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卷诗书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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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城以北七十里地的刘家屯,有一座石料场,系官府流徒囚犯的服役之所。时下正值冬令农闲,河北道节度史下令加固燕北一带的几处长城,看管的军士越发催得紧,也不管寒风刺骨,缺衣少食,劳作的囚犯略慢片刻,夹头夹脑便是一顿皮鞭。
燕州府掌书记张墨珠到刘家屯石料场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论理不该派她来,只不过笑吟吟的紫葳大人说了:“如今学生闹到军中去了,怕是再没人与汝讨论三纲五常圣贤之道,燕州关防吃紧,劳汝走一趟刘家屯罢。”
张墨珠一路上便在盘算却不得要领的事,正是紫大人因何要找到这囚犯服役之所来找这么个人。不知不觉间,裹着重裘的她便立在囚犯休息的窝棚前,棚檐低矮,需低头方可入,纵使带路的石料场长官小吏张满福点起了窝棚内的油灯,仍然要过得片刻才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当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麦秸,从棚口进来,多走两步便要踩上去。麦秸上胡乱扔些黑黢黢的破棉絮,便算作床铺,令人望之便自心底生出一丝寒意。张墨珠疑惑道:“人呢?”
小吏张满福笑眯眯往她脚下一指,答道:“可不是在那里?”
张墨珠骇然望去,果然是进棚口的当风之处卧着一团黑影,细看方知是人。她的侍女兰眩伸脚拨了拨,那人却一动不动。张墨珠蹲下身来,扳过她的脸,颊上果然有锋锐凌利的“鸟人”二字,与紫大人说的相符。张墨珠当下叱道:“混帐!你们知道奏报州府此人不好,便不知道好生待她?”
在张满福看来,这位州府大员问的话可是叫作一个不通,流徒两千里过来的囚犯,可不是都这么着?就算是个先皇御封的大将军又如何?囚犯便是囚犯,难道要供起来养不成?州府也忒多事,流徒的囚犯性命便如蝼蚁,死上十个八个,皆属正常。想归想,他还是没胆表露出来,小心翼翼答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这位犯的事是谋逆……”
那谋逆二字自他口中讲来格外悠远,意味深长。
张墨珠略一合眼,便有了计较,吩咐自家的侍卫道:“抬到的车上去,隐秘些,兰眩好好看着。本官要将这人带回州府医治,若死了便还你个尸首。”后一句却是对张满福说的。
眼见她转身便走,张满福急道:“那若不死呢?”
张墨珠回首向他嘿嘿冷笑两声,道:“那便报个潜逃罢。”
张满福立刻觉得如坠冰窟,他当年屡试不第,使钱打关系才弄到这个鬼地方来做个小吏,原拟熬到明年开春便可调任别处,不想竟平白生出这件大事。他学问不好,这《大唐律》倒还算熟,流徒的要犯潜逃,看管的官吏一般是:杖五十,罚俸三年。
张墨珠哪里管他转的是什么念头,自窝棚至她的车乘处不过百多步的路,倒觉得身上沾染了无数恶疫。当下取过侍卫的马道:“我骑马回去,你们好生看顾着。”也未再吩咐什么,扬鞭而去。
兰眩忙命几名侍卫道:“你们四个跟上掌书记去,小心些……真是的,惹这个麻烦作什么?唉——轻些放,那到底是个人!”
兰眩生性好事,约略知道眼前这个人的事迹。当下命同来的小丫环阿歙、澄心二人细心照拂,自己却骑马相随。
澄心还好,阿歙却是个多话的,揭起暖帘隔窗笑向她道;“姐姐,这个人眼见不活了,脏得紧,咱们带回城去,岂不是给小姐生事?”
兰眩端坐在鞍上,将自己的白狐腋嵌的宝蓝潞绸大袄裹得更紧一些,自顾自的道:“三九四九,冻破石头,可不是瞎说的啊。”
那厢澄心早默不作声的将那人身上的衣物扯下来扔出去,取过车上为掌书记大人准备的衣物给她换好,手炉也焐好,这才问道:“这人浑身冰冷,不知是什么病呢,也没人管,倒真是可怜。”

阿歙捂着鼻子坐的远远道:“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跟你被小姐救回时的样子一比,她这样也算可怜么?”
澄心默然,车轮辚辚,行行复行行,一路无话。
近晚方赶在关城门前入城,正赶上都指挥杨薇鹂地带着一队新入伍的兵士值守,杨薇鹂见是她侍驾,忙抢上前扶辕问道:“掌书记,前日我……”
兰眩这才下马见礼,代答道:“今日是奉紫大人令出去,奴婢等较掌书记晚些回城,这会子怎么换您当值?”
杨薇鹂眼神闪烁,不答她最末的问题,反她问道:“我怎么没见掌书记回来?”
兰眩愕然道:“怎么会?难道……”
杨薇鹂道:“我自午时起便接替安敏慈便是为等她,至今没见过。”
兰眩勉强笑道:“想是您没见着,或者是也是有的。”
话是如此说,可是二人都知道,这种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值此微妙时刻,燕州城唯有北、东两座城门在每日巳初至酉末开放,由北门至东门足要转上近一个时辰,单以常理判断,张墨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至东门入城,杨薇鹂道:“但愿如此,改日再到府上拜望。”回身挥手道:“关门!”
几名新兵慌忙应一声,去执行上司的命令,唯有一个青年女兵抱着刀靠在城墙上仰首望天,瓜子儿嗑的劈啪直响,远远向兰眩叹道:“掌书记大人最近必是心情甚好,早早儿便踏春去,今日可得了什么新诗?”
兰眩早忧心如焚,那里管得这种风凉话,早急急催促着去了。唯有杨薇鹂听在耳朵里,碍着面子不好多说什么,冷道:“这大冬天哪来的春?先生可真是不通。”
那青年女兵眼睛晶亮如波斯西域一带流传的金钢钻,“您瞅瞅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春天还远么?”
暗夜无月,唯有几点星光作伴。城头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以及新改了的词的悠远的喊声:“夜半天寒,小心门户。……幽燕平安!”
铁钩搭上墙头,意外的发出“铮”的一声清响,分外惊魂。亚扎姆勉强将身体贴在城墙壁上,难以遏制的冷战使得抠着砖缝的手指随时有脱手放开的可能。然而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呼喊声,不远处的阿固娑打个手势要他跟上。亚扎姆深吸一口气,抓住绳索,三两下便攀了上去。当手臂横过冰冷的砖石扣住墙头时,亚扎姆还在心里深处向教自己轻身功夫的汉人老师说了句:对不起。
亚扎姆只需略一用力便翻过了墙头,落在砖石地面的力道轻如羽毛,就算的份量与羽毛相去甚无,但发出的声音应该和羽毛落下时的声音相差无几——但是,仅指正常情况。
非正常情况如现在,脚底下竟然有细微的“咔嚓”之声。声音虽轻,落在耳朵里竟如雷霆万钧。
“谁偷吃我的瓜子?”墙角的阴影里嗖的跳起来条人影横刀相向,其速度之敏捷,声音之清脆,姿态之彪悍让亚扎姆错疑自己已经落入汉人的埋伏。
拿瓜子壳来作埋伏,这一计能入得兵法中么?当此紧急关头,亚扎姆的脑海里闪过的居然是教授兵法的老师的模样。低头避过对手锋刃,右掌急拿其腕,跟着身形陡转,十八路小擒拿,流水般的施将出来。
对手笨拙的躲过第一招,便被他反扭右臂,跟着便该是左臂锁喉擒拿。说时迟,那时快,正在其嗓门还未落入控制之际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呼救声:“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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