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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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骏在写给门生岳天昊的信中,说是“月底出京”,实际上才到中旬,他就已经离开了京师。
在一般情况下,二品大员出巡,又是奉御旨督办,有关衙门及官员都要到城外相送,还要在长亭举办饯行酒宴,气氛热烈,场面较大。但是乔一骏事先抱定了微服私访的宗旨,所以婉言谢绝了有关衙门和官员的饯行,只带了好友贾叔蹇以及两人的家僮小乙、小岙就悄悄上了路。
说起贾叔蹇的同行,乔一骏颇为高兴,也颇为得意,因为他从其中又一次看出永乐帝整饬驿传和漕运的决心并非假的、流于口头的。
那一天乔一骏在家里用“女儿红”宴请了贾叔蹇以后,心里就想,自己此次南下,勘察和整饬全国的驿站和漕运,责任重大,来不得半点的大意和疏忽,更不允许有半点的差错和谬误。尽管自己怀揣永乐爷的亲笔御书,但毕竟身单力孤,关键时刻处理问题时连个商量或斡旋的人都没有。贾叔蹇是自己多年的挚友,信得过,而且他头脑灵活,思维缜密,析理透辟,如果能有他作伴同往,自己肩上的担子就轻多了。从另一方面看,贾叔蹇目前的职务是国史院编修,这是个闲职,没有具体的事务,就是有,也是可紧可松,可前可后,完全可以走得开。只要皇上能同意,贾叔蹇也肯定乐意同往。
按照惯例,大臣接受皇上分配的任务,出京办事,在正式离京前必须向皇上“陛辞”。因此第二天,乔一骏乘“陛辞”的机会,向永乐提出调国史院编修贾叔蹇为副使,一同出京的要求。
谁知永乐爷沉吟有顷,道:“爱卿微服私访,这个主意好,这样容易掌握到真实情况。找个副使陪同,也合情合理,但爱卿难道非贾叔蹇不可么?能不能另找他人?
永乐帝的回答让乔骏为难了。此次南下并非游山玩水,随便找哪个人陪同都差不多。如果皇上另找一个自己信不过、也合不来的人陪同,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么?不行,再争取一下!
他又禀道:“陛下,按理说,由谁担任副使得由陛下裁定,而不并非微臣说是谁就是谁。微臣之所以提出贾叔蹇,是出于三个原因……”
永乐帝笑道:“噢,还有这么多原因?你说吧,只要说得在理,朕就恩准了。”
乔一骏道:“谢陛下。贾叔蹇与臣交往多年,臣知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有他任副使陪臣一路勘察,上不负朝廷,下不负黎民,此其一;贾叔蹇学识丰富、见多识广,且头脑灵活、思维缜密、处事果断,有他协理,臣比较放心,此其二;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贾叔蹇在任国史院编修前,曾先后在工部任过主事、员外郎,对驿传、漕运,尤其对土木工程的测算比较熟悉。另外……”
永乐笑了:“看来爱卿对贾叔蹇熟悉得很呀,竟能如数家珍般一口气说出这么多道道来,看来朕不恩准是不行了。实话告诉你,朕留下他,是想让他充实《永乐大典》的编纂,你知道,《永乐大典》的编纂也是一项史无前例的浩大工程,人才难得呀!好了,爱卿既然点名要他,朕只有割爱了,等他协助你完成此次整饬任务,回京复命后再让他参加《永乐大典》的编纂吧,好者《永乐大典》的编纂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也不在乎这几个月。”
听话听音,乔一骏知道皇上已被自己说动了,连忙叩首道:“谢陛下恩准!”
永乐道:“师出要有名。朕既同意贾叔蹇陪同爱卿南下督办驿传、漕运的整饬工作,他也得有个相应的职衔才行。这样吧,爱卿代朕拟个圣旨:擢原国史院编修贾叔蹇任工部侍郎,兼驿传、漕运整饬副使,领从三品衔,随乔一骏一并南下,协理驿传、漕运督办整饬等一应事宜,钦此。”
乔一骏听罢,不禁喜出望外。
一方面他为好友贾叔蹇高兴。贾叔蹇的国史院编修充其量只是个从四品衔,有的资历不深的还有五品、六品的,可这次他一下子就连升两级,由从四品升到从三品。
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高兴。有贾叔蹇协理,他对自己这次出京信心百倍、胜券在握。
他拟完旨,请永乐过目后盖了御玺,便叩别永乐,喜孜孜出宫,直接来到贾府。
贾叔蹇看了圣旨自然高兴。他向乔一骏拱了拱手,道:“大恩不言谢,愚兄请你喝酒吧!”
乔一骏道:“咱俩老弟兄谁跟谁?还说什么恩不恩,谢不谢的!小弟想后天就动身,不知贾兄来得及来不及?”
贾叔蹇道:“这有什么来不及的?明天走都行。”
乔一骏笑道:“看来贾兄比我还急呀!”
贾叔蹇也笑道:“人都是这样,对某个事情不抱希望时,他往往是心如止水无动于衷,而一旦有了希望,他往往就沉不住气,想尽可能早地实现这个希望。实话跟你说吧,愚兄自从老母归天以后,盂城再没有亲人,已经有好多年不回故乡盂城了,因而内心深处总希望能有个机会再回去看看,但一直未能如愿。现在贤弟突然给了我这个机会,勾起了我的乡思乡愁,我怎么能安之若素呢!”
乔一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贾兄的心请我能理解。我前天已发函到盂城,给我的门生岳天昊,他在盂城驿任驿丞。盂城驿正处在大运河的中段,我想我们这次下去,就以盂城驿为落脚点,辐射周边驿站,这样进亦可退亦行,到这时候我们至少得在盂城住一两个月时间,你的乡思乡愁可以大大地得到了却!”
贾叔蹇道:“我上次已听你说过那个叫岳天昊的,看来贤弟对你这个门生的印象不错嘛!”
“是的,是不错。这个年轻人读书很勤奋,悟性也很高,是棵好苗子,可惜大材小用。一个二榜第八名,按理说,吏部得安排他一个从六品的知州,至少不低于七品县令吧。你瞧怎么样,就是因为他朝中无人,又没有钱去打点,所以只能闲在家里‘候缺’。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主动帮他到吏部去力荐、通融,吏部知道理亏,才与兵部联系。说实话,如果不是我出面干预,岳天昊恐怕连这小小的七品驿丞也当不上,你说可气不可气?还好,这个岳天昊并没有让我失望,听说上任后政绩还不错,凡是到过盂城驿的官员们大都夸他很能干,也很尽职。”
贾叔蹇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名师座下无劣徒嘛。这次到盂城,我一定要结识这个年轻人。”
乔一骏点点头:“那还用说,到时候我一定把他介绍给你。他的诗文已有一定的基础,但跟你这个国史院编修和《永乐大典》协纂相比还差得很远,你在他面前是当仁不让的前辈,可要不吝赐教哦!”
……
乔一骏正陷在回想中,家僮小乙紧走几步,来到乔一骏面前,道:“老爷,这里已是通州地面了,咱们今天是住客栈还是住驿馆?”
乔一骏转头看看贾叔蹇,征求他的意见:“贾兄,你看呢?”
贾叔蹇道:“既是微服私访,身份不能暴露,当然是住客栈。不过,这一路下去,花费可就要大些了。”
“大一点就大一点吧,该花的总是要花的。”乔一骏又叮嘱家僮小乙:“如果勘察中没有什么大事,每个地方也就住一宿,至多两宿。所以也不必铺陈、奢华,房间只要干净、安静就行。我和贾老爷各一间,你和小岙共住一间,以后每天照此办理,毋须再禀告了。”
小乙应了声:“是,老爷。”转身找客栈去了。
贾叔蹇道:“贤弟,咱们就在这附近喝杯茶,顺便等候小乙如何?”
乔一骏笑道:“我也口渴得很呢,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不是喝茶,而是先喝酒、后吃午饭,客栈里的饭菜可不同于馆驿里考究,咱们省归省,但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只要不铺张不浪费就行。”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下了马,将马缰绳交给小岙,便向大路旁边的一家酒肆走来。
这通州离京城也就是几十里路,街面上百姓们的口音、装束等几乎与京城没有二致。而且由于它是大运河漕运最北端的终点站,南来的漕粮从这里驳上岸,其它一些商品又从这里驳上船南下,所以商贾云集,市面十分繁荣、兴旺。
乔、贾二人踱进一家名叫“好再来”的酒肆,上楼选了靠窗的一个比较洁净的座位。刚坐下,酒保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一边抽下肩上的大毛巾,动作麻利地替他们抹桌子,一边笑道:“二位爷,吃点什么?”
乔一骏道:“不是两位,是四位,还有两人后面就到。”
贾叔蹇道:“你店里有些什么有特色的东西?”
酒保道:“特色的东西多了,敝店菜肴的最大特色是以食养和食疗为主。”
乔一骏一听,来了兴趣:“哦,请道其详。”
酒保道:“俗说,‘药补不如食补’。从食养方面讲,敝店的许多菜肴可以帮助各位爷理顺阴阳五行、平和脏腑经络、达到养生长寿;从食疗方面讲,敝店许多炒、烧、蒸、煮、烹、熬、炖、煎、焖、煨、炸、卤的菜肴通过平补、清补、温补以及峻补的方法帮助各位爷扶正补虚、泻实祛邪、调整阴阳……”
贾叔蹇笑了:“好好好,讲得不错,讲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酒保道:“出水才见两腿泥,是真是假,吃了便知!”
乔一骏道:“行,你就按我们四个人的份量,拣你们最拿手的先上几样,外带两壶酒。”
酒保将手中的大毛巾往肩上一甩,欢快地应道:“好口来,两位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办!”
酒保刚下楼,小乙与小岙一前一后上来了。
小乙道:“老爷,客栈已定好了,不远,从这里向东转过街口就到,蛮安静也蛮干净的。”
乔一骏向他们点点头:“行,咱们饭后先去午休一下。你们坐下吧。”
小乙犹豫道:“这……”
乔一骏笑了笑:“这次南下,咱们两主两仆在一道也许是三四个月,也许是半年。加上又是微服私访,不能暴露身份,因而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尊卑,你们俩就打横,分坐左右两边吧!”
贾叔蹇问小岙:“拴马怎么拴到现在?”
小岙道:“这家酒店的院子得从后门绕进去,但后门面对的大街塞满了人,说是今天午时三刻要处斩一个囚犯,我挤了半天才牵着马挤过去……”
“处斩一个囚犯?什么人什么罪?”
“听百姓们议论,好像是通州驿的一个驿伕,罪名是勾结漕帮,偷盗漕粮,并诬陷朝廷大臣闵鹤元……”
正说着,楼下的街那边传来清晰的鸣锣声和嘈杂的人声。
乔一骏、贾叔蹇等一齐趴到窗口向街那边看去,只见街两边站满了男女老少众百姓,一行队伍在旌旗簇拥下逶迤而来——
最前面是四个衙役抬着两面桌面大的铜锣,一左一右,边敲边吆喝:“斩决人犯,闲人让开——”
敲锣净道者后面是八个手执水火棍、腰挎短刀的捕快,个个庄严肃穆、目不斜视。
捕快后面是一乘四人抬的软轿,轿子里坐的大概就是监斩官了。
轿子后面是两名扛着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两名刽子手长得非常粗壮,敞衣露怀,满身横肉,一脸杀气,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刽子手后面是一辆囚车,站在木笼里的囚犯披头散发,看不清脸面,背后插着一块“亡命牌”。随着囚车的颠簸,那囚犯也前后趔趄。
囚车后面是二十名全副武装押送的兵丁。
再后面就是围观的老百姓了。
队伍过去后,乔一骏等离开窗口,回到各自的座位。
乔一骏问:“小岙,你刚才说这个囚犯是通州驿的驿伕,小小一个驿伕怎么与堂堂的巡抚有了瓜葛,会诬陷他?而且一个在河北,一个在江苏,远隔千里之遥?”
“小的也没有具体询问,不知详情。”
乔一骏指指小岙和小乙两个,道:“我们这次南下的任务是什么?是勘察驿站和漕运,不是出来游山逛水。我们为什么不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地下来,而要轻车简从、微服而行?就是为了能够真实地了解民风民情,真实地了解驿站与漕运的情况,而这些情况有时候不在当地官员的禀报里而在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中。所以我和贾老爷,包括你们两个,这一路上都要做个有心人,遇到当地的一些大事、老百姓关心的事,要多问几个为什么。懂吗?”
贾叔蹇补充道:“你们两个年纪轻,不引人注目,更会打听到一些真实的情况。一旦你们打听到一些自认为重要而价值的,要及时向乔老爷禀报,知道吗?”
两个人一边听一边点头。
这时正好酒保托了一大盘菜肴上来,等他放好菜,贾叔蹇便问:“请问,刚才押到刑场去的这个囚犯是怎么回事,知道么?”
酒保大概是个很健谈的人,连忙道:“知道知道,嗨,现在这世道,真是人在家中坐,大祸从天降啊!今天这个被砍头的是咱通州驿的驿伕,他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屁大的事,竟要把脑袋丢掉,真是……哦,爷们,快请趁热吃吧。呶,这酒叫‘八珍酒’,以当归、南芎、白芍、生地黄、人参、白术、白茯苓、五加皮等八味中药为君,以小红枣、核桃肉为臣,浸泡在糯米酒里九九八十一天,再埋在地下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喝了它可以和气血、养脏腑、调脾胃、强精神、悦颜色、除劳倦、补诸虚……”
乔一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淳香清滑,口感不错,夸道:“嗯,是不错。来,贾兄你们几个也尝尝!”
那酒保见乔一骏夸奖,格外高兴,又指着菜肴道:“这盘菜叫……”
乔一骏拦住他:“菜名等会儿介绍,你先说说那被处斩的驿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是‘人在家中坐,大祸从天降’?难道其中有冤屈么?”
“岂但有冤屈?冤屈很大呢!”
贾叔蹇也来了兴致:“那你跟我们讲讲!”
那酒保转头看了看周围,见食客并不多,便道:“好,反正这会儿还没有到最忙的时候,我先给你们讲讲……”
那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
那时候闵鹤元任河北布政使。
布政使是一省中主管财赋和人事的长官。那一年因河北转运使回乡丁忧(父或母亡故,朝廷命官解职三年回家服丧,丧期结束后由吏部重新安排——作者注),所以闵鹤元自然又暂时兼署转运使的职务。转运使是一个肥缺,不仅负责一个省的战备物资比如军粮马草等的储备和转运,而且手里还掌握着发放“盐引”(朝廷为控制食盐的生产和买卖所发放的一种凭证——作者注)的大权,盐商们为了多获得“盐引”,只有走贿赂一条路。
闵鹤元兼署转运使职务以后本来想在“盐引”问题上做些文章、弄一些外块,但又想到当时朝廷对“盐引”抓得紧,已经有好几个官员在“盐引”上栽了跟头,便有些踌躇不决。这时他的一个姓沈的管家建议他贩茶叶也可以来票子。由于水土的原因,河北一带茶叶少,即使有的地方出产一些,品位也没有苏杭一带的高。
闵鹤元接受了沈管家的建议,充分利用转运使的职权,借助于水驿,在转运的战备物资中大量夹运茶叶,牟取暴利。
如果说,闵鹤元在自己捞到大量好处以后,也让替他夹运的驿伕们多少得点好处,驿伕们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夹运茶叶只是对国家茶税带来损失,对他们自己的利益则没有影响。但闵鹤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再加上那姓沈的阴险刻毒、毫无人缘,所以夹运了两次以后,驿伕们见姓沈的一毛不拔,便起哄罢运,船队停泊在码头上好多天都不愿开航。
闵鹤元派人弹压,并抓走带头闹事的驿伕,这一下子激起众怒,有人把事情直接捅到直隶总督那里。
茶叶虽然不是朝廷专卖专营的物资,但利用转运国家战备物资之便,通过驿站私运却是违法的。直隶总督平时虽受了闵鹤元不少好处,但此时事情既已闹大,也不得不装模作样派员到河北查办这件事。
当然,闵鹤元作为河北布政使,在整个事件中并没有出面,出面的是那个姓沈的管家,要法办当然也是法办姓沈的管家,闵鹤元可一推到底,说这是姓沈的个人行为,他完全不知情,这事与他无关。
但姓沈的是闵鹤元的心腹,很能干,闵鹤元少不了他。再说,姓沈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闵鹤元想“丢车保帅”,不顾姓沈的死活,他也担心姓沈的反戈一击,把他抛出来。

闵鹤元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冒名顶替、暗度陈仓的好办法。这办法既能让直隶总督好交差,又可以保住姓沈的管家。
找谁顶替呢?经手下介绍,找到了通州驿的一个同样也姓沈的驿伕。
为什么找到他呢?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这个姓沈的驿伕前不久在驰驿的途中不慎丢失了一封重要的公文,依律要治罪。
第二个原因是这个姓沈的驿伕家里十分贫穷,两个女儿一个送了人,一个病了也没银子看郎中,只能眼睁睁地等死。
第三个原因,也是一个极其主要的原因,这个姓沈的驿伕的外貌、身材、个头等有点像那个姓沈的管家。
于是他们私下里找到已经关押起来等待处罚的姓沈的驿伕,先是恐吓他,说按《大明刑律》,驿伕丢失重要公文起码要坐十年大牢。然后又说,只要他承认是姓沈的管家,曾让驿船夹运过两趟茶叶,他们不仅可以疏通关系,只让他坐两年大牢,而且还可以给他五百两银子给他孩子治病。
那姓沈的驿伕不识字,见识短浅,被闵府说客的花言巧语所迷惑,特别听说还有五百银子,也就心动了。因为对于他来说,五百两银子几乎是他干驿伕二十年的工钱啊!
为五百两银子去坐两年大牢,值!
更何况自己本来就有罪,弄不好要坐十年大牢呢?
因此这笔买卖很快成交了。
两天后,直隶总督亲自前来审理此案。在公堂上,直隶总督问什么,沈驿伕就承认什么,并很爽快地在讯问笔录上揿了手印。
当然,直隶总督对堂上这个供认不讳的“沈管家”究竟是真是假,心里是有数的,因为开堂的前一天晚上,真的沈管家来到直隶总督所住的地方,塞给他面值两万两的银票。
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报了上去,又稀里糊涂地批了下来。
沈驿伕直到被验明正身、五花大绑地被插上“亡命牌”时才知道那五百两银子不是好拿的,因为他将要为那五百两银子付出自己一条命的代价。
他很后悔,他想翻供,他想说出事情的真相。
可是官府那容他翻供?就在沈驿伕听完宣判张嘴要大呼冤枉之时,一个刽子手早将准备好的大核桃塞进他的嘴里,并用布条勒住了他的嘴巴……
听到这里,乔一骏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将桌上的酒杯、菜肴等都砸得跳了起来:“真正岂有此理!”
贾叔蹇道:“小二,你刚才不是给我们讲故事吧?”
“讲故事?哪能呢?我讲的都是真人真事!”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酒保笑了笑:“这事在我们通州,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有几个人不知道呢?再说我们这酒楼,因为开在驿道的边上,地势条件好,整天接待的都是南来北往、各式各样的人。衙门里那些黑心家伙办的事尽管很保密,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了。”
乔一骏还想再说什么,猛听得不处远传来三通炮响。他知道,此时那姓沈的驿伕已经身首异处、命归黄泉了。
他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端起桌上的酒杯,斟满了,也不向贾叔蹇等人客套,连喝了三杯,颓然后躺在椅子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贾叔蹇伸手拉住乔一骏还要喝的手:“贤弟,你不能喝这么猛,酒喝猛了伤身体。我知道你心里很憋气,类似这样的事情,以前在朝中我也听得不少,但听只是听,没有真凭实据,你如何去弹劾他?古人讲,多行不义必自毙,像闵鹤元这种人迟早会得到应有惩罚的!他现在调任江苏巡抚,京杭大运河水驿漕运以及两京陆驿尽管长达两千里,但江苏境内就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闵鹤元到江苏,江苏是个物产丰饶的好地方,他的贪婪本性会促使他的手伸得更长、野心更大、手段更狡猾。我们这次南下,一定还会跟他打交道,我们只要逮住他的狐狸尾巴,就跟他新账、老账一起算!”
乔一骏点了点头,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小乙喊来酒保,让他把桌子收拾了一下,又点了几个简单的菜,四个人这才坐下来细斟慢饮。
不知是多喝了几杯酒的原因,还是对酒保讲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这天晚上在客栈,乔一骏翻来覆去好长时间就是睡不着。于是他索性披衣起床踱到窗前,看着满天的星星发愣,脑子里只感到乱糟糟的。
一会儿,他想到永乐帝接见自己、自己在永乐帝面前踌躇满志信心百倍的情景;一会儿,他想到自己带着皇上的圣旨到贾府与贾叔蹇倾心交谈、畅怀痛饮的情景;一会儿,他想到那披头散发的沈驿伕被囚车颠簸得前俯后仰绝望万分的情景;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的门生岳天昊到盂城驿赴任前与自己话别的情景。
他这时有一种预感,这次南下,最主要也是最感棘手的对头就是现任江苏巡抚闵鹤元。正如贾叔蹇白天所讲的,狗跑千里改不了吃屎的本性,闵鹤元调到江苏这个肥地方,会变得更贪婪更无厌,他的手会伸得更长。但是要逮到他的狐狸尾巴也并非易事,听说这家伙狡诈得很,而且上下左右的关系网非常严密、非常复杂,因而自己得非常小心、非常谨慎,否则将事与愿违、事倍功半,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要扳倒闵鹤元,关键的关键是手中要掌握大量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这些证据包括证人、证言、证物等。像“好再来”酒保所讲的故事都不行,尽管他讲得活灵活现,但他只是听来的,谁去证明他所讲的一切都是真的呢?他讲的故事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条线索,要让这个故事成为证据,就要顺着这条线索一点一点去核实、去调查,让虚的变成实的,让嘴上讲的变成纸上写的,并且都要有讲述人的签字或画押。比如说那个替闵鹤元夹运私茶的驿船,再比如说那些闹事的驿伕等等。
想到这里,他决定做两件事:
一件事是留下自己的家僮小乙,让他顺着酒保所讲故事的线索去调查。小乙很聪明,办事也很精明,相信他能完成这个任务。
另一件事是写一信函给岳天昊,让他从现在起就注意收集与调查闵鹤元的种种劣迹。闵鹤元的家在盂城,岳天昊又在驿站,这两个有利因素结合在一起可以让岳天昊收集到较多的材料。当然得叮嘱他千万要注意保密,不能让闵鹤元有丝毫警觉,以免打草惊蛇。
等他将信写完,窗外已传来二更的梆子声,他打了个呵欠,有了倦意,这才重新脱了衣服,爬上床去。
由于乔一骏这封信函是交给通州驿让他们用五百里夹板递传,所以到第三天上午,岳天昊就收到了。
读了恩师的信函,岳天昊感到很高兴。他认为恩师的整治目标找得很准,像闵鹤元这样祸国殃民的封疆大吏一日不倒,则国无宁日,驿无宁日,民无宁日。闵鹤元不是孤立的,揪出他,可以通过他揪出一帮人。同时,正因为闵鹤元不是孤立的,上上下下有一帮人,所以更要小心谨慎。他把他已经收集到的一些材料翻出来排了排,觉得不仅在数量上不够充分,在份量上也不够重大,基本是些零散的或者可以说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有必要再深入、再扩大、再补充。
怎么深入、怎么扩大、怎么补充呢?
他突然想到恩师乔一骏信中提到的闵鹤元利用兼署转运使一职而通过驿船夹运茶叶的事,不禁有所触动。兼署转运使尚且能如此胆大妄为,现在身为一省之巡抚,其私欲会更强,胆量会更大,手会伸得更远。现在是五月份,马上快到漕粮解京的时间,而漕粮的征收、稽核、押运等都是巡抚的职责,闵鹤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想到这里,岳天昊非常兴奋,决定以此为突破口展开秘密调查。
他正准备派人去找驿伕张山,因为张山是本地人,且在驿站当差多年,对漕粮、盐茶等物资的运输情况比较熟悉,认识的人也较多,跟他谈谈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却见驿书袁守成拿着一封手本进来,说是知州许啸斗派人送来的。
岳天昊打开一看,原来是许啸斗约他到州衙去商谈今年漕粮运输的事。
按朝廷的规定,驿站的职责大小共有十项:
第一项,朝廷与各省之间、各省与所辖府、州、县之间的公文、函件的传递,皇帝的诏书、各部的符牒、督、抚向皇帝的奏章、谢表的递送等。
第二项,紧急军情报告的传递。
第三项,官员赴任途中的接、送。
第四项,派遣官员前往怀柔少数民族或平息内乱途中的接、送。
第五项,派遣官员前受灾地区慰抚、赈灾途中的接、送。
第六项,虽非官员但特许应召入京的僧道或贤士等人员的接、送。
第七项,追捕罪犯、羁押犯人、刑部办案人员、传报首级人员途中的接送。
第八项,朝廷和军队的物资运输,包括粮食、食盐、茶酒以及地方向朝廷进贡的物品等。
第九项,地方向朝廷的各种禀报文书,如重大雨情、水情、旱情、瘟疫及突发事件等的传递。
第十项,其他经过有关部司批准并持有符验必须驰驿人员的接送。
按朝廷的规定,漕粮的征收、稽核归各省、府、州、县衙门,而漕粮的运输则归驿站,地方行政长官则派员押运。
因为是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又是第一次与州衙合作,岳天昊不敢怠慢,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便钻进轿子,匆匆往州衙赶来。
州衙在盂城驿北面,不算太远,所以不一会就了。
许啸斗很热情,接进客厅以后连忙让坐、奉茶。
宾主寒暄、客套了一番,很快便进入了正题。
许啸斗道:“今年漕粮运输在即,不知岳大人那里的准备工作做得如何?本官也是皇命在身,职责重大,不得不未雨绸缪,约岳大人前来商谈,唐突之处,还望岳大人海涵!”
岳天昊在座位上欠身拱手道:“许大人言重了,漕粮运输乃驿站份内之事,何言唐突?倒是大人心系朝廷,办事老到,思谋严谨,让下官不胜敬佩之至!”
许啸斗见岳天昊说得真诚,心内高兴。
自岳天昊到盂城驿任职,包括今天在内,他与他是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岳天昊到任那天,按朝廷有关礼仪和官场常规习俗,许啸斗带领州衙的主簿、典吏、师爷以及卫所千户、巡捕班头等一应大小吏属为岳天昊接风洗尘。这次见面纯属礼仪性质,所以两人交谈不多。
第二次见面是在闵鹤元家的客厅里,尽管机缘凑巧,被安排在同一桌,但两人都是作为客人去的,谈话的主题自然都是祝寿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仍然属于礼仪性质,算不上是“交谈”。
因而真正面对面交谈还是这一次。
人对人的最初了解往往总是从对方的言谈举止开始的。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尽管只是一种表象,却是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能够看出这个人基本的学识和素养。
许啸斗跟岳天昊的谈话虽然刚刚开始,却已经看出岳天昊虽然年轻,但谈吐文雅、学养深厚。尽管自己比他品级高、资历深、年龄长,但也不敢托大。他用茶杯盖把茶叶向旁边拨了拨,低头喝了一口,道:“从岳大人刚才的语气看,你对今年的漕运已经早有筹划、成竹在胸了?”
岳天昊点点头:“也不能算是成竹在胸,算是笨鸟先飞吧。下官第一次接触漕运,对这方面的经历等于零,只能向许大人多学习多请教。按照敝驿里一些老驿伕的意见,运粮船只基本没问题,还是按过去的做法,交由漕帮唐老大一手操办、全权负责。但现在出现一个新问题,就是运河的水位问题,如果六月份前天不落雨提高运河水位,恐怕日期上就要相应延迟一些。”
“延迟日期?延迟得太长恐怕不行。朝廷每年对漕运的日期是有一定期限的,超越了期限就属于渎职!”其实对今年的春旱,许啸斗也是很担心的,但他担心的只是怕影响到今年的夏收,还没有想到会对漕运产生影响。他接着问:“目前平均水位是多少?”
岳天昊道:“根据我们对水驿码头栈桥水位的观测,这半个月来的平均水位不到六尺,而且还在逐步降低。就是依目前的水位来分析,也难以承受漕帮运粮大船的负载。因而下官在考虑,要么是适当推迟日期,等待夏天雨季的到来;要么是化大为小,减轻粮船负载,以适应运河的低水位运行……”
“化大为小?”
“对,就是不用大船,聘雇小船。但这样一来对漕帮的压力就大了,急切间让他们到哪儿去聘雇那么多的小船?而且下官还有另一层顾虑,下官刚才说的不到六尺的水位是我们盂城这一段运河的水位,不代表我们的上游也能有这么高的水位。下官是山东人,山东境内的运河既没有我们这儿宽,也没有我们这儿深,万一……”
听到这里,许啸斗原先的轻松心情又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尽管从分工上讲,州衙主要管征粮,驿站主要管运粮。但到时候漕粮不能按期入库,州衙同样逃脱不了责任,顶多在责任的程度上比驿站小些而已。
许啸斗任地方官多年,负责漕粮的押运也已经多年,他懂得岳天昊那“万一”后面没说完的话。
盂城这里漕粮运输的全程水路近两千里。水路不像陆路,陆路路况可以有好有坏,一处好不代表处处好,同样一处坏不代表处处坏。但水路却是相互影响的,因为水总是向低处流的。盂城这里水位低,那说明盂城的上游也高不到哪里去。而这两千里中只要有一段受阻,漕粮就不能按期顺利平安地运到京城。因此从目前情况看,“化大为小”恐怕势在必行。
岳天昊对“漕帮压力加大”的担心也不是多余的。以前的大船都是漕帮长期雇用的,船丁熟悉、便于管理。州衙押运的官兵只要认定唐老大,万事皆休。如果化大为小,所雇聘的船只以及船丁势必增加两倍,甚至三倍。漕帮对这些临时聘雇的船主船丁根本不熟悉,不熟悉就不好管理,不好管理就难免会出问题!
尽管现在离正式启运还有两个月,刚才所讲的种种情况也都是主观上的假设和推理,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先不进行周全的策划,万一运输过程中有什么闪失,不管是岳天昊也好,许啸斗也好,都将会“吃不了,兜着走!”
特别是许啸斗自己,他在县、州这一级已连续干了三任,虽说没有多大的建树和政绩,但却一直都是平平安安、顺顺当当,从没有发生过大的过错。按吏部“诠选”的惯例,他可以在这一任知州任满以后晋升一级,由六品升到五品,如果运气好,还可以调任直隶府,比如扬州府去做知府大人。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许啸斗对这次漕运最终能否顺利完成比岳天昊还要重视,还要关注。
但看来目前这事又急不来。俗说“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在近个把月内下几场大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担忧都会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许啸斗只得对岳天昊道:“天老爷下雨不下雨,目前还不知道,我看岳大人还是做两手准备,及早聘雇小船,至于楚州、徐州一路再向北,我再向巡抚闵大人禀告,请他出面了解并协调,阁下尊意如何?”
岳天昊笑了笑,道:“许大人运筹帷幄,甚是得当,下官回去后即召漕帮唐老大来协商安排,请许大人放心!”
两人正说着,门房差役来报:“老爷,闵府大管家沈不佥来访。”
“沈不佥?就他一个人?”
“不,共三个,另两个抬着东西,现都在大门外。”
许啸斗感到莫名其妙,只得对差役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岳天昊对沈不佥没有好印象,听说他抬了东西来访许啸斗,猜测定有什么事情,自己在这里多有不便,便站起身:“许大人有贵客临门,今天这事儿就谈到这里。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下官回去就按大人的吩咐去早作安排,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当再来禀报,告辞了!”说罢向许啸斗拱了拱手,从边门大步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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