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三八桥头的那棵木棉花已全部掉光，树上已全部长出了新叶，不仔细分辨，都看不出哪棵是木棉了。在三八桥头的女生一栋前，突然升起了袅袅的柴火的烟气，在这样一个校园里，突然升起这样的烟气，是个“奇观”，于是便免不了有不少人驻足观看。有人指着生火的人说：“那便是钟铃。”也有人小声惊呼：“啊，那便是钟铃？”
“又要出名了。”钟铃心想。
钟铃从小就害怕出名，去到哪儿都想躲在别人不注意的角落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去到哪儿，总会有些自己意想不到的事让她出名。这次，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向这么严的老教授，不但对她请假毫无意见，还给她抓了中药，真的是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上午的《古代汉语》课时，老教授用他一贯的幽默说“‘人’的本义是‘裸虫’”时，教室里便忍不住爆出了轰然笑声，钟铃也跟着笑，可能是笑得太突然岔了气，接下来是连续的咳嗽，直到所有的笑声都停止时，她还在那儿一只手捂在胸口上一只手撑在书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因为是突然的笑声停止过后，所以除了这个咳嗽声，教室异常的安静，所有的人都往这边看。老教授眉头皱了一下，没说什么，在钟铃歇下来后继续上课。
钟铃那一刻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下课的时候，看到老教授等在走廊边，钟铃走过去抱歉地说了声：“对不起。”
“很难受吧？”老教授突然关切地说。
“嗯。”
“中午你到我那儿去一下。”
老教授说完便匆匆地去赶他的下一堂课了，剩下钟铃一个人愣在那儿。
中午钟铃怯怯地敲开教工一栋302时，开门的却是个衣着整洁的妇人。“请问，这儿是孙教授家么？”钟铃怯怯地问。
“钟铃么？进来吧。”里面传出了老教授的声音。
“请坐请坐。这是你师母。”老教授放下他手中的书，一面招呼钟铃，一面介绍刚才开门的妇人。
“师母好！”钟铃赶紧向师母行了个礼。
“咳了多久？”待师母进了厨房，钟铃坐下来后，老教授问。
“十天左右，连续吊了五天的点滴都没好，校医说够一个疗程了，要歇2天再说，可能要换新的药。”钟铃如实说。
“你以前有这样咳过么？”
“有的。从小就这样。”
钟铃于是便把以前的总总都告诉了老教授。
“你把手给我把一下脉。”老教授说。
钟铃把手伸了过去，老教授静静地把了一会脉后，说：“你这不能再打吊针了，你是不是每次打完吊针都全身冰凉？”
“嗯。是的。尤其是手脚，像冰块一样。”
“这就对了，你是寒咳的，受不了那药水的冰凉。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你从今天起，把西药全部停了，我给你抓中药吃。”
“孙教授你也会中医？怎么会的？”钟铃好奇地问。
“我可能没跟你们这一届同学说过，我有2年在长沙，那时候跟你师母分居两地，一个人在长沙时，苦闷难捱，想给自己找些事做，恰巧古汉语跟中医有些联系，因为研究某个字词翻到一本中药的书，一看就着了迷，结果2年时间内我把所有中医学院的学生所要读的教材全研究了遍，中医学院没有的一些中医的书也看了不少，后来一些亲人朋友生病了自己就胡乱给他们抓些药，结果还挺凑效的。呵呵。如果相信孙老师，孙老师就给你抓些试试？”
“我相信，我高考前我们那边廉州街那个老中医也是这么说的，后来还是他给的中药治好的。我每次咳嗽，后面都不得不用中药调理。”
“你高考前就这样咳过？”
“是的。咳了2个多月。”钟铃平静地说。
“我说呢，这么灵气的一个学生怎么就只考了师专。当初来到师专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钟铃见他这么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一种内心被窥探了的感觉。也许，在快退休的老教授的眼里，他们这些毛头小孩，根本，就是张透明的纸……
钟铃还沉浸在中午在老教授家中的回忆中时，不料火却灭了。钟铃用书煽了半天，没煽着，用嘴巴吹，也没吹着。这几天下雨，捡来的树枝都是湿的，火一停，便很难燃起来。而且越是湿的柴，点不着时冒的烟越大，钟铃被那些烟呛到又是咳又是流眼泪，刚要走回宿舍拿些作业本来起火，一站起来，却看到了作家温一波！
钟铃是真真地吓了一大跳。
“我……”温一波没想到她突然站起来，似乎也吓了一大跳，想找话掩饰，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叫阿阳过去告诉你我不能去家教了的，她没告诉你么？”镇定下来，钟铃说。
“告诉了，我以为那只是你的借口，没想到你还真是生病了，早知道我就应该早些来看你的，都怪我。”
“什么借口？我不需要找借口的。”钟铃本想说，突然又觉得这句话会牵扯出某些东西来，赶紧改了口，“现在也不迟的，你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谢谢你。没能继续给你的学生家教，也没能教好他们，对不起了。”
“要谢你的人是我才对啊，培养他们学英语的兴趣比什么都重要，至少，你做到了这点。要不要我发动他们来看你？他们如果知道，肯定来看你的。你信不信？”温一波突然轻松地笑说。
“别，别！师兄你千万别告诉他们！”钟铃一紧张，说话有些急促。
“紧张什么，你说不告诉就不告诉好了。不过，你在这儿煲药，多难煲呀，你到我那儿去煲好了，我那儿有煤气，什么的都方便。”
“不用了，谢谢温师兄，真的不用了。”
“去吧，真的没有什么的，你不用怕打扰我。”
“真的不用，中药是要柴火慢慢煲的，用煤气反倒失了药效。”钟铃很庆幸自己突然找到这个救命借口，看来尽管病了那么久，脑子还算好用。上次就已经欠人家一份情了，已经不能再亏欠了。
“这么多讲究？”温一波一脸沮丧，刚看到她一边咳一边烧火时，一种心疼的感觉油然升起，看到她半天吹不着火时，心底里，突然又有些隐隐的开心，一心以为可以找到一个接近她的理由，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无法帮上，哪怕是分担一点点她的痛苦。
“嗯。这是医生交代的。”
“要不你到我那儿去我给你炖些汤补下身体？”温一波还有些不甘，然后又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
“师兄你就不用操心我了，学校食堂里有一盅盅蒸好的汤，我可以打来喝的，出校外要走路吹风更加容易加重的，谢谢你的好意了。”钟铃说完，便继续点火，剩下温一波立在那儿。钟铃希望他快点走，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们了。她一受人瞩目就手足无措，尤其是这样一男一女的站在这儿。
“那你自己多保重，我有时间就过来看你。”温一波只好说。
“你忙就不用过来了，看不看都一样的。”钟铃本想这么说的，想了想，不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人家，也只是表示一下关心而已，没别的。赶紧就改了口，“谢谢了，再见！”
说完才发现，这一句，比刚才那一句，更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要收也收不回了。看着温一波悻悻离开的背影，突然又有些愧疚。
药苦得难以入口，尽管钟铃从小就喝这黑黑的液体，但是没有一次像这次那么难喝。可能以前都有家人在的缘故，小时都是母亲熬好了再叫她来喝的，旁边还有糖在诱惑自己，只要仰脖子一咕咚，就可以享受那极少有的待遇，弟弟妹妹们还在旁边眼放绿光呢。高考前那次，也是阿姑熬好了再叫她喝的，没有这个熬药过程的心酸，便没有那么多的苦楚。钟铃憋了气喝，还是分了三次才能喝完，苦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都说林黛玉苦命，自己比她还苦命，至少，熬药这事，不用她动手。钟铃有些自嘲地笑笑，便就又悉怀了。穷人家的孩子，所有的娇气，都是装腔作势，装给谁看呢？
“师妹，你好点没？”钟铃正要上晚自习，听到陈师兄叫她。
“你怎么才来啊？刚才我煲药时你哪儿去了？害我一阵林妹妹的感叹！”钟铃嗲嗲的说。也就只能在陈师兄前嗲一下了。
“煲中药？你哪儿弄的？你又不早说，早说了师兄我还有不来帮你煲的道理，女孩子最容易动不动就伤这感那了。”
“等我说了你再帮那就不一样啦，我要感动都感动不起来了。”钟铃笑说。
“……”陈师兄又像惯常那样抓了抓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钟铃每次看到他那样子都想笑，又有些不忍，于是便说：“好啦好啦，看你一副无辜的样子，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如何？”
“什么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我师妹发话，在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陈师兄又回复了他的神气。
“走啦走啦！”钟铃推着他往前走。
“究竟做什么你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呀！不会真让我去杀人吧？”
“怕了？刚才还信誓旦旦的。”
“不是怕，杀人得磨刀对吧？你好歹也让我有些底气了再去干。”
“别罗嗦了，赶紧走！一会你就知道了。”钟铃又推他。
走到小卖部前，钟铃停了下来，指了指小卖部，说：“你表现的机会来了，你去给我买颗棒棒糖，要草莓味的。”
“棒棒糖？闹了半天就一颗棒棒糖？”
“怎么，嫌少？嫌少你买2颗跟我一起吃也行。”钟铃又笑。
陈师兄听罢，屁颠屁颠的便跑进小卖部，果然就拿出来2颗棒棒糖。一人一颗，两个人在校道上便吃了起来，能够听到彼此吮糖的“嗦嗦”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同时笑了起来。
“怎么一颗棒棒糖就打发了？”陈师兄还有些不放心地问。
“我小时候每次喝中药，家里人都准备了一颗给我安慰及鼓励的糖，所以你给我买颗糖便是给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了。”钟铃幽幽的说。
“真的啊？”陈师兄一脸惊喜，仿佛能够给她买糖是他莫大的荣幸一般。
钟铃看着，便莫名的感动及温暖，看着他，如同看着亲人一般。
课桌上躺着一封信，谢宇奇的：
《流浪鸟》
夜深了
秋雨更冷
我在冷清的街
踯躅独行
今夜
我是迷失的孩子
伞下的情侣相拥而归
没有人告诉我
回家的路
每一个陌生的灯火
都是拒绝我的眼睛
每一滴顺颊而淌的雨
都是我永远的泪
梦中的都市重叠着宁静的村庄
无论走多远
总能听见
母亲低声的哭泣
天际的残星
褪去了初夜的灿烂
母亲
今夜你是否恬静如水
抑或彻夜未眠
母亲
家中的窗棂上
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就是我
疲惫而来
等你开门
铃，这首诗是我投学校文学社的稿子，但社长嫌调子太低，要我改下，我不想改了，送你过目，请多指教。奇。
写信日期与上一封只差了三天，按照正常的时间，钟铃的回信，他应该还没有收到。
“我现在连命都难保，还有精力帮你看稿子？”钟铃心想。再回过头看诗，看到那句“母亲/今夜你是否恬静如水/抑或彻夜未眠”，便又无限感伤，突然就生出心有戚戚焉的感觉。如果母亲知道自己生病了，该是彻夜未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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