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将军归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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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下,大允国的崇明宫中灯火通明,太监宫女们罗列两旁,正殿主位上,女帝君午月正在批阅奏章。
明黄的折子堆积在案头上,年轻的女帝微皱秀眉,沉静妩媚的面容上略有不悦。她伸手轻轻抚了抚腿上蜷着的猫儿,放下了朱笔。
侍立在一旁的宫女茉儿端来一碗参汤,君午月闻到那淡淡的药香略有些不喜,只挥挥手让她退下。
茉儿欲言又止,陛下这几天来一直熬夜处理朝政,却吃的很少,这参汤是太医反复叮嘱要喝的,说是补气血,可却还是一口未动。
正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从灯火的阴影下走了进来,与殿下正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相比,他穿的显然要随便的多,一席长衣如月光般皎洁,行走起来优雅无声,这是多年来练习歌舞的人才有的轻盈。
“陈大人……”茉儿向眼前的人草草地施了个礼,便准备离去。
对于这个男人,她实在是尊敬不起来。听说这个陈忆之是去年被番王送进宫中的男宠,当时正值中秋国宴,席上他踏月而来,举剑起舞,轻衣白衫宛若仙人,一曲已毕却匍匐在地,只道:“小人陈忆之愿服侍陛下。”
从此,女帝宫中便多了这样一个容貌清秀,却沉默不语的男人。
大允国向来民风开放,所以才会建朝以来相继有三位女帝登基,可是再开明的朝廷,对于以色侍人的男人却也是不屑一顾。他们的存在就像是男帝宫中的侍女一般,经常是来的毫无声息,走时也无人知晓,只有寒窗冷月相伴冷宫。
可是陈忆之却不计较这些,见到茉儿淡淡地行礼,他清秀的脸上波澜不惊,只看了看那盏参汤道:“给我罢。”
茉儿不语,却递过了手中的托盘,这个男人也许有办法让陛下多吃点东西。
轻衫丝履,陈忆之缓步走到君午月身边,放下托盘。那只原本蜷在女帝腿上的猫儿见了他,突然跳下了地,在他柔软的衣角上蹭了蹭,这才跃下了台阶,在黑夜中一闪便不见了。
“陛下,该歇歇了。”陈忆之宽大的衣袖轻揽着午月的肩膀,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袭来,轻轻拿下君午月手中的笔,微嗔地道:“这些奏章明天再批吧,您两天没睡了。”
午月见他如此,便推开奏折,展眉笑道:“侍君误了朝政,有你担待的。”比起刚刚批阅公文里的严肃沉静,她此时微笑却别有一番妩媚,不由不让人怦然心动。
陈忆之细长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轻执她的柔荑轻吻道:“忆之任凭陛下处置。”
午月任眼前的男子柔情绵绵,自己却伸手抚了抚额头,这才正色道:“忆之,秦楚要回来了。”
声音很轻,很悠扬,像冰击在碎玉上,似解冻了春水,却又带着冬天里最深处的寒冷。
温热的吻停在女帝的纤纤素手上,陈忆之顿了顿,这才抬头,灯火映在他明亮温柔的眼睛里,闪出不一样的光华,“平南将军秦楚大人……得胜了?”
君午月微微点了点头,妩媚中带着沉静的面容严肃起来,刚刚的柔情一扫而光。
这是一个她至今听来还要拼命努力才能克制住痛楚的名字,刻在了她灵魂的最深处,不容亵渎,不敢触碰。像一个支离破碎却又幸存着的生命体,被错综复杂的权力和利益团团裹住,不死,不生,成了众目睽睽下神坛前的祭品,在天底下所有人的目光中荣耀着,却在她的世界里**裸的不堪入目。
秦楚,这个名字与大允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她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秦家是大允名门,到了秦楚这一代却只有这一个儿子。君午月五岁时,便因母皇身体不好而被封为太女,那时,秦楚的父亲官拜太尉,把持天下兵权。
为了大允的帝位,女帝命秦家将儿子送入宫中为太女伴读,实则是暗示要将秦楚封为帝君。
与男帝时不同,女帝并无三宫六宛,即使是嫁人也不过是在臣子中选出一位夫婿,所以这位帝君的地位便牢不可破。
秦家有了这样的保证,自然誓死效忠。君午月也与秦楚一起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时期。那时,她几乎就以为秦楚是她这一生唯一会爱上的男人。
只是崇华33年,秦家的兵变将这位刚刚继位女帝美好的爱情全部变成了泡影。
秦楚的父亲秦诚率部十万谋反,几乎逼到了皇城之下,秦楚率御林军五千亲自前往与父亲谈判,要他退兵。
那时,还只是从二品官员的萧然曾跪于宫门前死谏,只说那秦楚此去必与秦诚一同谋反,断不可将他放出去。
这位萧家唯一的后人,被先帝称为“为将为相皆为国之栋梁”的少年自幼便在宫中与女帝伴读,可以说他是和君午月及秦楚一起长大,感情胜过手足。只是面对着秦家的叛变,他却更能审时度势,即使秦楚与他自幼相识,又交情甚好,他也不会失去戒心。
秦楚大怒,几乎拔剑立斩他于殿下,可萧然却面不改色,只道:“萧然即为臣子,心中便只有大允,当此国难之际,臣宁愿以死殉国也不能让秦将军踏出宫城半步。”
多年后,君午月再回想起当年的情形,心中难免怆然,如果不是当初萧然以死相谏,恐怕也没有今日的平南大将军秦楚。
那一场动乱最后在秦楚在宫城上以死相逼为了结,秦诚本无谋反之心,却因功高盖主,经不住手下人等的调唆而起兵,见自己唯一的儿子于宫城上欲举剑自尽,这位久经沙场的大将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兵符。彼时,君午月事先安排下的弓箭手箭已出弦,正中秦诚胸口。
那次动乱已不知死了多少人,后来清理的时候堆在地上焚烧的骸骨,就如秋冬季枯败了的草茎,层层叠叠覆盖在冰冷的尘埃地上。她和他从此就像是两俱断了肢体的木偶,红线分明已经纠缠错乱,却不得不拖着残缺的身躯,回归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没人愿意,却又不得不。
月夜下,听见远远传来四声轻响,那是宫人在报时辰的声音,君午月又回到了对往的的回忆中,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秦楚看见父亲死时的表情,
从十六岁起到现在,她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崇华之乱后,秦家被指谋反,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秦楚也被除了帝君的资格。而她则嫁给了大允世家出身的李景。
这是一位风采卓然,才华无双的男人。
李家世代名门,桃李满天下,李景自幼就是御院中的才子。
君午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御院中,他温文守礼地立于夫子身后,高贵儒雅,当真称得上谦谦君子。以至于多少年后,当他背叛了自己时,君午月仍是不肯相信。虽然君王的婚姻自古以来便与爱情无关,可对于这位李景,她是不讨厌的,甚至有些同情。
还记得新婚之夜,李景美冠华服立于玉阶上,只道:“臣知陛下已心有所属,臣不求服侍君侧,只求李氏一族平安。”
君午月答应了他的要求,她继位不久,正需要以李家为首的几个世家的支持,崇华之乱已经动摇了大允的根基,秦家因为谋反也被除了兵权,虽有旧部,可秦楚却以他们有罪在身为由而不于提拔。这一切,正是这位新登基女帝掌握政权的大好时机。
她立萧然为相,大开科举,选拔了众多年轻才子,风雨飘摇的大允国在这位年轻女帝的支撑下,终于稳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五年里,大允在丞相萧然休养生息的主张下,渐渐恢复了生气。
可是崇华37年,宫廷中却出了一件大事,帝君李景竟然挟刚入宫的宫女孙瑶私奔。
当时,君午月正与几位亲信大臣在崇明宫中议事,便有宫人来报,只说帝君李景与宫女孙瑶私奔。
有如晴天霹雳,君午月一时间竟无法决断,倒是萧然与秦楚果断地下令追回二人,又命不得声张。
当君午月再次见到自己这位夫君时,却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在崇明宫后殿的一处小小房间里,李景与孙瑶被囚禁于此。
这位皎如白云,完美无瑕的男子虽知大势已去,却仍念着那孙瑶,见君午月愤怒已极,他却没有任何愧疚,只是充满怜悯地看着自己君临天下的妻子道:“李景深知今日必死,可死而无憾。你我二人虽名为夫妻,却并无夫妻之实,陛下心中自有让您牵挂之人,你我不过是这朝野中权利交换的工具。事到如今,李景自知对不起陛下,只求陛下念在你我夫妻一场,饶过李家,饶过瑶儿。”说完,便拔出随身带着的短剑自刎而亡。
那孙瑶得知李景自刎后,自是痛哭不已,可转而却向君午月跪拜道:“陛下,陛下,瑶儿知错了,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殿上,君午月却似见了怪物般躲开她的拉扯,心中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嘲弄,原来如李景般高洁,却也会被这贪图富贵的女人迷惑。说什么坐拥天下,说什么富贵繁华,到头来他为之牺牲性命的却是这样一个虚荣女子。
当天晚上,崇明宫深处便传来一阵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久,便有人来报:孙瑶已死。
那天夜里,君午月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寝宫里,看着那挂满华丽幔帐的大床和金漆的房顶,却始终无法入睡。彻骨的孤寞包围着她,让她在六月的温暖天气里瑟瑟发抖。
不知何时,寝宫的门被人推开,一个挺拔的人影走了进来,却正是秦楚。
他叫她月儿,她惊惶地抬头,下一刻却赤着脚,衣衫松散地奔向他,投进那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他安慰着她,将她柔软美好的身体紧紧拥在怀里,仿佛年少时,她淘气地上树摘桃,而他却在树下抱住跌下来的她。在那棵桃树下,他们第一次拥吻在一起。阳光透过桃树叶投下的斑斓如星光般美好,让人不敢碰触。
只是现实拉他与她渐渐拉远,直到他终于失去了她,只能站在金碧辉煌的崇明殿上,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她。
可距离再远,也隔不断那自小便深入他心里的倾慕,在他心里,她始终是那个娇笑着的淘气女孩,即使她嫁给了别人,他也依然愿意守着这份柔情直到永远。
火烛悄然吹灭了,君午月的身体紧紧地贴着秦楚,感觉他身上传来的热度和心跳,李景的死去和孙瑶的尖叫终于从她的脑海中渐渐褪去,抱着她的身体才是最真实的。
白纱做的寝衣轻轻滑落,夏夜里女帝刚刚十九岁的身体绽放着清新的气息,在这个飘着丁香气息的夜晚,做为王者,她第一次臣服于一个男人的怀抱。
快乐陪着痛楚而来,只是他却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膜拜她身体的每一寸美好的曲线,将经年的爱慕都化成了温柔的征服。
“秦楚……”**时她呻吟地喊出他的名字,隐约看见他英俊的脸庞写着无限的沉迷和爱恋,这个男人注定是要永远刻在她的心里,不可磨灭的。
多少次午夜梦回,君午月都会记起那一晚,那时,她的身边往往会有另一个男人陪侍,只是他们却再也未给过她刻骨铭心的感觉。
时间像一把锋利的剑,在她的生命轴上划开了一条沟渠,这边是青涩年华,那边是风情女帝;这边是前世繁华,那边是来生浪潮。
短短两年,已仿佛错落了一段沙漠和雨林的景致,那无数的生命埋葬了她的青春和爱情,到今天,早已分不清哪一个是新鬼,哪一个是旧魂。
可是现在,他终于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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