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秀卿又来了，张爷爷不在，梁萧也不在。
她觉得孤单，就在那两棵大柳树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转圈，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在和谁赛跑，一直到气喘吁吁，浑身大汗也不停。
这次她不得不停，有个人站在她面前，她低着头向左，那个人两条腿也向左，她向右，那个人也向右，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冷眼相向，是个陌生的叔叔，长得很精神。
他笑咪咪地，蹲下他魁梧的身材，对她说："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兜圈圈不累吗？看，都出汗了，来，叔叔抱抱。"
她也不躲，等他把手伸到眼前来，她抱着其中一只手，俯下头来就咬，狠狠地合着她的小而凌厉的牙齿，咬着不松口。
奇怪的是，那个叔叔不喊痛，也不急着抽手，另一只手却温暖的抚摸她的头，微笑着看着她使劲儿。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影子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劈脸就打了秀卿一拳，秀卿松了口，看着那只渗着血迹的手，出神，然后看向那个叔叔，他仍然笑着看着她，好像是她什么错事都没做过。
那个小影子的拳头又上来了，被那个叔叔拉了过去，秀卿听到他说："梁萧，别打妹妹，可不能以大欺小。"
梁萧，这个坏小子，闷闷地，怯怯地，一肚子坏水，秀卿想。他的拳头还真是厉害。她现在觉得左边脸上火辣辣的，她转过脸来看，梁萧正带着一脸挑衅的神气迎向她的目光，嘴角倔强的抿着，两只眼睛因精神振奋而显得更大，小平头，头发黄黄的，却很硬气地直指蓝天。
新仇旧恨一起算！想着，秀卿就走到他眼前，两个孩子仇人似地互相瞪了很久，不约而同就出击了，扭在一起在地上翻着滚儿打。
虽然梁萧长得小了些，但毕竟是男孩子，比秀卿多吃了两年饭，又分外倔强，比秀卿有劲儿，所以秀卿几个回合下来，也没占着便宜。
张爷爷回来了，也不拉架，和那个叔叔站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就在梁萧瞅空伸出他的小脏手，要抓秀卿脸的时候，那个叔叔把他从她身上抱了起来，像提一只小猫似的，把他放在一边，说："梁萧，不许把秀卿的脸给抓破了，她是女孩儿，脸要是抓破了，就不俊了，长大就不能给你当媳妇了。"
梁萧看了看他爸，又看了看从地上爬起来的秀卿，拍了拍手，嘴角轻蔑地上扬了一下，眼睛里满是不屑一顾的神气了。
秀卿发现这个梁萧几乎和她一样，沉默得像个小哑巴，习惯于不动声色，这会儿，表情倒是生动了，都是互相看不上眼的样子。
"来，拉拉手，以后就是好朋友。"张爷爷把他们俩的手拉在一起，说。
两个人的手就拉着，也不放开，你抠我的手心，我抠你的手心，使暗劲儿。
张爷爷说："哎，真听话，好好玩，不要再打架了，明白了？"说完，转身对梁萧爸爸说："梁凯，我们回屋坐。"
梁凯转身的一刹那，秀卿看到他把被她咬的手放在嘴里吮了吮，那一刻，秀卿心里突然很后悔，她真不该咬他，他是个好叔叔，虽然梁萧有点儿坏。
两个大人前脚进屋了，后面两个小人就开始打得天翻地覆了，首先是梁萧转过身来就踢了秀卿一脚，接着秀卿扬起手来就打他的头，两个小人不声不响地战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使了浑身解数。
两个小孩子打得全力以赴，旗鼓相当，终于打累了，各自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着脸互相看，比赛谁的眼睛能一眨也不眨的时间长，结果，秀卿输了。
秀卿一直瞪到眼睛流出了眼泪，他还能把两只眼睛睁得一动不动，秀卿气得上前推了他一把，转头就跑，梁萧就在后面追。
秀卿先是绕着柳树跑，梁萧转圈的灵活性比她强，差点就抓住她了，她只好往山上跑，跑到后山时，那两只羊正在吃草。
梁萧不追了，坐下来看羊吃草。
秀卿看着他，他出神的样子也让她生气，这是她喜欢的羊，没有她的准许，他是不能看的。
想到这里，她就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挡在梁萧面前，不让他看，他把头左转右转还是看不见，就站起来，又一次当胸推了秀卿一把，秀卿被推了个仰面朝天，还没爬起来，看到梁萧把地上系着拴羊绳的木橛拔下来了。
现在，那只小羊被梁萧牵着，他走到哪里，羊就跟去哪里，梁萧就咧开嘴笑，乐呵呵地跑在山野间，得意的笑声随着风送过来，秀卿先是气得不得了，随后，看着小羊和他一起跑，又心生羡慕，她从来没想到把羊牵在手里。
秀卿爬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跑，暂时，两个孩子忘了战斗，和一只小羊玩得忘乎所以。
翻过了那个山头，走了一段路，邻村的集市上人声喧哗。
小孩子看到人多热闹就急着过去凑份儿，梁萧牵着羊走到人群里，东张西望。秀卿害怕，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现在，只有梁萧和羊是她熟悉的，她就只好紧紧跟着他们。
集市上的花布真漂亮，大红的底儿，绿的叶子，黄的花，分明的摆在那里，很眩目，看得秀卿走不动了。
"女孩儿！爱花布！"梁萧开口说话了，语调轻蔑。
秀卿抿了抿嘴，不和他搭腔，她现在不敢和他硬，她怕他不让她跟着他。
那澄黄的梨一定很好吃吧，他们都没有见过，圆圆的，鼓鼓的，看着都让人流口水。两个孩子同时停在一个卖梨的地滩前。
"小孩儿，买梨么？"梨滩老汉问。
"嗯。"梁萧很肯定地点点头。
"八毛钱一斤。"老汉说。
"给。"秀卿看到梁萧把从山上带下来的几颗石子放在老汉手里。
"这是石子儿，不能买梨。"老汉哈哈笑。
梁萧的小脸红了，正在这时，有个人从旁边走过，看到那只小羊，就蹲下来说："你的羊？卖么？"
"嗯。"梁萧又很肯定地点点头。
"多少钱？"那个人问。
"八毛。"梁萧说。
秀卿想了想，八毛一只羊，不对吧，火柴每盒两毛钱，难道一只羊只能买四盒火柴？她急急地说："不是八毛，是八块！"
梁萧听了，转过头来瞪着她，心里想，八块是多少钱？
"八块？贵了。"那个人说。
"那……七块！"秀卿看了看自己的手，数出七个手指，伸直了。
"六块，行不？六块！你们家大人让你来卖么？"那个人最后说。
"嗯。"梁萧再一次肯定地点头，然后，他很敏捷地伸手把那人给的钱抓过来。另一只手仍然攥着羊绳不放。
"放手，你把羊卖给我了，小子。"那个人和气地说。
"嗯。"梁萧放手了。
那个人笑着牵着羊走了。
秀卿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也没想出来，就急急地跑上去拉着那个人问："大叔，你是这个村的吧？"
"是啊。"那个人回答。
"你姓李吗？"秀卿知道她自己姓李。
"不是，我姓王。在村南边住。"那个人笑着对她说。
秀卿听了，点了点头，她又急忙跑回来，看到梁萧正在啃一只大个儿的梨呢。另几个，那个老汉正用草绳一个个系成一串，放在梁萧胳膊上吊着，又找出些零钱来，放在他手里，叮嘱道："这是两毛，那四块在那个布兜里，可别掉了，回家去，你妈打你小**。"
"嗯。"梁萧一边啃，一边应着。
秀卿看着他吃得甜，也馋，眼巴巴地看他，他就把嘴上都啃了好几口的那个递给她，她一扭身，不愿要，他就从那一串梨中挑了个最小的递过来，秀卿才接过来吃起来。
集市上好玩好看的东西真多，两个孩子逛了一圈，回来各自提了一大堆东西，还没忘记买了个大篮子，把东西都盛在一起，然后两个人，一边一人抬着，往回走。
梁萧很记道儿，这一点儿比秀卿强，一直到走回那两棵柳树下，秀卿才能把东南西北说清楚。
秀卿拿着两块糖果，要给张爷爷，梁萧一看，就把秀卿拉住了，把糖果从她手里抢下来，装在自己兜里，然后，他在前面走，他怕功劳让秀卿一个人占了。
进了屋，梁凯正在和张爷爷下棋，梁萧就把一颗糖果放在他爸爸的手里，说："爸吃。"
"哪来的？"梁凯奇怪的问。
"买的。"梁萧说。
"哪来的钱？"梁凯问。
"羊换的。"梁萧答。
"哪来的羊？"梁凯问。
"……"梁萧没声儿了。
"山上的羊。"秀卿知道。
"山上的羊是谁的羊？"梁凯又问。
"……"秀卿想了想，说："不知道。它们一直在那里。"
"你们把人家的羊卖了？还买了东西了？"梁凯大声问。
"……"秀卿害怕，转身找梁萧，发现他早跑得影儿都没有了，她刚想跑，被张爷爷抱起来，放在膝上，温和地问她："我知道秀卿是好孩子，告诉爷爷，你们把羊在哪儿卖了？卖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在山那边，卖给一个姓王的，住在村子南边的了。"秀卿小声回答。
"那你们把羊卖了多少钱？"
"六块。"
"都花光了？"
"没。剩的在梁萧那里。"
"没事了。玩去吧，秀卿，以后记着，不要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嗯。"
张爷爷和梁凯相视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完了，张爷爷说："看不出，两个小人儿，还会做买卖了呢。我们有麻烦事儿了，赶紧去把羊给人买回来吧。"
梁凯走过来向正躲在树后面吃糖果的梁萧要剩下的钱，梁萧说："我没有，在秀卿那里。"
秀卿说："不在我这里！"
"在！"梁萧继续坚持。
"哼！"秀卿气得要命。
梁凯一把把梁萧提起来，没用几下就把钱给翻出来了，这次，他真的生气了，秀卿看着他扬起大手，在梁萧的**上狠狠打了几下，梁萧就哇哇呼天抢地地哭。
打完了，梁凯说："以后可不许说谎了，记住没？"
"记……住了，唔……唔……"梁萧一边哭，一边点头。
秀卿看他哭，很同情他，就对梁凯说："叔叔，别怪他了，我也不知道人家的羊不能卖。"
梁萧就被解放了。
梁萧看着秀卿，脸上挂着泪珠，慢慢地笑了。
接着，他们一起往河里扔石头打水漂，一起玩沙子。梁萧打的水漂又大又多，还能保持长时间不消失；玩沙子的时候，他总是让着秀卿，让她的"红旗"（草棍）后倒下，让她赢。
看着高兴的秀卿，梁萧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秀卿点头同意，觉得自己不再孤单，这种感觉真好。
秀卿在离开张爷爷家之前，经过大柳树的身边时，抬头看了看树冠，觉得它真是灵光普照，法力无边。
她笑着跑向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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