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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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来人,鸠莫罗和慕容冲都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苻坚进来的时候在笑,笑得如沐春风。他的笑容宽厚灿烂,令所有臣子都觉得有一股“仁者无敌”的气度。虽然也有人说他笑得太多,显得仁慈的过分了,将仁君之仁与妇人之仁叠盖了起来,少了份帝王应有的威严气魄。但苻坚不介意,他没有称帝,他只自称“大秦天王”,不需要无谓的气魄。
慕容冲并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苻坚,就象苻坚也不知道刚才坐在那里和自己的护国法师一起吃斋的青年是慕容冲一样。进城后王猛代他做了很多事情,减轻了他的重负,也令他暂时少见了燕国不少旧臣。
他看见慕容冲时脚步顿了顿,火烛的余光照亮了不远处的那张侧脸,看上去象是在微笑一般,俊俏的细眉,隐藏着强烈情绪的蓝眸,稍带凌厉气息又略显稚气的嘴唇,随意束在脑后的金发,雪白的肤色,挺拔的颈项,优雅的肩膀,纤长而充实的躯干,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纯洁、野性的印象。
无关男女,苻坚只一瞬间便被这种令人不可耐的美丽所俘虏了。
不过,片刻后他终于回过了神来,继续走上前,心里想着:‘这华服绝美的青年很象清河公主,可感觉上又似乎完全不象,不知是何人?’
与此同时,慕容冲眼里只看到进来的那人笑着的嘴里露出食肉野兽牙齿般的洁白。当那人从火烛中笔直走过来的时候,那黑色的头发光亮得几乎染成了太阳的颜色,然后走到距他们还有十步左右的地方时,那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往这边瞧了一眼。
那一眼在鸠莫罗看来是博大的、友善的。
但在慕容冲眼里却不尽相同:那温暖的目光里蕴含了更多东西,既有折叠起的发条般有弹性的活力,又隐约藏着闪动的充满朝气的狐疑,还掺揉进令人不意察觉的坚定......那人,看起来就象一头习惯了人群的孤独狮子。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归。
‘一定是苻坚!’慕容冲刹那间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那双由于失眠变得暗淡,又仿佛被沧桑污染了的纯蓝色眼睛显得更深了。
“大王!”鸠莫罗迎了上去,跪拜道:“不知大王屈驾,贫僧有失远迎。”以前他是出家人,见了苻坚可以不跪,现在被封了秦国的护国法师,虽然未例官阶,但反倒不能不跪了。
慕容冲也跟着撩袍跪拜。
苻坚摆了摆手,看向慕容冲,道:“这位是?”
鸠莫罗道:“他是前朝大司马慕容冲。”
苻坚“哦”了一声,有些失神。
慕容冲低着头,道:“大王。”
“免礼。”苻坚上前伸手拉慕容冲站起。蓦然间,他对着面前升起的那张脸竟似愣住了。那脸上微皱的眉头、绷成一条直线的双唇令他怜惜,若是能让他笑一笑多好。
‘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买’,苻坚恍惚中想起了这句话。以前他读到这话时只觉可笑,可是现在手边若有千金,他一定千金一掷,换面前这人眉舒颜展。只是,他又怎会不知纵有千金也难买眼前这人此刻的一笑--因为他是前朝大司马,旧燕王族。
“咳咳。”鸠莫罗故意咳嗽了两声。
苻坚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想起了这时来找鸠莫罗的原因。当下先冲慕容冲笑了笑,道:“听说你小名叫‘凤凰’,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
慕容冲不置可否,低头垂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因为他隐隐觉得秦王看自己的眼神里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苻坚转向鸠莫罗道:“前日我听臣相说起,全凭国师你才大败了燕国的那次夜袭。”
鸠莫罗笑道:“不敢当,当时若非有王臣相与贫僧同心协力,只怕也难败他们。”
听到他们谈起那次奇袭,慕容冲猛然抬起头,侧耳专注聆听。
“国师不必自谦,”苻坚笑了笑,又正色道:“那位容将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目前派出去打扫战场的兵士还未发现他的尸骨。”
“哦?”鸠莫罗面露不信之色,道:“方园五十里以内都查看过了?”
苻坚点了点头,道:“不是五十里内,是七十里内。”他踱过几步,又道:“我爱才好士,心底倒希望这位容将军没有死,很想见他一面。这样的人才太值得收为已用了。”转头又看向鸠莫罗道:“我已下令众将,若是发现了他伤重躲藏在某处,必定要以礼相待,好言归劝,然后请回来妥为照料将养。国师,你不会反对吧?”
鸠莫罗叹了口气道:“大王惜才之心令世人敬仰,贫僧又怎会反对?”
苻坚点头笑道:“国师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鸠莫罗摇了摇头,接着道:“贫僧只是担心大王的这些打算完全用不上。”
苻坚疑道:“怎讲?”
鸠莫罗微微一笑道:“无论容楼现在在哪里都只能是死人一个,这世上还没有中了‘无量宝焰指’仍能生还的人。”
慕容冲听言,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手脚的气力象被一瞬间从身体里抽空了一般,摇摇欲坠间,一时把持不住,**跌倒,同时撞翻了饭桌。
容楼是他最关心牵挂之人,虽然之前也曾想到过容楼可能战死沙场,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知他战力登峰造极,若想在万军阵中自保绝没有问题,是以在没找到尸体前,慕容冲心底对容楼的生还是保有极大的信心的。现在却猛然从鸠莫罗口中得知容楼已中了回天无力的“无量宝焰指”,原来的希望顿成泡影。这一刻,他心神受损,头晕眼花,所以跌倒一旁。
苻坚挑了挑眉毛,正要说话,却听得背后一阵“叮当咣啷......”,回头看时,只见先前还面无表情的慕容冲刹时间已面色惨白,一脸惊容,正从一片狼藉中站起身,目露凶光,直冲鸠莫罗而来。
“凤凰......”苻坚讶然道。
这时的慕容冲哪里能听得见?他理智全失,对鸠莫罗的新愁旧恨泉涌而出,怎么还能保持清醒?哪里还能克制冲动?头脑中只一片茫然,认定面前的老和尚是令他的容楼再不能回来的原凶,只把他恨到骨头里,全不管实力是否悬殊,就想立时上前击毙了他。
若是目光可以杀死人,那鸠莫罗只这一刻就死了几百回了。
如果慕容冲尚有一线理智也该知道此刻绝非动手的时机:在秦王苻坚面前动武,怎么算也是犯上的死罪;而若干年前燕国大殿上他连昙无尘都打不过,这时又如何能伤得了昙无尘的师傅鸠莫罗?
鸠莫罗诧异地发现慕容冲气势汹汹奔向自己,虽然莫名其妙,却本能地马上退后半步,作出戒备的姿势,道:“你怎么了?”
慕容冲闻所未闻,蓝色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烛火的掩映蒙上了一抹淡红,一顿拳脚劈头盖脸就照着鸠莫罗打来,全无招式可言,尽是些撕打混踢的动作,状若疯魔。
开始鸠莫罗让了他好几招,并一边退让,一边连连出声喝止他,而慕容冲的势头却并不见减弱,只越来越强,而且一些两败俱伤的拼命招式也肆无忌惮地使了出来。鸠莫罗心头火起,高喝一声:“看掌!”掌中隐隐聚力,打算重伤慕容冲于掌下,也算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
苻坚近观战局,立时瞧出了鸠莫罗的意图,沉声道:“国师,休要伤他!”
大秦天王的金口玉言鸠莫罗自然不能不理,只得收了力道,转身抢过一个空档,一招劈下,砍在慕容冲后肩。后者中掌倒地不起。
苻坚动容,大步冲至慕容冲身边,扶起他,仔细瞧了瞧后,眉头微皱,责备鸠莫罗,道:“他武功远不及你,又象是发了疯病,一时心神狂乱,你何苦下此重手?!”
见苻坚的反应这么大,鸠莫罗有些吃惊,不过还是施礼道:“大王请放心,贫僧依大王所言只是击昏了他,并无大碍。”
苻坚这才恢复平静,只是怜惜地瞧着怀中之人。
见苻坚的神色暧昧,鸠莫罗略显尴尬,道:“贫僧马上派人送他回去。”

苻坚抬起头来,奇怪地笑了笑,道:“不用了,我送他回去便可。”说完,抱起晕倒的慕容冲,径直向大司马府外走去。
卜问寺外,大雪初停,梅花盛开。
鸠莫罗带着慧因等几名弟子正面朝着山门,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虽然厚厚的积雪掩没了他的脚踝,湿透了他的芒鞋,他却似感觉不到一般,只挺直着身躯,目不转睛地望着紧闭的山门,但并没有立刻敲开它。
他站在这里是想恢复平静。
他知道这门打开的时候便是他得到“有常鼎”的时候,所以他表面看上去虽面无表情,一脸严肃,可早已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站了许久,无风却干冷。
天寒地冻,可鸠莫罗依然觉得浑身燥热,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无法平静,怀中揣着的燕国玉玺--“千秋印”仿佛点燃了他的身体和心情。苻坚果然未曾失信,把燕国玉玺给了他,而他也没有失望,燕国玉玺的确就是五大神器之一的千秋印。他得到千秋印后便再舍不得丢开,小心放在怀里随身携带。
过去,他的师兄和他花费了很大精力和时间去寻找上古五大神器,而就在今日,他终于得到了其中一件,并且就要得到另一件。这种时刻他如何能平静?
他当然知道得到“千秋印”和“有常鼎”并不意味着就能得到另外三件神器,也知道即使五大神器都凑齐了究竟能否成行还未可知,但这并不能妨碍他此刻的激动,也不能缓解他的不平静。
不平静就不能冷静,不能冷静就容易出错。他马上就要依约去拿他的“有常鼎”,他不能出错,所以就必须冷静,也就一定要平静!
终于,在他默念了几遍“不动明王心咒”后心情恢复了平静,看了看身边已有两个弟子冷得需要强忍住才能不打哆嗦,道:“随我进去吧。”
寺门一推即开,里面院中除了一地无人踩踏过的积雪,空荡荡的。“喀嚓”一声,十分清脆。鸠莫罗寻声望去,是积雪压断了院内一棵大树上的树枝发出的声音。折断的树枝带着散落的雪块砸在雪地上,陷出一片痕迹。而一边寺里种植的一片梅花根埋雪中,暗香浮动,红得很娇艳。
“去大殿。”鸠莫罗沉声道。
一行人踩踏而过,直奔大殿。
大雄宝殿里,鸠莫罗终于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有常鼎”。但鼎的前面空地上有一块蒲团,蒲团之上坐着个低眉垂眼的老和尚。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抬眼看了看鸠莫罗一行,缓缓道:“老衲见善,鸠莫罗大师别来无恙。”
鸠莫罗仔细端详了一下见善,道:“我们见过吗?”
见善笑了笑道:“四十年前老衲在师傅身边有缘得见大师。”
鸠莫罗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惊讶道:“为何你竟如此苍老?”
见善苦笑道:“往事不必再提。”
鸠莫罗点了点头道:“既是故人就更好说话了。今日我是来拿这‘有常鼎’的,秦王已经把它赐给我了。”
见善道:“几十年前我师傅从赵王石勒处得了这鼎,而后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将它运送到此地,安置下来。他相信这间卜问寺就是有常鼎该呆的地方。”
鸠莫罗微微一笑,道:“我和你师傅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
见善淡淡道:“老衲不过想告诉大师你师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并不指望劝阻大师你。”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见悟,道:“你也一样。今日这事全为天意,与鸠莫罗大师无关。”
见悟点头称是。
见善又道:“凡事有始也有终,今日是老衲归寂的日子,希望大师体恤。无论你想做些什么,还请耐心等老衲坐化后再行事。”
鸠莫罗闻言似乎有些不信,道:“真能这么巧?”
“老衲言尽于此。”见善说完淡然一笑,便低头垂手。
鸠莫罗看着面前的见善,心里惊疑不定,表面却依旧一派平静。
稍倾,他面色凝重,缓步走向坐在蒲团上的见善。
见悟见状以为鸠莫罗要对见善不利,几步奔上前,担在鸠莫罗身前,道:“干什么?”
鸠莫罗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先看看你的师兄吧。”
见悟一脸疑惑,便走到见善近前,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道:“师兄圆寂了!”
周边除了鸠莫罗以外的所有僧人都惊愕失色、目瞪口呆。“坐化”一事他们只曾听说,并未亲眼见过,眼下这见善大师虽然不能说来就来,却着实说走就走了,道行之高深实在绝非他们所能想象。倾刻间众人俱双手合什,目露敬仰之色,口中佛号四起。
鸠莫罗叹道:“大师的撒手禅法已练得大成,虽与立地成佛还有一步之遥,但法力之深的确已是叹为观止。善哉,善哉。”
他的这番话其实颇为厉害,虽然表面上是称赞见善禅法高深,但佛家的‘一步之遥’往往是指难以跨越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由此明白点出见善并未成佛,令自己的弟子不必被他的坐化而震慑住。
而后,鸠莫罗静静地走到大圆鼎边,细细看着这周身乌黑的鼎。他的眼神炽热了起来,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他一边扶着鼎,一边慢慢地围着它绕了几圈,淡淡的笑容爬上了脸庞--没错,这的确就是“有常鼎”!
他立于一边沉吟良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一旁的弟子们都不敢上前打扰他。见悟却走了上去,从怀中掏出一封手书,递给鸠莫罗,道:“这封手书是师傅生前交给师兄的。他说,师兄若是以后有缘遇上鸠莫罗大师你便予以转交,若是圆寂前还没能遇见你就让别人烧了,说是天机不便泄露,除你之外,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内容。昨日师兄放在我这里了。”
鸠莫罗接过手书,只见口是用封漆封上的,纸质已然泛黄,显是很有些年头了。他又仔细瞧了瞧封口处,封漆陈旧,但十分完整,以他的眼光看来,应该没有人曾经拆开过。
鸠莫罗轻轻拆开,纸上墨迹十分陈旧,字体干瘦古拙,虽不能算书法上的佳品,却也自有一番风味。他以前见过佛图丞的手卷,当下确定正是他的字迹。
只见纸上了了只写了一首小诗:
“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万事因果皆有常,千凤相逢大梦归。”
鸠莫罗见字吃了一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同。因为掐指一算,今日距他当年和佛图丞论佛比武的日子的确是整整四十载。他心道:难道他很多年前就算定了我今日会来这里?
他转头看了看殿外被自己一众踩踏过的落雪,以及那映着雪光的一片红梅,‘他真的算到了。’
低头又仔细默念了一遍,皱眉凝思:前两句‘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明显是说自己今日会来这里。而第三句‘万事因果皆有常’到底是说世理有常这个道理,还是点明自己今日前来所为的是‘有常鼎’?最后一句‘千凤相逢大梦归’自己则完全不明其意......
鸠莫罗微微一笑,双手合什,正好将手书收于两掌间,道:“我已看过,既然天机不便泄露,也不用再留了。”言毕,手中一股淡淡的青烟升起,双手分开时,那份手书已成粉末,散于空中。
他回头对见悟道:“见善大师肉身不化,我定要替他塑造金身,供人膜拜。”
见悟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多谢。”
鸠莫罗又道:“瞧你外貌虽小,但修行年限应该不短,想是习练了佛图丞大师的‘七宝心经’。”
见悟点了点头。
“寺院不能没有方丈,以后你就代你师兄之职,做这间卜问寺的方丈吧。”鸠莫罗道。
见悟低头不语,算是默许。
他再次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有常鼎”,目光深邃,道:“有常鼎就放在这里。日后我功德圆满会再来此地。”鸠莫罗平静道。
说完,他便领着弟子口念佛号,折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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