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君相知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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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按古代官场的规矩,府衙(包括官员私邸)一般有两个门,一个是正门,供正规场合或级别较高的来访者出入;一个是偏门,供非正规场合或一般人员包括家庭成员出入。
岳天昊为避免与沈不佥的碰面,匆匆走向偏门,却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哪一个?知州许啸斗的千金许如兰。
许如兰是和丫环秋雯到城东泰山庙进香结束后回家的,她也没有注意到会和岳天昊碰面,所以两人都很吃惊,也都很尴尬。
岳天昊虽然在闵鹤元母亲的寿宴上见过许如兰,并与她父女同坐一桌,但二人并没有说一句话,所以片刻的尴尬以后,岳天昊还是很快便定了定神,向后退了两步,拱了拱手表示谢罪:“对不起,许小姐,今晨受令尊之邀前来贵府商讨漕运之事,不意在此冲犯了小姐芳驾,还望许小姐鉴谅!”说毕,侧身让到路边,意思是让许如兰先走。
许如兰起先是又羞又怒,待到看清是盂城驿驿丞岳天昊,又见他如此彬彬有礼地主动打了招呼,致了歉意,早已将羞怒抛到一边。她也屈膝低首,道了个万福:“岳大人言重了。岳大人公事繁忙,日理万机,既是来敝府与家父商讨公事,自是敝府贵客,如何不走正门,反走偏门?”
岳天昊愣了愣,解释道:“闵府大管家沈不佥到贵府来了,我不愿与他见面,所以主动回避,不走正门走了偏门。”
许如兰笑道:“看来岳大人跟闵府有点隔阂,否则,你那天当场书写的那副长联不会那么别出新裁、暗藏机锋!”
岳天昊又是一愣:“哦!怎么别出心裁、暗藏机锋?”
许如兰微微一笑:“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怕隔墙有耳。岳大人那副对子不仅是暗藏机锋,简直可以说是胆大包天!”
听到这里,岳天昊不仅仅是吃惊,而且看出许小姐读的书不不少,不属于那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得刮目相看!但他不知道她的态度怎样,只得故意装糊涂:“许小姐言重了,说那副对子暗藏机锋还勉强,说胆大包天还不至于吧?”
许如兰见岳天昊企图蒙混过关,冷笑一声:“哼!不至于?你听听:一二三四五六七,是骂姓闵的忘‘八’(王八);孝悌忠信礼义廉,是骂姓闵的无‘耻’,我拆解得对不对?”
“这……”
“如此直率、**地咒骂一个堂堂的巡抚大人,还不算胆大包天?”
岳天昊像是说谎被人揭穿了真相一样,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对联这形式,语言上的含义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去理解,许小姐刚才的拆解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从刚才的拆解中,不仅可以看出小姐你的聪明颖悟力极强,而且平时读的书肯定不少,否则不会这样见多识广。可惜……”
“可惜什么?”
“哦,许小姐不要误解。许小姐家学渊源,让我甚是佩服。我是可惜那天在闵府寿宴上那么多官员只知道附炎趋势拣好听的说,摇头晃脑地还称赞我这副联写得好,竟无人识得其中奥妙,真正是须眉不及巾帼呀!”
许如兰点点头也有同感:“那些人也不知道他们当年是如何通过科举走上官场的,以我看,都是一些酒囊饭袋!”
“官场上的人三六九等,像令尊这样凭真才实学一级一级考出来,又凭政绩一年一年熬出来的当然不在少数,但凭银子买官,凭裙带关系跑官的也大有人在!”
“岳大人,小女子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岳天昊看了看许如兰,见她一脸的严肃和认真,不知她要说什么,便道:“刚才我们不是谈得很好吗?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好。岳大人刚才提到那天寿宴上那么多官员竟无人识得其中奥妙,其实并不尽然。至少家父就看出来了,只是他省事无事,放在心里没有说罢了。也许,当时在场的人也有像家父这样的人。所以小女子认为,岳大人今后还是将锋芒收敛一点,以免授人以柄!”
岳天昊想了想,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做法确实有点锋芒太露,容易授人以柄。今后在待人接物,特别在处理上下级关系方面还是稳重一点、含蓄一点为好。
他看了一眼许如兰,很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正在着急,却见一个丫环打扮的人(秋雯)走过来说“哎呀小姐,你怎么还在这儿?老夫人有事找你呢!”
岳天昊也觉得站在这儿说了很久,连要办的正事都耽搁了,便拱拱手:“许小姐,谢谢你刚才的诤言,不打扰你了,就此告辞!”
岳天昊走了,许如兰站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动,一直到看不见岳天昊的影子了,她才回过头来。
秋雯问:“小姐,刚才那人是谁?”
“什么那人那人的,一点礼貌都没有。他是盂城驿驿丞岳天昊,是进府找老爷来谈公事的。”
“唷,他就是人们说的南门驿站新来的岳大人?好年轻、好英俊唷!”
“傻丫头,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下次等他再来时你当面夸赞他一下,也许他会给你两个赏钱。现在这么夸,给谁听?”
“给小姐你听呀!人家刚才不是说谢谢你说了真言吗?”
许如兰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什么真言?那叫‘诤言’。言旁加个争斗的争,不是真假的真。‘诤言’就是直爽地规劝别人改正过错的话。”
秋雯又大惊小怪起来:“哦,小姐直爽地规劝他改正过错?看样子小姐与他谈得很投缘嘛!”
“死丫头,什么投缘不投缘的?不准乱说!”
俗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过去,许如兰一直不大相信这句话,总认为这是世人的某种偏见。可自从与岳天昊的第二次见面,并不知不觉地与他讲了那么多话,特别是小丫环秋雯无意中说了那句“小姐与他谈得很投缘嘛”以后,她开始相信“缘份”,觉得自己与这个年轻的驿丞恐怕真有某种“缘份”,因为长这么大,除了父亲之外,她还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讲这么多话,而且非常自然,一点没有腼腆感、拘束感。
从那次邂逅以后,不知怎么的,一向活泼好动的许如兰这几天却常常一个人坐在闺房里的窗子下,看着窗外那开得十分茂盛的月季以及那些围着月季花飞来飞去忙碌不停的蜜蜂和蝴蝶们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天,甚至连小丫环秋雯走近都不知道。
许如兰今年十八岁了。
十八岁,是个耽于幻想的年龄。
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十八岁,还是个多梦的年龄。
就在她在偏门口邂逅岳天昊的那天晚上,她生平第一次在梦中梦到了那个年轻的异性——岳天昊……
……许府的后花园里真正算得上是万紫千红。
紫藤花开了,一串串像熟透的葡萄,从稠密的绿叶间挂下;粉白的是槐树花,一小朵一小朵地缀在枝条上;艳的是夹竹桃,一簇簇姹紫嫣红,仿佛是天上飘落下来的云霞;素的是玉兰,在没有绿叶衬托的干枝上,静静地绽放出玉白色的花瓣。
它们都没有多少香气,却把暮春初夏的勃勃生气带到了人间。
许如兰跟在岳天昊后面走了一会,问:“刚才你不是还侃侃而谈的吗?这会儿怎么不说话啦?”
岳天昊道:“我怕吓跑那些蝴蝶和蜜蜂!”
许如兰笑道:“只要花长得美,有香气,她就会吸引那些蝴蝶和蜜蜂,人们不是常说,花香蝶自来嘛,岂是说话的声音就能吓跑的?”
“噢,对对。人们还有一句话,叫着‘鲜花为着蜂蝶开,蜂蝶天生就爱鲜花’,看来果真是如此啊!你看那一朵朵鲜花迎风怒放,一只只蜂蝶围着鲜花翩翩起舞,春天因它们而充满生气,人间因春天而更加美好。”
许如兰看了岳天昊一眼,调侃道:“岳大人不愧是科场才子,连随口说出的话都这么富有诗意!”
岳天昊道:“见笑见笑!”
两人就这样在花园中边走边说笑,很高兴,也很融洽。
前边是一座假山,假山后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女子,很年轻,也很漂亮。许如兰不认识她,自家的花园里哪来的陌生女子呢?许如兰正感到奇怪,却见那女子径直向岳天昊走来,岳天昊也微笑着跟她打起了招呼,他们之间似乎相当熟悉。
许如兰很是生气,想上去拉走岳天昊,脚下却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醒了……
醒来后的许如兰心里仍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梦到岳天昊,她不好意思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和无话不谈、亲如姐妹的小丫环秋雯。
其实,许如兰并不是那种不安份的女子。相反,她很守闺训,因为她从小受到的家教特别严。父亲在教她识字的同时,就教她读什么《烈女传》啦,什么《女戒》啦,什么《闺中箴言》啦等等,一遍一遍又一遍,读到今天,她甚至都能背诵下来了,父亲还是让她读,按照父亲的说法,这些书,女人要读一辈子。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父亲的严厉管束让她对那些枯燥乏味的说教产生强烈的厌恶感和抵触情绪。私下里,她让小丫环秋雯出面,到外面去找一些“杂书”来给她看。这些“杂书”使她感到很新鲜,对她很有吸引力,她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里。在这些“杂书”中,她最感兴趣的是描写男女恋情的诗词和元杂剧里的一些故事。
在诗词中,她喜欢读《关睢》和《静女》等,因为这些先秦诗歌写得很朴实、真挚!
《关雎》写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窃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静女》写道: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也喜欢读《迢迢牵牛星》和《上邪》等,因为这些汉魏六朝诗歌写得很细腻,一唱三叹,耐人寻味!
《迢迢牵牛星》写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上邪》写道: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她更喜欢读李商隐的诗和柳永、秦少游的词,因为他们的诗词写得辞藻精丽、韵调自然,情思缠绵,委婉曲折,读后让人难以释怀。
比如李商隐的《蓬山》: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烛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比如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再比如秦少游的《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对于元杂剧,她主要喜欢读白朴的《墙头马上》《梧桐雨》、马致远的《青衫泪》、王实甫的《西厢记》和郑光祖的《倩女离魂》等,有时候一读就是大半夜。
可能因为读的多了,她模仿着也学写了一些散曲,但一般秘不示人,只是自己看看,借以排遣心中的郁闷。
她自认为最得意的有两首。
一首是《春思》:
黄莺乱啼门外柳,
细雨清明后。
能消几日春?
又是相思瘦。
梨花小窗人病酒。
另一首是《闺情》:
才郎远送秋江岸,
斟别酒唱阳关。
临歧无路空长叹。
酒已阑,曲未残,人初散。
月缺花残,
枕剩衾寒。
脸消香,眉蹙黛,髻松鬟。
心长怀去后,
信不寄平安。
拆鸾凤,分莺燕,杳鱼雁。
对遥山、倚阑干,
当时无计锁雕鞍,
去后思量悔应晚,
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天午后没事,许如兰正在窗前翻阅自己的这些作品,小丫环秋雯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小姐!小姐!”
许如兰因为思想过于集中,被秋雯的叫声吓了一跳,便叱道:“后面有狗咬还是有鬼追?这么惊惊乍乍的!”
秋雯扁了扁小嘴,似是受了委屈,站在那里只是喘气,却再也不开口。
许如兰看了她一会,忍不住追问:“什么事,说吧!”
秋雯看了许如兰一看,还是不说话,可眼泪却流了下来。
许如兰把手中的诗稿叠起,放到一边,站起身走到秋雯身边,拍了拍她的脸颊,替她擦去腮边的眼泪,哄道:“好了好了,怪我刚才的语气重了一点,向你赔个不是,道个万福还不好么?”
秋雯从十岁就被买进许府,今年已经十五岁。五年来她一直跟着许如兰,平时与许如兰虽名为主仆,实质情同姐妹,关系好得很。这会儿秋雯见许如兰要向自己赔不是道万福,不禁破涕为笑:“小姐可别折煞秋雯,秋雯可承受不起小姐的万福!”
许如兰见秋雯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你刚才那风风火火狗追着腚的样子,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对不对?”
秋雯道:“小姐猜得不错,这事是非常重要,是事关小姐一辈子的终身大事!”
“一辈子的终身大事?难道有人到我家来提亲?”
“对,而且好像连聘礼都送来了。”
“什么人?老爷和太太是怎么说的?”
问这话时,不知为什么,许如兰的脑海里竟闪过了岳天昊的影子。
“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我认识是前天送聘礼来的那个人,刚才他又来了,正在前面与老爷谈着这件事呢,听话音,老爷称那个人为大管家,好像是闵府的。老爷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回答那个人说‘要同内人及小女商量商量’,那个人见老爷说话不干脆好像还不太高兴,说是过几天再来听消息就走了。”
许如兰像寒冬腊月里被谁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僵在那里,神情木木的,两眼直直的,似要倒下来。
秋雯吓慌了,连忙上前扶住许如兰:“小姐,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好半天,许如兰才吐出一口气,回过神来。秋雯刚才禀报的这个消息对于她来说,太突兀了,她半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这时,她才想到前天在偏门门口碰到岳天昊时,岳天昊曾说到因为他不愿见到闵府的大管家沈不佥而正门不走走偏门,可见沈不佥前天就来过,今天又来,他几次三番前来找自己的父亲,大概所谈的都是这件事吧!
尽管这事儿还没有完全决定下来,因为从秋雯转述的情况看,父亲还要同母亲、同自己商量商量。
但是,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了。
许如兰的母亲一生都柔弱而无主见,什么都听父亲的,再加上现在身体不太好,整天病病秧秧的,更不可能提出什么不同意见。
父亲呢?许如兰知道,她父亲对仕途的升迁看得很重。正因为如此,他说话办事常是谨小慎微,许多时候都是看上司的脸色来行事。前来提亲的如果果真是闵府大管家沈不佥,闵鹤元是江苏巡抚,是父亲的上司。父亲心里即使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能回绝、会回绝、敢回绝么?说是“同内人与小女商量商量”不过是保持几分女方长辈的矜持罢了!

许如兰心里很急。
她要趁事情还没有完全定案之前尽力去改变它、扭转它、摆脱它!而改变、扭转、摆脱的关键就是说服父亲许啸斗,让父亲的态度由模棱两可变成坚决鲜明!
要说服父亲,得先找母亲。
一来这样的事,女孩子家还不大好意思直接同父亲谈。
二来她知道父亲现在因为母亲有病而时时礼让着、处处迁就着母亲,如果母亲的态度鲜明了,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父亲那里就要顾忌三分,至少不会很快向闵府表态!
想到这里,许如兰决定立即去找母亲蒋氏。当然为了说话的方便,为了关键的时候能有人从中帮腔“敲边鼓”,她让秋雯一道儿跟着。
听了女儿和秋雯的叙述,蒋氏感到很惊讶:“怎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父亲怎么一点儿也没跟我提及?”
秋雯道:“夫人,闵府的大管家已来过两次了,也许老爷他事情太多、公务太忙,还没来得及跟夫人说。”
蒋氏点点头,拉过女儿的手:“兰儿,别着急,这事儿又不是到大街上去买青菜萝卜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拣到篮子里就是菜?你爹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能不顾及亲生女儿的幸福!再说,你不知道你爹是多么地爱你、疼你,你可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呀,我的宝贝女儿!把心放到肚子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等你爹从衙门里回来跟娘商量这件事时,娘一定把你的态度告诉他,让他慎重地考虑考虑,不要轻率地就作出决定!”
许如兰道:“娘,这事儿根本就毋须考虑,女儿的态度很明确:不同意!”
蒋氏道:“兰儿,话也不能这样说嘛!古人讲,一家女,百家求。人家慕名来求亲,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答应自然有答应的原因,不答应也要找出不答应的理由。娘听说,那闵大人虽然有三妻四妾,但儿子却只有一个。如果这门亲事能成,你一过门就是少奶奶,闵府那偌大一个家,将来就是你们的了,没有第二个人与你们争!”
许如兰听母亲这样说,本来已放下来的心这会儿又悬了起来。她必须彻底地说服母亲,必须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她扭了扭身体:“他再大的家产,我不稀罕!听说闵鹤元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天在外面拈花惹草、花天酒地,我听着这样的事心里都发怵,还能到一起去过日子吗?”
“闵公子真是这样的人吗?”
“真不真你待会儿问爹,他肯定知道得比女儿更清楚,女儿只是听说的。”
“如果闵公子确实为人不端,这事儿倒确实要斟酌斟酌,爹娘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家道稍差一点不要紧,关键是人要地道,人品不能差!”
“娘说得对,结婚过日子,人品是第一位的。”
蒋氏笑道:“好好,你的观点娘已经明白了,等你爹回来,娘一定把你的择婿标准转告给你爹,他整天在外面跑,认识的人也多,就让他……”
“不不不,其实女儿我……”
蒋氏见女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话中有话,便追问:“刚才你说什么?是不是你心中……”
许如兰脸一红,打断母亲的话:“其实女儿我……我年龄还小!”
蒋氏笑了:“年龄还小?你十八岁了还小?娘十七岁嫁给你爹,十八岁那年已经生下你了。”
许如兰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蒋氏道:“过去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现在变了?现在是男大不婚,女大也不嫁了?”
许如兰发急了,她使出了“撒娇”的刹手锏,摇晃着母亲的臂膀:“反正,反正女儿不愿意嫁给闵府那个纨绔子弟!”
蒋氏疼爱地拍拍女儿的头,道:“傻孩子,娘也没有说就要你一定嫁到闵府去。娘不是说,等你爹晚上回来再与他商量商量,就是不答应闵府,也得想个话儿回人家,你爹毕竟受人家管着啊!”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站在一边的秋雯从蒋氏最后的回答里已辨明她的态度,这会儿得适可而止,于是便走上前扶住许如兰:“小姐,世上哪有爹娘不疼儿女,不为儿女的幸福着想的?小姐放心吧,夫人一定会和老爷好好商量,让你满意的!”
蒋氏道:“对对对,秋雯啊,你陪小姐先回去吧,啊!我也累了,得躺下歇一歇了。”
许如兰扶母亲躺下,替她掖好被子,这才告辞,与秋雯一起从母亲的房间里退了出来。路上,她叮嘱秋雯,一定要密切注视有关动态,一旦有什么新的情况,立即前来禀报。
秋雯调皮地笑道:“小姐不嫌我是狗追着腚了么?”
许如兰道:“死丫头,你还记着姐的仇?”
其实,许如兰主仆离开蒋氏房间没一会儿,她父亲许啸斗就回来了,而且一回来不是像往日那样先进自己的书房,而是直接回到了卧室。
他习惯性地询问了几句有关蒋氏的病情,比如今天的自我感觉怎样?应吃的药吃了没有?然后便直奔主题,将闵府大管家沈不佥代表闵鹤元先后两次上门提亲的事告诉了蒋氏。他说:“前天沈不佥就来过,先是感谢我去参加闵母的六十岁寿宴,后来又说闵大人在宴会上看过我们家兰儿后,直夸兰儿端庄娴静,一看就知道有教养,东拉西扯说了半天,今天来才托出本意,原来是想和咱家结为秦晋之好。”
蒋氏静静地听丈夫说完,中间一句话都没有插。她察言观色,看出丈夫对这件事是基本认可的,否则他的神情不会这么激动,更不会一副喜孜孜的样子。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在许啸斗问她:“夫人,你看这事儿能不能应允”时,她却以问代答:“老爷你的看法呢?”
许啸斗把蒋氏扶着坐起来,然后自己也在床边坐下,笑道:“我在问夫人呢,夫人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蒋氏道:“老爷以往做事,不都是很有主见的么?妾身一个女流之辈,整天足不出户,见识短浅、孤陋寡闻,我提的意见老爷会接受么?”
许啸斗道:“夫人此言差矣!今儿这事不同于过去的事,今儿这事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做娘的不拿主张,谁拿主张?”
“老爷真的要妾身拿主张?”
“当然是真的。”
“那我问你,咱们替女儿选婿,标准是什么?”
“这……这还不简单?一要看对方的家庭,二要看对方的人品。我许啸斗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咱们得讲究个门当户对,你说对不对?至于对方人品嘛那更不要解释,总得找个跟咱兰儿般配的吧?你说是不是?”
“老爷说的这两个标准不错,但前后的主次得颠倒一下。首先是看对方的人品,其次才是看对方的家庭!”
许啸斗笑道:“这不是差不多吗?何别计较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呢?”
蒋氏坐正身子,道:“不对,这有个主次问题。咱们是在给女儿选女婿,女婿将来要跟女儿过一辈子,不是跟我们过一辈子。如果女婿的人品不好,女儿一辈子得不到幸福,她就会怨我们一辈子、恨我们一辈子,他家就是有金山银山又有何用?相反,只要女婿人品好,肯学上进,也可能今天家境不太好,但将来会慢慢变好的。我当初嫁到你许家时,你家不也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吗?”
许啸斗一下子还没有弄懂夫人的含意:“夫人的意思是……”
“我听人说,闵家公子的名声不大好,是个纨绔子弟,而且整天在外拈花惹草对不对?”
许啸斗愣住了。其实,他之所以没有很爽快地答应沈不佥,而推托要“跟内人与小女商量商量”,其顾虑也就在这里。他对闵鹤元儿子闵国桢的了解虽不是很多,但所听到的几乎没有一句好话。他总认为青年人嘛,未结婚成家之前放纵一点,在结婚成家之后受到管束也许会收敛变好的。现在夫人偏偏哪壶水不开提哪壶,这使他一时无言以对。
蒋氏看了一眼丈夫,道:“我知道老爷的心事,老爷是不敢得罪闵家,毕竟闵府的势力太大了!”
许啸斗叹了口气,道:“还是夫人能够理解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但是,咱们也不能拿女儿的一生幸福去做交易,咱们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那夫人说怎么办?答应不答应,咱们总得给个话给人家!”
“先征求一下兰儿的意见吧!”
许啸斗摇摇头:“夫人此言又差矣。自古以来,儿女的终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征求儿女意见这一条?”
蒋氏道:“这话虽是古理,但咱那宝贝女儿的性格和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年……”
听夫人提到前年的事,许啸斗沉默了。
确实,他非常了解女儿许如兰的性格和脾气。也许是独生女儿,也许是从小太娇惯了,女儿许如兰很任性。她自己认定了的道理和要做的事情,别人,当然包括父母,再怎么劝解也无济于事,也很难改变她的主意。
前年,也就是女儿十六岁的那一年,她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她的活泼、美艳、聪慧,传遍了远远近近,有本埠的,也有外县的一些自认为门当户对的人家纷纷上门求亲。
在当时,十六岁的姑娘谈及婚姻是非常普遍的事,按许啸斗的意思,只要条件合适,能早点定下来,哪怕迟一两年结婚,也可了却自己的一件心事,但许如兰就是不同意。
劝得多了,她竟对父母说:“你们是不是嫌女儿在家吃了你们的饭,穿了你们的衣,要把女儿早早地推出去,以减轻你们的负担?”
许啸斗夫妻俩被女儿的话说得哭笑不得。
蒋氏道:“兰儿,哪有你这么跟爹娘说话的?我跟你爹商量过了,即使这次能相中一个合适的,也不是就让你嫁出去,而是先换个生辰八字,把婚事先定下来,以后……”
许如兰的头摇得像泼浪鼓:“不行不行不行,定婚也不行,女儿对这些张少爷李公子的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不熟悉,谁知道他们人品是好是坏?有没有真才实学,是不是绣花枕头?要定婚可以,得让女儿亲自去选……”
许啸斗一听,把脸拉得老长,训斥道:“岂有此理!你恐怕是那些杂书看多了,旧戏看多了,什么抛绣球呀,什么比诗文呀。告诉你,那是编书的人编的,写戏的人写的,或者是乡间那些土财主家的玩意。我们是官宦人家,是有教养的,凡事得讲究个礼数,哪能由着你的心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说,做爹娘的总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儿女的婚姻大事,事关儿女的终身,爹娘当然会慎之又慎,好中选好,不会让儿女吃亏的。你不要再任性了,回楼上去绣你的花、读你的诗文去吧,一切由爹娘来替你安排!”
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许如兰哭哭啼啼地走了。
哭就让她哭吧,不能因为她流几滴泪水就迁就她。过去就是因为迁就她迁就得太多了,才养成她今天的任性!许啸斗夫妻对哭着离开的女儿谁也没有在意,便到前厅去接待那些前来求婚的人。
谁知不一会,前厅那些求婚者还没有全部打发走,小丫环秋雯便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跑来禀报,说小姐将楼上卧室的房门关得死死的,叫也叫不开,推又推不动,不知她在里面干什么!
许啸斗一听,吓得与夫人连忙向后面跑,到女儿所住的楼上一看,果真见房门关得铁桶似的,叫也叫不应,推也推不动。
许啸斗找了张凳子,爬上去从窗口向里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吓得差点晕过去,因为他看到他那心爱的女儿许如兰已悬挂在房梁上!
他不敢怠慢,一面让秋雯下楼去叫人,一面又是用凳子砸,又是用肩膀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门砸开,正好秋雯喊来帮忙的男仆、女佣也赶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割断绳子,将许如兰放下来抢救。
也亏得房门能及时砸开,更亏得女仆中有一个懂得对悬梁自尽者的抢救方法,经过好一番忙碌,许如兰与阎王爷打了个照面,又回来了。
从那以后,许啸斗就再也没有提允婚的事。
这一搁,不知不觉就搁了两年。
女儿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女孩子确实到了该议婚论嫁的年龄,而且这一次来求婚的是闵府,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按心意,他确实很想攀上这个高枝!但是,夫人的话却又让他首鼠两端、进退维谷。
蒋氏见丈夫好半天不开口,便问道:“老爷没有应允人家吧?”
许啸斗连忙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应允。我只是说,待我与拙荆商量商量再给回音!”
蒋氏道:“那就好,那咱就不会被动。依妾身看,现在不是如何劝导女儿的问题,你知道,女儿的态度是很明确很坚决的,要劝她嫁给闵家那个纨绔子弟,依她那性格,等于是把她往阎王殿里送!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既要回绝闵府,又尽可能不开罪于闵府。要做到这一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理由慢慢拖,拖一天是一天,拖一个月是一个月,直至拖得闵府心灰意冷,从此不再提及!”
许啸斗苦笑道:“夫人,你的主意是好的,可惜这只是我们自己的一厢情愿。听沈大管家的话音,闵大人好像是志在必得,他哪里就会轻言放弃呢!”
蒋氏想了想,道:“还有个办法,不知老爷认为行不行?”
“什么办法?夫人你说出来也好商量!”
“闵府看中的不就是咱兰儿的美貌么?如果老爷能替闵府介绍一个比兰儿更漂亮的,最起码能与咱家兰儿不相上下的姑娘,也许闵府能同意呢!另外,为了彻底断绝闵府的念头,在一拖二荐的同时,我们还得抓紧给兰儿物色一个能让兰儿满意的夫婿,把兰儿及早嫁出去……”
听到这里,许啸斗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有了笑意:“夫人,你可真是个女诸葛啊!一拖二荐三物色,这的确是个完整的方案。前两步问题不大,拖是被动的,荐是主动的。荐的办法两全其美,既解了咱家之围,又不伤与闵府的和气,只要咱们派出专人有心去找,漂亮姑娘还是可以找到的。现在最难的是第三步,如何能找到一个既能让我们满意又能让兰儿满意的女婿呢?兰儿上次说是她要亲自选,说是容易说,做却很难做,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做得太出格,让全城的老百姓去看笑话吧?”
蒋氏道:“老爷回来之前,兰儿已到我这里来过了,她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专门找我来表明态度的,从她那话里话外以及我的察颜观色,这丫头好像已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不可能吧!她除了偶尔到泰山庙去烧个香、还个愿什么的,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能认识谁?”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感情这东西也很难说,有时候也许只见一面,只说几句话,但印象就烙在心里了,不是有‘一见钟情’这个说法吗?”
“那依你分析,这丫头看上了谁?”
“她不说,我哪里能知道?女孩子家,脸皮嫩,问是问不出来的,只有找机会慢慢地旁敲侧击……”
许啸斗突然有了主意,他说:“不管是‘一见钟情’也好,‘两见钟情’也罢,它的前提是‘见’,而且咱家兰儿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她有思想有主见,既是心有所属,总是她所认识、了解的人,至少是能够让她佩服的人。现在与兰儿最接近的是她身边的秋雯,她俩是形影不离的。最近一段时间,兰儿曾到什么地方去过,与谁有过较多的接触,按理说秋雯都应当知道,找个理由把她单独叫来盘问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蒋氏点头笑道:“这主意倒不错。不过秋雯那小丫头精得很,她如果有心想护着兰儿,肯定会为兰儿保密,不是轻易能问得出来的。还是我刚才那句话:一要慢慢来,二要找机会,三要旁敲侧击。”
许啸斗站起身:“好吧,一切就按夫人说的办法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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