请来这里……”
黄孔二字一入耳里,简昆仑顿为之暗吃一惊。
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药,保住了父亲当年因腿疾而恶化几至元救的性命。父亲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誉为当今第一神医妙手,想不到他竟为柳蝶衣请来这里。那个船泊中途被迎接而来的红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虽然如此,简昆仑却并不以为柳蝶衣的病势,真的就已痊愈。这些,只凭着他对柳蝶衣的神态直觉观察,即可测知。
然而,他却不必当面点破。
聆听之下,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已经知道。
柳蝶衣说:“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天里,看破了这附近阵势,实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一墙之隔的飞红小筑,你不宜再往,刚才你已经尝到了厉害。再一次说不定你将失去性命,那个人是个疯子,武术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与之抗衡,你要特别小心,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简昆仑点点头说:“我会记住你的忠告,谢谢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刚才说你是一个待死的囚犯。这句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一个我们的敌人,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今夜来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这句话!”
简昆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柳蝶衣说,“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说不定你已经死了。”
简昆仑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认为如此,我随时与他再决一战!”
“你会有机会的……”
柳蝶衣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态度,你以为还能继续活下去?”
简昆仑心头一惊,柳蝶衣的话,他还不十分清楚。
说话的柳蝶衣,却已缓缓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选择与我为敌的路,你应该知道结果是什么。”
说时,他已缓缓自位子上站起,转身向外步出。
简昆仑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却有阵阵花香随着和风飘送过来。
柳蝶衣转过身子,向他静静地看着,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领教一下你的剑吧!”
这个突然举止,使得简昆仑一时大为紧张,呆了一呆,颇难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杀死我,要是你能的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剑,给你三招的时间,三招之内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风萧飒,长衣飘飘,柳蝶衣甚是潇洒地笑着,其实极其自负。
简昆仑心里暗自吃惊,想不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有此一手……看来他口蜜腹剑,实则心怀叵测,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迟疑了一下,简昆仑随即掣出了身边长剑。
“在下遵命!前辈请出剑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伤势尚未全好,我姑且让你三分,就用这双手吧!”
简昆仑聆听之下,没有吭声。这是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奇耻大辱,但是对于柳蝶衣这个风传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暂作例外。心里正自盘算,待将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长帔里抖出了双手。
“来吧,让你三招!”足下一转,呼然作响声中,已到了简昆仑右侧,观其身势,翩若惊鸿。妙在一动即静,看来全无形迹。
“那就得罪了!”
话声甫落,他身子已陡然直切而进。随着身子的前进,长剑直划而出,闪出一道弧形银光,由上而下直向柳蝶衣破胸而出。
这一剑,端的是一个疾字。疾如电闪星驰,唏哩作响声中,已是白刃当胸。
柳蝶衣长眉乍轩,迎着简昆仑奇快的剑锋,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妙在此番阵势,不徐不疾,迎合着对方的剑尖,恰到好处。
乍看起来,明明已为对方剑锋劈中,其实失之毫厘,便自在他转测之间,简昆仑的剑尖,险险乎擦着他的衣边划了过去。
严格说来,柳蝶衣的身子实在只转动了半圈,也就是在对方剑尖几乎已接触到衣边的一霎间才自转动,如此一来,对方剑招已然发出,想要收回或是中途改变,均已不及,这般身法施展,无疑极是弄险,一般习武者万万不敢尝试,但是柳蝶衣却施展得那般从容。
随着简昆仑收回的剑势,柳蝶衣身子随即复原,一动一静,宛似无迹。
简昆仑明明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偏偏就是慢了半拍,这半拍其实弹指之间,却也是最称紧要的关键所在,剑势既已用老,自是无能改变。一招走空,简昆仑已在一个快转里,绕到了他的左侧,右肩霍地向下一沉,剑身唏哩哩龙吟声里,发出了一片银光。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