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笼热气腾腾的馅馒头。
刚出炉,白白胖胖。
不时有行人拿几文钱上前买走几个。
一个少年站在铺子对面的街角处。
他身上穿的银色衣衫是上等料子,只是看上去很单薄,有些不合时宜。
他默默地看着慢慢减少的馒头,仍是不动声色。
身上的最后一点儿碎银早被他前日上午时送给了街头乞讨之人,却没想到如今已非昔日,自己尚且饱暖不得。
习惯的怜悯之意,习惯的一出手,连钱袋都送了人。
现在如何?
难道要学那些人?也去乞讨?
少年打了个寒战。
不行,决不!
能施舍不代表能接受施舍。
我戚家子孙岂是能开口讨乞之人。
骄傲、从容在饥饿面前还未低头。
但,太饿了。
这是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少年已经两天未进面食,此时站着脑子里似乎有金星在转。
黯淡的眼神飘落,正瞧见一个小乞丐从一个路人身上摸走了钱袋。
想走上前去制止,不料刚迈步子少年努力维持的姿势崩然瓦解,沿着墙壁缓缓滑下去,指尖微微伸出又落回。
或者也去偷窃?
少年打了个激灵。
之前从未想过。
他虽出身于书香门第,但父亲也曾请人来教习他武艺,现在的身手……
不行……不行……不盗人钱财…
头昏昏沉沉。
少年的视野范围渐渐减退……蓝天白云……馒头铺的招牌……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拿了钱走到馒头摊那儿……
直至眼前一抹黑。
突如其来的抄家流放,而后是斩草除根的追杀,踉跄逃出生天。
心中一股郁气不得解。
憋闷。
一丝清晰的痛。
“公子,你轻点儿啊!”
少年猛地醒了过来。
刚才有只手在掐自己的人中。
“哈,醒了。”
清亮的童音从面上传来,少年抬起眼帘,正对上一张眉目如画的小脸。
全身仍乏力虚脱,少年眼前仍微微发黑。
下一刻,有一个热烘烘的物事凑到了脸上。
清香的菜味。
是方才垂涎的食物。
“你不是想吃这个吗?”
童音又响起,近在耳边,仍是清清的,脆脆的。
少年的头仍昏昏的,但这并不算小的声音贴在耳边却没让他感到丝毫的不快。
一声娇柔的女音响起:“公子,这位小哥饿得久了,不宜立刻吃这面食。”
“哦。”
包子被拿开,菜香味飘走,换来了淡淡的脂粉气。
少年刚要皱眉,另一股香味传来,一把羹匙到了唇边。
下意识地张嘴,吞下。
随着流食的进入,空洞寒冷的腹内开始有了知觉。
少年聚了聚心神,彻底睁开了眼,望进了一双黑玉般的眸子。
这双略微狭长的眸子的主人年纪还小,正好奇地望着自己。
少年有些尴尬。
这人便是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个去买馒头的小孩。
听起来似乎眼冒绿光盯着馒头的情景他全瞧见了。
还是尴尬,少年想别开头。
小孩也不说话,咧嘴笑开,与年龄有些不符的沉静眸光松动,放出与春日阳光般的灿烂。
现在三人在街边的茶楼里,容貌姣好的女子见少年喝了粥,有了精神,便提议回去。
回哪呢?
偎翠楼。
少年暗自吃惊。
那正是助自己逃脱之人嘱咐自己暂时藏匿的地点。
只不过,一问才知这偎翠楼是杭州城最风光的妓馆。
少年自小被告知不得入勾栏赌场之类所在,现如今这种挨饿的境地,也还是踌躇着未去。
现在又如此凑巧,这女子竟是偎翠楼的人。
那她岂不就是个娼妓。
这孩子呢?
未等他多想,女子便笑盈盈地开口央小孩搀扶着少年。
少年急忙从雅间内的长椅上起身,却不知何故浑身发软。
他身体虽是从小便弱,但毕竟食物入腹缓过气来早就应该有了力气行走。
小孩有些奇怪,皱皱眉头一施手,轻轻松松将他拦腰托起。
少年大吃一惊。这小孩比自己起码要小三四岁,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不料力气竟如此大。
随即了然,他必是练过武的。
被抱在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怀里,少年觉得真是有说不出的怪异。
旁边跟着的女子眼角带笑,少年似乎懂了些。
这是责怪自己没有立刻进偎翠楼么。
给个小小的难堪?
少年想此,反倒自在地任由小孩以不太舒服的姿势抱着自己。
管它呢。
被从后门送入偎翠楼,小孩走的时候将纸包放在了桌子上道:“你要是饿了,就吃吧。”
这日后少年再没有见过这小孩。
问起那天的女子时,她只笑不答。
过了几日,一个脸色青白,浑身裹着厚重的毛裘的干瘦男子来到了这里。
“我是雷卷。”
他静静地说道,目光犀利。
少年知道被嘱托的所等之人就是他。
随后离开偎翠楼,离开杭州,离开江南。
几年后,江湖上皆知少年侠士戚少商,乃是江湖新人中的翘楚。
他终于凭借惊人的武功除去了当年害他家破人亡的仇敌,而后帮助雷卷创立“小雷门”......
戚少商望着顾惜朝睡醒后蓦然睁开的黑眸,突地记起了多年前的事情。
“惜朝。”
顾惜朝朦胧中含糊地应了一声。
“小时候可曾去过杭州?”
顾惜朝已经清醒,惬意地歪靠着戚少商的肩膀,脸颊蹭着戚少商柔滑的中衣,眯着眼道:“这么说来,十岁那年确实跟婆婆去过一次...”
戚少商知道他说的婆婆是指江湖上的神针门“织女”。
二十多年前杭州一带确实有过童男童女失踪的事情,后来查到是邪门歪道的假道士借采阴补阳之修行术之名将人口掳去的。
武林各道均有人前去以助声威,不过在当时这却是保密的。
而戚少商那时也正被追杀中,丝毫不能透露自身的一星半点。
你不知我姓甚,我亦不知你名谁。
戚少商抚着顾惜朝的长发,悠闲地思索着,那个小孩的头发是直是弯来。
只被一双吸引日月之光的眼神摄住,再无他念。
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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