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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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南国的春天,还是变化异常,前几天还是和煦的东南风,一夜北风肆虐过后,便沥沥地下起雨来,气温一下子骤降十几度,而且还有不断下降的趋势。
钟铃就是在这一次倒春寒中支气管炎发作的。钟铃是个早产儿,生出来体质就很弱,小时候得过支气管炎,据母亲说,那时候,她夜里除了咳便是哭,她父母便轮流抱着她,整夜整夜来来回回地,从房子的这头,走到房子的那头。很多人都说,钟铃那样还能养活,真是福大命大。钟铃是半夜里出生的,母亲生完她后小睡了一会,听到哇哇的哭声,翻身一看,她整个身子都是蚂蚁,母亲后来常开玩笑说:“差点被蚂蚁扛走了。”钟铃未满月,便得黄疸,母亲不懂,看着她日益消瘦,却一筹莫展,后来是熬到了满月,才抱去邻村的一个老太婆那儿用艾火烧了,这才活过气来,直到现在,钟铃的肚子上,都还有艾火的疤痕,淡淡的围着肚子一圈,看着都可以想像到当初艾火在一个刚满月的小孩上烧时的情形。
钟铃的父母最怕钟铃感冒,钟铃每次感冒,不咳上一二个月,绝不消停,总是从西医到中医,从医院到赤脚医生,从药房的方子到各种民间土方都用遍了,才慢慢地缓过气来。所以钟铃的父母从来不让钟铃洗冷水,更是不让她像村里的小伙伴们那样在河里泡,所以尽管村前村后各有一条河,钟铃却还是一个旱鸭子。后来钟铃上了初中,要住校,学校无法供应热水,钟铃的父母更是愁断了肠。钟铃也是从初中起,总是见风就咳,除了要洗冷水外,应该还有二个原因:长身体时营养跟不上,学习压力大。最明显的一次便是在廉中补习时高考前那长达2个多月的咳嗽,后来还是廉州街沙街尾的一个老中医用中药灌好了她。钟铃大学一年多,一直都安然无恙,钟铃以为摆脱那个恶魔了,没想到,这一次倒春寒,自己还毫无防备,便中了锤。
别人感冒,往往是从流鼻水开始的,钟铃却是从肺对北风的感应开始的,像那些得风湿的人对天气的感应一般,往往北风未到时,她便隐隐地感到一股凉气从肺向全身扩散,最后集中在喉咙上,先是痒,接着是小咳,然后便是大咳,接下来,便是咳到肚皮疼,喉咙疼,忍着不敢咳。咳到肚皮疼时,比长时不锻炼突然做了五六十个仰卧起坐后第二天还疼,睡觉趟下是整个儿倒下的,起床是先把脚收回再抱着膝盖缓缓起来的。
钟铃那天肺开始感应了便知大事不妙,学校里没有条件烧姜水,便到小卖部打了二两白酒放热水里洗澡,死撑了2天终还是敌不过这寒潮,直接就住进了校医室,还好,是公费医疗。
钟铃在校医室里打着点滴,听着外面呜呜的北风,看着那敲窗的雨,心想,还好自己是在南方读的书,如果是去的北主,还不知道被整成什么样子呢?也不知在东北的那人有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他的体质,应该还好吧?世上也没几人像自己那么林黛玉的。
“师妹?”
钟铃正胡思乱想中,听到有人叫,下意识地抬起头,是陈师兄,拿着一把雨伞,湿漉漉地站在校医室的门口。
钟铃因是趟在病床上的,看着陈师兄进来,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你怎么来了?”才说完,便又拼命地咳,直过了几分钟才慢慢歇停下来。
“你别起来了,赶紧盖好被子!”陈师兄说,走过来便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紧张成这样子,你师妹福大命大死不了。”钟铃说完,便又要咳,最后是憋着气努力忍着了。
陈师兄看着她把脸憋得通红,胸口一起一伏的样子,只怔了一下便马上皱紧了眉头,说:“都这样了,还开玩笑!”
“不开玩笑难道还要装死啊?我现在的声音不是特有磁性?”钟铃笑说。钟铃觉得凡是有陈师兄的地方便有笑声,看到他,再难过时,都想笑,可能是他的样子太憨了,让人看着便要忍俊不禁。
“是够磁性了,我的大小姐!”陈师兄看着她不是那么难过了,便松开了眉头,终于又像平时那么地跟她说话了,然后便又神秘地说,“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你能带什么呀?让我想想……书?你怕我在这儿寂寞给我找书来了?”
陈师兄摇头:“你想看书早说嘛,我把学校整个图书馆都搬来都可以。”
“我是呆得挺闷的嘛,早上来时忘记先去图书馆借本书再来了。说话要算数,你赶紧先回去搬图书馆来。”钟铃用手去推他,差点便又咳起来。
“紧张什么,一会再搬,先猜猜现在我带来的。”陈师兄一副认真的样子。
“那还会是什么呀,不可能是吃的,病人没什么胃口的,这是常识,师兄,你不会俗到去买花吧?”钟铃突然惊讶起来,刚要大笑,便又赶紧握住了胸口,。
“当然不是花了,你以为花便宜啊?搞了半天我成了没常识的了。”陈师兄先是不服,然后又是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从风衣里掏出二个红富士来。
“天,你还真买吃的啊?你应该早三四天前给我买的,那时候我吃了说不定抵抗力强了这会儿不用躺这儿呢。以后记得了,看到我活蹦乱跳的时候,多给我买好吃的!”
“苹果补充维生素,有什么不好的?我还捡的最贵的红富士买呢,我可是把今晚晚餐的烧鸭腿换了的,还好心拜错年!”
“那你晚上把它们带去食堂,问那师傅,‘师傅,我用它换那烧鸭腿行不行?’,看他肯不肯跟你换回来。”钟铃学着陈师兄打饭时的样子说,说完便笑,最终是咳嗽压住了她的猖狂。
“真的不吃?我问过了,感冒是可以吃苹果的呀。”陈师兄不管她,一本正经地问。
钟铃看他那样,便不再开他的玩笑,说:“别人也许是可以的,我不行。我这是寒咳,水果是生冷东西,吃了更咳的,我自小就知道,都久病成医了。”
“你常生病?”陈师兄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对啊,从小就得了支气管炎,见风就咳,高考前还咳了2个多月。”
“那我认识你的这些日子里怎么没看到你一点弱弱的样子?总是一副彪悍的样子!”
“什么彪悍!师兄你那文学社社长是不想当了吧?”钟铃要像平时那样伸手去打他,手一伸,才发现那插在手上的针管,只好罢休了。
陈师兄看着那摇晃了一下的吊瓶,若有所思。
“师兄你想什么?那吊瓶是药水,不是美女,你对着它发什么呆?”
“你不是说生冷东西吃进去会更加咳吗?这药水不是也是冷的?那进你血液里不是也让你更加咳?”
“药水可以杀细菌、病毒啊。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这一咳起来,打点滴是无法根治的,因为这些药水无法驱走我体内的寒气。”
“那怎么办啊?”
“总要先控制住了,再慢慢调养咯。不过在这无亲无故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怎么调理。在廉中时,我可是天天到我姑姑家喝汤煲中药的。”
“什么无亲无故!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行了行了,我是说,这儿没有什么亲人,好了吧?”
“有朋友也是一样的啊,我晚上给你打个烧鸭腿补补好不好?”
“师兄你又错了,烧鸭不但油,且是内热的,病人是不能吃的啊。”
“你不是说体内有寒气吗?增加内热不正合适?”
“这是不一样的啊,哎呀,跟你说不通了!”
此时,传来了学校的下课铃声,钟铃才突然想起来,问:“咦,你这节课不用上?”
“体育课,下雨不用上,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看你了。”
“下一节是什么课?”
“《古代汉语》。”
“那还不赶紧回去?老教授的课你还想逃啊?”
老教授的严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想落在他手下,尤其是大三了马上就要毕业的,被他抓住些把柄影响到毕业什么的,就惨了。老教授也教钟铃,这两天请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她是借口请的呢。
“嗯。那你注意休息,下午我帮你搬图书馆来,说,想看什么书?”陈师兄说。
“把你的红富士拿走就行了,吊完这瓶我就可以回宿舍了,你还真以为要吊一整天啊?基本上每天3个小时就差不多了。”
“那,等你好了我再买给你吃。”陈师兄拿起那两个红富士,扬了扬。
“好啦好啦,赶紧走吧,一会老教授要记名字了。”
看着陈师兄离开的背影,钟铃突然很想哭,她每次一生病就特别想家,想父母,无人的时候,她就想哭,平时的坚强劲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钟铃看着陈师兄的背影,心想,陈师兄如果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不过,陈师兄从来,给她的就是哥哥般的关怀,也是自己唯一可以在他面前耍性子的人物,其实心里是早把他当亲哥哥了。钟铃家中没有哥哥,尽管生病的时候父母对她是万般的呵护,但是平时,却是当男孩来使的,尤其是父亲,去哪儿都喜欢带着她,因为她特别灵活,只要给她一个眼神,她便会意父亲需要什么,比如砌墙时,她知道什么时候递什么样的砖头什么样的泥浆,伐木时,她知道怎么拉锯能跟父亲的力保持一致能让树到最后才倒下。父亲喜欢这个助手,她也习惯了做父亲的助手。只是很苦很累的时候,她就特别希望,有个哥哥。

来到师专,认识陈师兄,钟铃认为是她三生有幸的事,可惜,几个月后,他便毕业了,想到这些,钟铃便又无限伤感起来。
中午,拔掉吊针,钟铃往宿舍走时,校园里几乎没什么人,下雨,而且是午休时间了。钟铃一个人走在凄清的校道上,看着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滴,那种孤独感突然不可抗拒地袭来,她又想起了自己在高中时一次次地在心底里唱着的《孤星》:
天空没有一片云眼中没有泪滴
不回头不说一句,要拿出自己拼到底
紧握的手永远也不会躲
不管多少险恶会来找我
倔强的心什么也不想留
任凭在风中oh
天地只剩一个我昂然孤独地走
多少心都已离去多少人还在看着戏
是否我早已习惯一种名字叫孤单
是否我注定挂在最冷的夜空那端
别问我有没有明天
就让我一个人面对
我的梦不会再是一场错
别问我知心还有谁
就让我留着你的吻
我的歌将永远陪着你走
这是王杰唱的一首歌,钟铃并不喜欢王杰唱这首时的那种感觉,但是喜欢它的歌词,所以便一次次地在心里自己唱,钟铃在高中时只唱到“我的梦不会再是一场错”,她觉得后面那三句与她无关,自动过虑掉了。高中时那些苦拼的日日夜夜,想哭的时候,她便会唱“不回头不说一句,要拿出自己拼到底,紧握的手永远也不会躲”,然后便无限倔强地紧握拳头,很有些悲壮的味道。
如今,钟铃想起那首歌,不是那紧握拳头的悲壮,而是“天地只剩一个我昂然孤独地走,多少心都已离去多少人还在看着戏,是否我早已习惯一种名字叫孤单,是否我注定挂在最冷的夜空那端”。几个月后,陈师兄毕业离校,又有谁再像他那样袒护她任由她使性子?看来,还是要“习惯一种名字叫孤单”。
回到宿舍,舍友们都休息了,钟铃小心翼翼地开门,最终还是因为自己忍不住咳嗽,把舍友们咳醒了。
阿阳从蚊帐里伸出头来,说:“给你打了饭,快吃吧,可能都凉了。”
钟铃打开饭盒,还有些热气,想着刚才的《孤星》,便又突然感到有些温暖,是啊,陈师兄毕业了,还有宿舍这些姐妹。
“对了,还有一封信,放你床上了。”阿阳又说。
“嗯。我吃了再看,谢谢了。”钟铃轻说声。
钟铃没什么胃口,那些菜汁沾过了的饭粒她都不想吃,那些黑乎乎的酱油平时是最喜欢的,下饭,可以省些菜,但是每次生病都特怕,觉得腻,无法入口。钟铃只挑了那些白米饭吃了,便把饭菜一起倒了,回到床上看信,谢宇奇的,信封上写着“勿折”字样,钟铃想,一定又是照片了。
打开,果然!但不是谢宇奇的单人照,而是四个人的,三男一女,谢宇奇就是站在那女的后面,双手自然地从那女生的脖子两边穿过,扣在女生的前面,双手肘自然地搭在女生的肩膀上,十分亲热的样子,那女生,一脸的幸福……钟铃看到这儿,便忍不住咳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二三分钟才停下来看信:
铃:
木棉花收到,你对我真好,谢了!可惜它辗转南北,已经不成样子了,看到它,我突然就想,我从南方来到东北时,是不是也像它这个样子?我想一定是了!八千里的路程,太辛苦了!以为看到木棉花,可以减轻些乡愁,没想到,看到它更想家了,真是睹物思人!
那作家对你没什么企图就好,我总算是放下心来了。
你真幸福,有个师兄这样呵护你,人生能有如此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了。不过他也挺幸福的,可以与你这么近,我都有点妒忌他了!不过想想,我也算是比较幸福的了,刚来不久便捡得一妹妹,而且还这么漂亮!看到照片没?站我前面的那个便是她,你别看她这会儿挺温顺的样子,平时可调皮了,有时候我都拿她没办法。是不是你们女孩子家都喜欢弄些鬼点子来整大哥哥的?你平时有没有整过你陈师兄?不过她调皮归调皮,总是那么惹人心疼,脸总是红朴朴的,没事就把手放在我的衣兜里,我叫她小猪。一个人在东北的日子,总是很孤独,周末特别的漫长,看着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就特别的难捱,所以每到周末,我就叫妹妹陪我去看电影打发时间,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喜欢这种淡淡的亲情,喜欢听她叫“大哥”时的感觉,喜欢手冻时被她紧紧握住的那种温暖。她这些天被一个四川仔缠住了,正向我求救呢,那四川仔约她去玩时她总是非要我同去不可,我不去她就不去,把那个气坏了,没办法只好也请我同去,我白沾了不少大餐吃呢,哈哈!
你那边天气如何?今天这儿下了一场雪,很好玩的,我拍了很多照片,我想,如果你看见我,一定认不出我了,我的头发全白了,而且结了冰,衣服上也全沾了雪,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真成了圣诞老人了。想不想问我要礼物?提前过圣诞节,好不好?(不过春天才开始,这个“提前”是不是太“前”了一点?)
喜欢我的《林子》么?信里没见你提到,是不是写得太烂了?
祝好!

昨晚写的信还没来得及发出,今天又收到了你的信,太开心了!谢谢你喜欢我的《林子》,尽管知道你其实只是夸奖鼓励我,不过还是很开心!满足一下虚荣心也不错!你所说的“人性美”,我没想过,也许是吧,文如其人,你明白不!————又及。
钟铃刚打过点滴,又没吃多少东西,全身泛力,可能是走在校道上的那种孤独感还在持续着,这会儿看了信,更加地心情不好,觉也没法睡,只一个劲地咳,干脆,连下午也请了假,一个人在宿舍,咳着咳着,枕巾便湿了。
直到四点多,她才爬了起来,在宿舍里简单地给谢宇奇回了封信:
奇:
信及照片收到,看来你的大学生活挺丰富多彩的啊,看来前些时都是白替你操心了,原先还怕你想家乡呢。没想到你在北方也有亲情在,我看你和你妹妹挺亲热的哦,怕是像我们宿舍戏谑学校里那些认哥哥认妹妹的所说的那样“不是亲妹妹是情妹妹”吧?想着有人给你暖手,我就不用记挂了。
一定是你把北方的寒气带来了,这些天北风骤起,还下雨,托你的福,支气管炎发作,肺部感染,这几天都在打吊针,很难过。
天气坏,人心情也跟着不好,就不多打扰你了。

钟铃没有像往常那样写上祝语再署名,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没什么好祝的。早就知道他容易受女孩子青睐的,早就知道远离家乡的人情感脆弱,容易被感动。这样也好,终于是了却一份心事了。
钟铃把信投进邮筒的那一刻,突然又想起那首《孤星》,想着那句“天地只剩一个我昂然孤独地走,多少心都已离去多少人还在看着戏,是否我早已习惯一种名字叫孤单,是否我注定挂在最冷的夜空那端”,忍不住便落下泪来。那一刻,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及无助,茫然不知所措。
钟铃回到宿舍,忍不住又掏出笔来,给家里写信,此刻,她只想回到父母身边。
阿爸、阿妈:
见信好!家里一切可好?爷爷、奶奶、阿祖都好?起北风了,要注意身体。
家里农活多不?很忙吧?也不知道这场冷空气有没有影响到家里的农作物,辛苦你们了。
弟妹们学习都还用功吧?女儿在这儿一切都安好,钱还够用,勿念。
此致
敬礼
女儿铃敬上
钟铃不敢多写,只简单地问了几句好便把信封上了,她怕再写,就忍不住要告诉他们自己病了,告诉了,对自己于事无补,白增加他们的担心。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自己,如果告诉他们支气管炎发作了,如果说得严重些,父亲一急,跑来看她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来回要路费不说,还耽误农时,母亲一个人在家更是要愁到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她怎么可以为了图自己一时的倾诉之快,而让这个家笼罩在不安中呢?绝不可以,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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