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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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这次,慕容恪和慕容垂的大军锐不可挡,顺利拿下洛阳后,随即又攻城略地至崤山、渑池。闻听此讯,长安大震,苻坚担心他们会趁着胜势即刻掉转矛头直攻大秦,不得不亲自到陕城进行防备。
邺城里,张灯结彩,气氛欢腾,老百姓都象是过节一般热闹起来;邺城外,车架百乘,冠盖无数,新皇慕容暐亲率满朝文武,出城十里相迎太宰慕容恪得胜归来。这些人里当然也少不了慕容冲和容楼。
只见一骑绝尘而至,马上那名将官口中大呼:“报---!”在慕容暐的华盖前翻身下马,跪拜叩首道:“三十里地外,恪帅已令十万大军安营扎寨,特遣末将飞马前来报皇上,他和征南将军还有半个时辰便可到达这里向皇上复命。”
慕容暐举目远眺,只见远处尘烟乍起,显是有一队人马正赶来这里。
旌旗招展、鳞甲鲜亮,三千轻骑士气高昂地簇拥着两名将帅自官道上飞驰而至。等到了近前,慕容恪和慕容垂率先下马跪拜。他们身后将士也连忙跪拜叩首。
慕容恪道:“皇上龙体贵重,原不必出城相迎,我们一旦安顿好军马便会入城复命。”
慕容暐立即上前扶起二人,道:“太宰、吴王,此番攻打洛阳正是扬我国威,展我军力的战役,莫要让晋人小瞧了我们。你们能完胜还朝,朕若不亲自出迎怎能显出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两位王叔真是辛苦了。”
慕容恪道:“臣职责所在,皇上不必介怀。”
慕容垂也垂首道:“臣有幸不辱皇上期望。”
慕容冲显然极是兴奋,一摆马头,几步窜至慕容恪身边,甩蹬下马道:“恪叔,你这次南征没带上我,侄儿心里遗憾得紧。”
慕容恪道:“留守国内杜防西秦来袭也是重任,战与不战本没有区别,不必贪一时之功。”
慕容冲点头称是。
一阵庆功锣鼓响起,震耳欲聋,众人拥着皇上返回邺城以待论功行赏。
这天夜里,慕容暐秘密召见了慕容评。
上庸王缓步走进御书房。
来到熟悉的地方,当然会想起熟悉的人。这里他来过很多次,不过以前的主人是慕容俊,现在变成了慕容暐。以前他来到这里难免小心谨慎,现在却气定神闲。虽然心底里对慕容俊的死总留有一线心虚,不知道是不是服用自己推荐的“五石散”吃过了头导致的,但是那人的驾崩让他感觉如释重负却是不争的事实。‘管他呢,我既没下毒害他,又曾劝他不要吃,就算是他‘五石散’用量无度致死也是他自己选的。关我何事?’想到这里,慕容评撩袍跪拜。
“臣参见皇上。”
“叔爷快免礼。”慕容暐一边扶起他,一边急切道:“叔爷,今日召你前来为的就是......”他欲言又止。
慕容评皱了皱眉道:“暐儿,你现在已是一国之君,行事作派再不应似以前的模样了。”说罢,施礼道:“皇上圣明,微臣洗耳恭听。”
“唉,”慕容暐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一个人,也害怕这个人。每每想到此人,我总是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慕容垂?”慕容评的眼角跳了跳。
“不错,正是他。我怕他记恨母后和先皇,因而对我不利。”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毕竟他的夫人是因我母后而死,再加上我从母后那里听说,一直到现在他也不能接受我小姨。这难道不正表示了他对那件事记恨在心,耿耿于怀吗?”
慕容评点点头道:“皇上的忧虑不无道理,不过据臣在军中安插的眼线来报,此次南征中吴王并没有什么不利于燕国的举动,反而军功卓著,太宰对他也甚是依重。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要率先向他发难的确是很困难。不过,皇上尽可放宽心,有我和太宰以及满朝文武在一边瞧着,吴王也不敢做出有违臣道的事来。”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想着:目前慕容恪掌权,时机未到,不宜与吴王正面为敌。
慕容暐“嗯”了一声,道:“有太宰和叔爷您在,目前朕自然还是可以放下心来的。只是,以后......”
“皇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自然会有以后的对策。只要皇上对他心存防备,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雨。”慕容评笑道。
听了慕容评的一席话,他的心稍微定了定,坐下喝了几口茶水,也吩咐慕容评坐下喝茶闲聊起来。
慕容恪的书房里难得这么多人。他安静地坐在案桌后,而面前戎装亮甲,一共低首站着六人。
“珪将军,这趟南征你们六位都辛苦了。我这儿地方不大,没能给你们设座,还请见谅。”慕容恪笑道。
以珪亮为首的六人连忙施礼道:“恪帅太客气了。”
“恪帅为何不在军中召见我等?必竟这里是您的府氐,我们一身风尘怕脏了这好地方。”最边上一位额角有伤的将官有些脸红道。他刚才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件瓷器,慕容恪并未怪罪于他。
慕容恪站起身,道:“纪将军,请你们来这里当然是有原因的。军中人多嘴杂,这件事我想单独告之你们。”
“请恪帅明示!”
“攻下洛阳以后,那日和我一起去洛阳住相寺的只有你们六位。”他的目光如炬,扫过面前六人,“在寺中我遭遇到一个西土和尚的偷袭,想必你们都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个和尚武功高超,当时情形凶险得紧,末将十分后悔没有带大队人马前去护帅。”珪亮低头惭愧道,“还好恪帅你武力非凡,又吉人天相......”
慕容恪打断他道:“我事后让你们守口如瓶,可都做到了?”
六人齐齐点头。
纪明一脸仰慕道:“我们都非那和尚对手,还是恪帅你英勇神武,独战于他,最后他被迫逃了。其实,末将以为当时完全可以把全城的和尚都抓起来,严刑拷问,一定可以......”
中间长眉圆脸的将官一脸不屑道:“纪将军,佛教信者甚众,若似你那般举措岂不民心尽失?况且你怎知那和尚是真是假,万一是一般人假扮和尚,行刺恪帅呢?那你是不是就要直接下令屠城?倒也是,只有这样才来得干净。”
“段从!你......”纪明一时气愤,却也无从辩驳,是以脸憋得通红。
慕容恪摆摆手,示意他们都不必再争,才道:“今日我让你们前来,便是要你们从今天起都把那件事彻底忘记。”
他缓步踱过六人面前,郑重道:“主帅遇刺,军心必动,军心一动,战难必胜。这件事从此休要再提。”
六人得令应下,点头称是。
慕容恪令他们离去后,面无表情地坐下。
寻思良久,他唤了家仆进来,让他们去请容楼前来有事相商。
次日,慕容恪和容楼两人两骑,便衣轻装,一大早就出了城。
他们的马速并不快,在一颠一簸的马背上容楼的心里也随之起伏不定起来。这趟出城多少有些蹊跷,昨日里,慕容恪突然叫他到书房,问及他上次帮慕容冲疗伤解毒之事,得知卜问寺的见善大师乃佛图澄的得意弟子,武学方面有独到的见解,慕容恪便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并约定今日亲自去卜问寺拜访见善大师,说是要向他了解一下西域武学的情况。这事,容楼总觉得和平日里的恪师行事风格不太一样,心里面难免觉得有些怪怪的。
卜问寺就在城郊,一二十里地的路程,骑着马不一会儿就到了。
容楼和慕容恪翻身下马,容楼敲开寺门,开门的正是见悟大师。见悟看见是容楼,又听容楼此来是要拜访见善大师的,向容楼身后的慕容恪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便将二人请入寺内,一边吩咐弟子赶紧去请方丈。一来是因为他与容楼已算相熟,二来是他见慕容恪气派不凡,容楼又没有主动向他介绍慕容恪,心知此人必身份非同一般,所以不敢怠慢。
二人在一间精致的禅房中坐定,小沙弥早已奉上香茶,禅房中檀香袅袅,一番佛门中的光景,令人心安神宁。
见悟道:“二位施主请稍坐休息,方丈片刻即至。”
果然不一会儿,两个小沙弥领着见善走来。见善施了一个佛礼,道:“劳二位施主久等了。”抬眼看了看慕容恪,转向容楼道:“容施主专程来访,老衲荣幸之至。”
二人回礼后,慕容恪眼光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善见状,对见悟道:“师弟,这里就由我来接待两位施主,你且先去忙吧。”,见悟听言,随即领着几个小沙弥退出禅房,合上房门。禅房内只剩下慕容恪、容楼和见善。
慕容恪施了一礼,道:“在下慕容恪,听闻大师乃佛图澄大师的高徒,又熟知西域佛门的情况,今日特来请教。”
见善听慕容恪报出姓名,不由动容,道:“原来是燕国的大司马屈尊敝寺,失敬,失敬。只是老衲已多年潜心修炼,少闻身外之事,不知施主要了解什么,只怕未必能如施主心意。”
慕容恪道:“大师过谦了。我燕国与西秦各据东、西,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但是也算不上多友好。如今佛门弟子遍布天下,其中更是人才辈出。秦与西域接壤,常有西域的佛门高人往来于秦,而我们却完全不了解西域佛门的情况,一旦遇面,难免拙于应对。所以,慕容恪此次前来,特地向大师请教,想多了解一些西域的情况。”
见善虽是佛门中人,但却绝不愚钝,自然知道这燕国的大司马能够于百忙之中抽空来此问这个问题必有缘由。所以慕容恪虽然问的含混不清,问题大到几乎空无一物,见善却并没有随便的推诿一番,而是皱眉苦苦思索片刻,才道:“西域佛教盛行,高僧辈出,不过与我燕**政之事却关系不大。细细想来,其中也颇有一些身负神通之辈,也许会引起大司马的注意。”
慕容恪没有任何表示,却是凝神静听。
见善道:“且不说大司马的武艺冠绝燕国,仅以容施主的身手、悟性看来,西域佛门高手虽多,但值得大司马关心的人却并不多。不过我想有一个人却不能不提。”
慕容恪和容楼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见善顿了顿,接着道:“那人便是如今有‘西域第一高僧’之称的鸠莫罗。”
容楼“啊”的一声,道:“上次那些人害了凤凰、盗玉玺的和尚不就是鸠莫罗的弟子吗!?”
见善点点头道:“不错。不过,此人在西域广招门徒,弟子众多。他的弟子倒也不算什么,但此人确实是非同小可,据说他智慧超人,有过目不忘之能。不但佛法精深,而且更是学武天才,无论什么武功,一学就会,一练就精。单就武学而言,也可称为当今西域第一人。他曾学过多种流派的武功,最终去芜取菁,吸取各家之长,创出两套神功,自此之后,西域便再无人敢向他挑战了。”
“第一种武功,也是他最知名的神功,唤作‘大日降魔印’。此种武功是从密宗手印改良而来,他自己取名大日降魔印。因为大日如来乃密宗的最高佛,而降魔印之名则取自释迦牟尼佛的触地降魔印。这门武功,至刚至阳。空手施展时,便具有十龙十象的威力。鸠莫罗最擅长的兵器乃是‘九股金刚杵’。他的九股金刚杵,一头是九股的杵头,另一头是三棱的锥形,中间有指环以供扣握,绝对是非常霸道的武器。如果用他的金刚杵来施展大日降魔印,则其威力巨大实有降妖伏魔之威。”
“第二种武功,虽然名气并不如他的大日降魔印,但是其威力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名字也是他自己取得,唤作‘无量宝焰指’。此指法练到最高境界,发动之时,整个手指上都会泛出五彩氤氲的光泽,所以才叫做无量宝焰指。这种指法练成之后威力极为惊人,指力于两丈之内可破各种护身真气。这路指法本是源自西域一种极歹毒的武功-‘枯心指’。枯心指专伤人心脉,本已极其歹毒,而鸠莫罗从中演化出的这套无量宝焰指法则更为歹毒十倍。他把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道融合在枯心指之中,一旦被无量宝焰指所伤,不但心脉损伤,而且由于有完全相反的两种伤势同时起作用,会导致受伤者无法自愈,可以说一旦被无量宝焰指所伤,就算本身功力深厚,能够不至立时身死,也必然无法再治愈,拖上一段时间后直至伤势发作而死......唉,真是堪称天下最为歹毒的武功了。他这路指法的名字不但指他的手指会发出五彩氤氲之光华,同时还包含有无量寿佛和宝焰佛之名,隐隐有包含两种不同的力道之意。他对此种指法极为自负。”
见善大师一提起鸠莫罗不知为何就变得滔滔不绝,一口气细细说来,竟是不带停顿。
听到见善大师详细描述了无量宝焰指的歹毒,慕容恪“咦”了一声,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歹毒的武功!”
容楼也道:“是呀,受伤者无法治疗?这也太神奇了吧。倒底是传言还是果真如此?被他无量宝焰指所伤的人当真就无救了?”
见善点了点头,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鸠莫罗的‘无量宝焰指’极为神奇,内含两种相反的力道,而所产生的伤害也是两种相反的伤。一种伤的好转便会导致另外一种伤的加剧,所以只能调养以使其平衡。但是随着伤势的逐渐加重,最终便无救而死。”
容楼和慕容恪两人均陷入沉默,似是都在思索这见善口中的神奇而又歹毒的无量宝焰指。
片刻的沉默之后,慕容恪问道:“大师似乎对这鸠莫罗知之甚详,却是何故?”
见善的头微微仰起,双目微闭,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口中喃喃道:“是呀,我对他知之甚详,只因我曾经目睹鸠莫罗和家师佛图澄大师印证武功!那一战老衲毕生难忘。”
“什么!”容楼和慕容恪同时震惊。
见善睁开双眼,见容楼满脸尽是期待他说下去的表情,不待他发话,便继续道:
“那时候,鸠莫罗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但是在西域却是非常出名,他自小便有神童之称。而当时,家师已是冠绝中土、西域的一代高僧。他特地来找家师。起初,家师并没有和他印证武功的意思,他们两人只是坐而论佛,我在一旁相陪。
说来惭愧,那时候的我一心痴迷于武学,对于那种讲经论佛反而心不在焉。只记得他们从早谈到晚,似是十分投机,但是我却完全不记得内容了。直到第二日的下午,他们开始谈论天下武学,我才来了精神。鸠莫罗年纪小我近十岁,但是眼界之高,所识之博杂,简直是浩瀚如海,我当时佩服的无以复加。心想:这人如此年纪轻轻,见识就这么的广博,而且精深,真是不知道怎么学出来的。当时他随口说到一些武学的精微之处,我不得其解,于是苦苦思索,可待到明白之时,这中间他们又说了许多句过去了,我便完全只能是充耳不闻了。当时我本颇为自负,自以为武艺已经可以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可是和鸠莫罗一比,才知道自己实是井底之蛙,单和他比较起来,那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待到鸠莫罗说起他受密宗手印启发,自创出了‘大日降魔印’时,连家师也为之心动,二人便开始动手印证武学。家师在老衲心目中,那一直是神一般的人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能够胜过家师。不过那一场印证,老衲第一次对这种信心产生了动摇,那鸠莫罗实在是武学奇才,以弱冠年纪就几乎可以和家师近百年的功力不相上下。虽然最终还是家师胜了一筹,但是战况之紧张几乎令贫僧当时无法呼吸。鸠莫罗败的并不服气,他说到其实他还有更为厉害的武功,只是因为过于歹毒,所以不便施展才落败的。那自然就是指‘无量宝焰指’了。家师听闻也十分好奇,于是鸠莫罗就详细描述了他的这门奇功。家师认为他的无量宝焰指虽然厉害,但是也未必会无敌于天下,于是二人争执起来,又再度交手。鸠莫罗大日降魔印和无量宝焰指齐出,这番斗得更加凶险,不过最终还是在家师手下败了一招。家师正欲收招相扶,那鸠莫罗居然趁机用无量宝焰指偷袭他!”

慕容恪和容楼听言脸色也都不由变了变。
见善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又道:“家师猛然遭袭,原是难以应对,只得发动了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妄用的‘度劫神功’,也因此重伤了鸠莫罗。鸠莫罗负伤退去,之后老衲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慕容恪急急追问道:“佛图澄大师是如何看待那‘无量宝焰指’的?”
见善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家师。我问他:如果他身受无量宝焰指之伤将会如何。家师沉吟良久,只是告诫老衲,如果日后遇见鸠莫罗,切莫与之交手。言下之意,是老衲决计无法与他匹敌。老衲起初还颇不服气,也曾努力苦学各门各派的绝技,希望能如鸠莫罗一般阅尽百家武学,并从中创造出自己的武功,能够超过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后来不久便遭遇突变,武功尽失。其实回头想来,鸠莫罗才智无双,却是非老衲所及,武学一道的话,老衲是绝计不可能达到他那种境界的了。”
容楼失望道:“这么说来,就连佛图澄大师恐怕也无法化解这无量宝焰指了?!”
“鸠-莫-罗。”慕容恪一字一字的念着,眼中神情相当的复杂。
容楼十分疑惑地瞧着慕容恪,不明白他眼神中的蕴意。
从卜问寺回来之后,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慕容恪又象攻打洛阳之前一样整日里忙碌在国事之中,不过比起从前对容楼和慕容冲的几乎不闻不问,现在倒是经常会抽出空闲对他们加以指导。
军中的新锐们,诸如庄千棠、司马尘、段浚等,因为在洛阳一役中大展抱负、随后又随大军一口气占领了崤、渑二地,得了不少军功,是以现在大家无不摩拳擦掌,大有伐秦之心,都指望在更大的战事中能够立下功勋,极速升迁。请求对秦动武的奏折如雪片般递交到慕容恪的案前。只是慕容恪却沉得住气,凡是此类奏案均一一压下不提,于是,军中难免有些怨言。
此类的怨言多了,自然也流传到容楼和慕容冲耳朵里。
这一日,容楼和慕容冲正在闲聊。
容楼道:“这些日子,军中流传着一些对恪师的怨言,你听说了吗?”
慕容冲撇了撇嘴,道:“是说恪师压下对秦国动武的奏折一事?”
容楼道:“正是,我听到有些传言,说恪师压着不动秦国是为了利用外敌的牵制来提高自己在国内的地位。”
慕容冲转头看着容楼,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问道:“那是别人的看法,你怎么看?”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恪师为何要这么做,但是却没有找到很有力的缘由。不过这些流言感觉像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捣鬼!”
慕容冲目中流露出一丝狠毒的神色,道:“一点不错。皇上新登基,难免多疑,有些心里有鬼的人便乘机耍阴谋诡计,用来挑拨皇上和恪师的关系!前几日,我还特地晋见皇兄,和他细细探讨过此事。难得皇兄对恪师是绝对信任,这些阴谋家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容楼皱眉道:“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不成?”
慕容冲恨恨道:“怕只怕不是敌国的奸细,却是本国的毒虫!哼,这事不用多提,其实这人是谁我心里已猜中了七八分,只是没有证据,不便轻言。这等朝堂之内的阴谋诡计你是不喜欢听的,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容楼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朝廷里的勾心斗角素来不感兴趣,倒也不再多问,只道:“只是......我也仔细想过一番,却觉得想不出为何恪师不愿意向秦国用兵!以我看来,现在的确正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最佳时机,但恪师却把精力放在理顺内政军务上,我着实不是很明白。”
慕容冲冷笑了一声,道:“那些新升了官和没升官的年轻将领们哪个不希望战事四起,搏个封妻荫子、加官进爵。他们哪里知道,大国之间用兵,形势、粮草、士气、外交诸多因素的影响,岂是那么简单的?那秦主符坚是出了名的仁君,本就深得秦国百姓、官员的爱戴,手下王猛、张蚝、邓羌三员虎将各个都是虎狼之辈,牙尖爪利,有勇有谋。秦国自很多年前桓温兵临城下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百姓休养生息,内部物资丰盛,想击败这样的敌手,谈何容易。”
容楼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是,实际上我国在先皇的准备下已是兵马、粮草充足,士兵训练有素。此番征战洛阳,本来预计会是长达一两年的硬仗,却三个月就大获全胜,接着顺手夺下了崤、渑二地,军备物资都还没有消耗多少,而军中士气却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士气如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时候。你说的秦国的状况一点不错,所谓以千乘之国对千乘之国当然无法轻易的灭掉另一方,但是抢夺一些重要的军事要塞、一些土地子女金帛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势力的此长彼消,今日是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恪师如此处理,我觉得确实有保守的嫌疑。”
慕容冲素来最为崇拜慕容恪,听不得别人说慕容恪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是。此时被容楼一番剖析,自己又一时辞穷,心下里老大的不开心。若是换作别人,他只怕当场就要发作了,偏偏面前的就是容楼,他又不便发作,于是一脸不高兴道:“那你就只有亲自问问恪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沉默了下来。
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皇上差人来找慕容冲,说是有要事相商,慕容冲便自去了。
容楼皱着眉,喃喃道:“恪师这次洛阳大捷回来,做得好些事情我都完全看不懂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在容楼看来是绝好的压制秦国、扩张领土的机遇,在慕容恪看来,却只有稳定内部、理顺军政关系才是头等大事。皇上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却对慕容恪信任有加,全力支持他的决定。慢慢的,大家也就平息了西侵扩张之心,毕竟,重镇洛阳重新回到了燕国之手。随着内部政治军事关系的理顺,一切事情看起来都有了一个美好的前景。慕容冲和容楼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军政事务之中,这看起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荣景象背后,可怕的灾难却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军营里,容楼正在案前处理一些军事文书。最近的几个月,他在慕容恪的示意下,虽然还没有相应的正式军职,但是已经开始直接参与军中事务的管理了。
猛然一阵快速的马蹄声传来,接着几声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一条人影冲进帐中。
容楼抬头一看,竟是慕容冲!
他没想到慕容冲会来到这里。一般说来,就算慕容冲有事找他,也会差个人前来通知一声,不至于亲自前来。正待开口想问,看起来有些慌乱的慕容冲已经几步抢到他的案前,沉声道:“恪师今日在朝上突然咳血不止,当场晕倒了!”
......
当容楼、慕容冲来到慕容恪病榻前时,慕容恪已然醒了过来,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几个御医正在为慕容恪诊察病情。
慕容恪见到二人进来,笑了笑,此时他平素里优雅的笑容看起来也似乎有些苍白无力。
慕容恪道:“你们来了。”
容楼哽咽道:“恪师!......”
慕容冲问一边的御医,道:“情况怎么样?”
在一旁为慕容恪把脉的御医皱眉道:“大司马的脉象古怪的紧,时而平缓,时而急促,不知是何症状。心脉却似乎有严重的衰竭之相。”
慕容恪长叹一声,道:“这原也非你能治疗的,你且去回复陛下,就说臣早已病入膏肓,只是强力支持,只盼能在有生之年把国事安排妥当而已。如今大体已入正轨,臣也算尽了一份心力了。”
他遣走御医,转向容楼道:“如今你该明白当初我为何会放过大好时机,不肯对秦国用兵了吧。”
容楼点了点头,急切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医治?恪师身患顽疾,弟子愚钝,居然一直也不知道......真是......”一时百感交集。
慕容恪见房内只有容楼和慕容冲二人,才摇头道:“我带兵攻下洛阳之后,驻兵城内,曾去洛阳城里最大的住相寺祭拜,不料在寺内被一西土僧人偷袭所伤。虽然我逼退了他,不过内伤深重,能撑到现在已是难得,你们不必难过。容楼没有发现我有伤在身并非愚钝,原因我刻意掩饰所致,我想专心做我应该做的事。”
“西土僧人?”慕容冲眼中凌厉之气立盛。
容楼恍然大悟,道:“难道就是那个‘鸠莫罗’?......莫非恪师所受的伤正是见善大师说起的‘无量宝焰指’?”
慕容恪点了点头。
容楼倒吸一口冷气,道:“那时候恪师要去卜问寺,弟子还心中颇为疑惑,原来是这样。”
“因为交手之时便感觉那个和尚的武功冠绝一世,又是西土的路数。这样的高手是绝不屑装扮成别人的。于是,我想起上次助你为冲儿解毒的见善大师,就想去卜问寺向他求教一下,想知道以他广博的见识看来,西域如此身手的高僧能有几人。”
容楼见慕容冲一脸狐疑,于是将经过详细告之于他。
“哼,鸠莫罗!他的弟子先是盗我大燕玉玺,后又伤我恪叔,下次若是落到我的手里定然让他不得好死!”慕容冲恨恨道。
慕容恪道:“后来我也曾暗中寻医问药,试过自行调理,但不幸的确被见善大师言中,一种内伤好转的同时另一种就会加剧,唉,料想不出一年半载阳寿必尽。我本也有心趁势拿下秦国,统一北方。但是,这样的大战役,又岂是一、两年内能完成的?而新君初立,众望难服,如果战事进行中我突然撒手而去,于国内而言,臣心不稳;于秦国而言,必有可趁之机。可见,伐秦一事已非我力能所及,是以只有先将国内安排妥当,剔除暗怀异心之辈才是万全之策。”
他一阵咳嗽,又喷出一口鲜血。慕容冲手忙脚乱地赶紧扯过手巾帮他擦拭,“恪叔......”
“不妨事,目前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虽有遗憾,但也算满足。”
“恪师......”容楼心中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慕容恪待他不错,对他又期望颇高,亲自教导他的时候虽然不多,可是每一次的教诲都让他得益非浅,这份师徒之情早已慢慢渗透加深,现在听闻师傅不久就要与自己生死相隔,怎能不让他难过?
“可惜......我若是能再多活十年就好了,不但可为大燕完成统一霸业,而且十年之后冲儿、楼儿也定然可以独挡一面,成为我大燕的中流砥柱,足以支撑。那时再死,可谓无憾。”他一脸无奈。
到了这一时刻,容楼忽然明白了英雄若他的恪师也抵不过生死的距离、时间的限制,一个人若想死得“无憾”原来也这么难。
这时,屋门急急被推开,匆匆而入的正是皇上慕容暐。他显是听了御医的回报担心不已,所以即刻赶来的。
“太宰!恪叔!”这时的皇上早没有朝堂之上紧繃的面庞,而是一派惊慌失措。
“皇上,请恕臣病重不能行君臣礼仪之罪。”慕容恪温和地看向慕容暐。
“当然。太宰,你身体到底怎么了?朕已经下令调用御药库里所有的灵丹珍药熬治补汤来为恪叔续命!恪叔,你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怎么办啊?”这个新登基的皇上已经慌乱着急到不知如何是好了,“恪叔,你说,只要你能好起来怎么样都成。我,让我散尽国库都成......不过,不管怎么样也不准你丢下我不管,你和御医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你别吓我。我,没有你,我如何是好?......”
慕容恪笑了笑,道:“皇上为臣着想之心上天可鉴,臣感激涕零。只是生死由命不由我。臣为大燕竭力之心可昭日月......”说到这里,他胸口一热,口中腥味弥漫,鲜血又喷了出来。他顾不上这些,又道:“臣已经尽力了,还请皇上体恤。”
慕容暐哭丧着一张脸,瞧了瞧慕容冲,又瞧了瞧身边的护卫,倾刻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周围一干人等俱俯首跪拜,不敢有所动静。
他的哭,不是为了命不久矣的慕容恪,而是为了他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位智勇双全,忠心为大燕,而待自己又十分谨厚、方甄大度的依靠,他日后的为君之路必定又要难上许多。
待他抽泣终了,病榻上的慕容恪才郑重道:“吴王天资英杰,经略超时。大司马一职统领兵权,不可以一日无主,待我死后可以授之与他。”他喘了口气,又道:“皇上请放心,有慕容垂在,大燕必定无忧。”
慕容暐听言心想:‘若是将兵权交与慕容垂,大燕是无忧了,我有没有‘忧’可就不好说了。’当下并不答话,只一味抽泣。
慕容恪见慕容暐没有反应,知道他心里定是怕吴王作大了于皇权不利,暗自叹息一声。稍后,转念一想,也觉得他的反应不无道理,的确自己一死,以吴王的能力,若是手握兵权,再行起内乱来就无人可以阻止了。
于是,他长叹一声,道:“若是因为有所顾虑,不便授予他,也可以将大司马一职授于冲儿。”
一边跪倒在地的慕容冲听言,暗自狂喜,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还好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见。
慕容恪又有些担心道:“只是,冲儿虽然才识明敏,不过未曾经历过大的阵仗和磨难,燕国的安危实在重大,还请......”
慕容暐这才止住抽泣,“哦”了一声,打断他道:“太宰,别这么说,那些补药他们正在熬治,你喝了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慕容恪摇头道:“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
他转向容楼道:“容楼,你过来。”
容楼起身走到慕容恪身边,“恪师有何吩咐?”
慕容恪勉强挣扎起身,解下悬挂榻边的入鞘佩剑,递于容楼,道:“‘定国枪’我早已交付给你,今日将这把战不离身的佩剑也送给你。此剑虽不是用首山之铜铸造,以天文古字铭之,但也是我燕国最好的铸剑师傅的作品。”
容楼接过,三尺有余,入手沉重。他是尚武之人,自然爱剑。欣赏之余,迫不急待地一手紧握剑鞘,一手横握剑柄。只听“锵”地一声,寒光闪动,凌厉之气迎面袭来,虽然剑只出了半鞘,却已令人鸡皮丛生,汗毛直立。
这把剑,剑身中有脊,两侧有刃,靠近剑柄的剑身处镌刻篆体小字。
容楼定睛细看,‘一生转战三千里’
他翻腕再看另一边,‘一剑曾当百万师’
“好一个‘一生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容楼一时投入,尽似忘了周围的情形,大声赞道:“也只有象恪师你一般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样的宝剑!”而后,将剑入鞘,向慕容恪低首行礼,道:“弟子目前怕担不起它。”
“它的名字唤作‘百战剑’。”慕容恪道:“我本打算过些年才传给你,但是今时今日......”他一时黯然,止言片刻才又道:“它既然唤作‘百战’,当然是要和你一起经历百战才能达到巅峰,所以你也不必推辞。”
说完,慕容恪又坐回榻上,道:“皇上,臣精力不济,想休息了。”
慕容暐点了点头,一句“恪叔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而后又吩咐屋内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向慕容冲略有深意地一笑,便自带着一众侍卫离去了。
不多日后,燕国大司马慕容恪病逝。皇上慕容暐拜七弟中山王慕容冲为大司马,掌控兵权。
上天仿佛和鲜卑慕容族人开了一个玩笑,几年之内,景昭帝慕容俊和大司马慕容恪相继去世,原本已渐成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势,兵强马肥、足可鞭策宇内的大燕帝国,一夜间就沦为四周诸强垂涎欲滴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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