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国脉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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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鹤元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书房里失窃的。当他听到沈不佥的禀报以后,他开始还有点不太相信,是什么窍贼这么大的胆,竟偷到闵府里来了?
沈不佥道:“是真的,老爷,是早上起来打扫院落的杂役发现后告诉我的,我已去大致看了一下,书房里被翻得一塌糊涂,看那情形,来的绝不只是一个人。”
闵鹤元顾不得洗嗽,跟着沈不佥来到书房,果然见书房里一片狼藉,原先堆放在地上的绫罗绸缎和放在桌子上的珠宝首饰和珍奇古玩全都不翼而飞。他气得直跺脚,因为他这次的损失最起码在上百万两银子以上,而且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不容易借老娘六十寿辰的机会发点财,还没有捂得热,仅一夜功夫,就鸡飞蛋打一场空。
他这时才想起,在筹备这个寿宴活动之前,沈不佥曾经提醒过自己,说盂城东南方向有倭寇活动的情况,现在看来,这个消息并非是空**来风,而是真的。只是弄不懂,这些倭寇是怎么知道闵府举办这么大规模的寿宴,怎么知道我大肆收受财礼,又是怎么知道这些财礼暂时都存放在书房里的?
好像在验证他的猜疑似的,沈不佥道:“老爷,以小的分析,此案十有**又是倭寇所为。一者,一般的小偷小摸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闵府里来偷盗;二者,一般小偷的路子也不会踩得这么准。三者,昨天收的那么多东西,没有十头八个人是搬不走的。小的听说,倭寇们既有明火执杖的公开抢劫,也有月黑风高的入室偷盗。而且他们的分工很细,有专门刺探情报、蹚踩路子的,有专门对付门岗、值夜、保卫的。入室以后,又有专门望风报信的,有专门撬门毁锁的,还有专门运输接应的……”
闵鹤元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沈不佥的话:“他妈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屁用?你给我好好查一查,府里肯定有人作了内应,我府里这么大、这么多院落,没有人作内应,黑灯瞎火的,外面来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找到我书房来的呢?再说昨晚亲兵营干什么去了?”
沈不佥见闵鹤元的脸色很难看,知道是心疼那些被盗走的金银珠宝,没有敢再吱声,借口到亲兵营去看看,退了出来。
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闵府被倭寇盗走金银珠宝的消息第二天便传遍了盂城的大街小巷,老百姓在传播这些消息时,个个都是喜笑眼开的。说的人说之前总要加上一句开头语:“喂,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听的人听了后总要加一句评论:“话该,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倭寇怎不放一把火把闵府烧光呢!”
驿站里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是袁守成。当他把这消息转告给岳天昊时,岳天昊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高兴,而是眉头紧锁:“真的是倭寇们作的案吗?这帮子倭寇的胆子可真大,竟深入到这么远的内地来活动,看来我们驿站的保卫工作也要进一步加强了。守成,你去布置一下,从今晚起,凡原先单人单岗的地方一律改为双人双岗,一明一暗,而且不准串岗,不准偷偷睡觉,在谁的岗位上出了问题,我就唯谁是问。”
袁守成答应一声,转身就走,但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岳天昊见了奇怪,便问:“你还想说什么?”
袁守成道:“上次我告诉大人的那个消息,现在验证了,听说皇上已正式委派朝廷大员为特使,于近日出京南下视察,专门检查整饬驿站驿道与漕运的质量和进度,以进一步发挥各地驿站与大运河的作用。”
岳天昊点点头:“所以我们更要做好我们的事,倭寇抢闵府的事你也不要再传,免得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的,我们要内紧外松,懂吗?”
目送袁守成走远后,岳天昊心里也不太平静。
对第一个消息,他尽管内心深处也像普通老百姓那样,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对驿站自身安全的忧虑。闵府戒备森严,而且为顺利办好这场寿宴,听说闵鹤元还带回了他巡抚府的亲兵营,倭寇尚且能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何况自己这驿站呢?驿站就那么十几个驿卒,万一遇到倭寇前来洗劫,能顶事么?看来明天得抽时间去拜访一下许啸斗,请他出面去找盂城卫所的曹千户,临时跟他商借一二十个兵,以加强驿站几个重要部位,比如公馆、库房、驿狱等处的防卫。估计曹千户是会答应的,一者驿站也在的防区内,他守土有责,二者听说他跟许啸斗关系不错,他不会黄了许啸斗的面子。
对第二个消息,他也有点担忧,盂城驿站作为水马大驿,修缮的任务十分繁重,有的地方不仅是修,而且是扩建,是重建。尽管自己从赴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由于缺乏土木建设的经验,其质量、进度等是否能让前来检查整饬结果的特使满意,自己还不得而知。
这两年永乐皇帝正在忙着正式迁都的事,他本来想等正式迁都的大事结束以后再来整饬驿传和漕运,但接连发生的几件事迫使他不得不提前开始这项行动。
永乐十四年秋,倭寇从浙江尖洋岛登陆,向西入三门,到天台,转而再向北攻到嵊县,一路烧杀抢掠,而且还有几股倭寇竟窜入江苏境内活动。明朝官军一方面积极调兵遣将,予以围剿,一方面将紧急军情通过驿道向朝廷禀报。从浙江嵊县到北京不到三千里,按六百里快递计算,一般不会超过五天,可是当永乐皇帝看到这份紧急军情禀报时已经是第十天的早朝时候。气得朱棣把那份奏疏向兵部尚书方宾的面前一摔:“紧急军情?这样的驿传速度也叫紧急军情?”
驿传属兵部车驾司管辖,方宾对驿传的现状多少了解一些。他见皇上发怒,连忙跪倒尘埃,进行解释:“皇上息怒,容微臣细禀。据臣所知,全国驿传还是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时大规模整饬过一次,至今已有十多年,许多地方陆驿损坏,水驿阻塞,驿舍破烂,舟马不足。浙江山区条件更差,驿卒无法骑马,只能步行,有的地方一天只能走二百多里。臣以为,要提高驿传速度,首先要全面整饬驿传。”
朱棣没法,只得忍下这口气,因为他自登基以来,虽然也意识到驿传的重要,却始终没有把整饬驿传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更没有付诸实施。
这是一件事,第二件事也发生在那年的秋天。
朱棣有个弟弟叫朱植,朱植是朱元璋的第十五个儿子,洪武十一年被朱元璋封为卫王,洪武二十五年时又被改封为辽王,藩地在辽阳。与当初封地在北京的燕王朱棣靠得最近,因而在众多的兄弟中,朱棣与朱植的关系最好。特别是建文元年七月,朱棣为夺取政权,发起“靖难之役”后,得到过朱植的支持。所以朱棣登上皇位后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封他为晟国公。
晟国公朱植有一个宠妃叫郑妃,这年秋天怀孕有喜,突然想吃荔枝。那时的北方没有荔枝,荔枝只有两广、福建那儿有。为了满足郑妃的要求,朱植便带信给两广总督范甬,让他尽快想办法送几箱荔枝到辽阳。范甬岂敢怠慢,派专人到荔枝园采购了上等的荔枝五大箱。荔枝是容易变质腐烂的时鲜水果,就像唐代一个诗人所写的:“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则色香味俱去矣。”当时两广地区天气还非常炎热,运到京城又这么远,为了保鲜,范甬动了不少脑筋,他把箱子做成里外两层,夹层里塞满冰块,箱子外面又严严实实地包上油布。然后才把这五大箱荔枝送到驿站,并填了“六百里加急”的排单。按照驿传的有关规定,“六百里加急”只有边境紧急军情或皇上的重要谕旨才能使用,一般公文传递或物资运输只能是三百里,最多四百里。
范甬为了巴结晟国公朱植,不仅违例以荔枝来假冒紧急军需物资,而且,荔枝进入浙江山区后,由于道路崎岖陡峭,五个箱子被跌破了三个,致使这三个箱子保温失效,荔枝腐烂,另两箱荔枝也只有少数能吃。那运送荔枝的驿卒被毒打一顿,几天后伤重不治而亡。
消息传出后,朝廷上下一片震惊,让朱棣十分尴尬,最后只好责成朱植赔偿两名死者的家属纹银各五百两,并让晟国公王府的两名直接责任人做了替罪羊,下令把他们处死。
第三件事是次年春天,河北饥荒,老百姓十家有九家断粮。户部让苏州、杭州两府从大运河赶运一万担粮食到河北救急。按照户部计划,从苏、杭两地到河北通州,漕运六七天时间也差不多了,结果拖拖拉拉半个月还没有到齐,结果老百姓哄抢粮店,差点激起民变。事后追查原因,大运河沿线许多地方因为年久失于疏浚,通航能力大减,加之春天又是枯水季节,船大水浅,航行缓慢。
这三件事因为是接着发生的,影响又很大,所以让永乐帝感到,驿传漕运已到了非整治不可的时候。
永乐帝是个办事很务实的人,他一旦想办这件事,就决心把这件事办好。
按理说驿传和漕运都是兵部的事,整饬工作完全可以下旨让兵部尚书方宾去干。方宾是武官出身,是大将军徐达一手培养并推荐的,带兵打仗虽有经验,但像这种整饬驿传和漕运的事就不一定胜任了。
而且,永乐帝也知道,正如方宾所说,全国驿传还是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时大规模整饬过一次,至今已有十多年,许多地方陆驿损坏,水驿阻塞,驿舍破烂,舟马不足。驿传与漕运上存在的问题积重难返,要进行全面整治,困难很多,阻力很大,没有一个尽心尽责而又清正廉洁的官员来主持是不行的。
他选来选去,权衡再三,选中了礼部尚书乔一骏。
乔一骏是一个头脑很灵活、办事很干练而又非常忠于王事的人,在任礼部尚书期间,他的官声很好,政绩也不错。特别是主持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公正廉明,为朝廷选拔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很得永乐的赏识。
永乐决定让乔一骏改任兵部侍郎兼漕运总督,专门督办这件事。当时,尚书衔是二品,侍郎衔只是从二品,低一级。为了让乔一骏心理平衡,永乐皇帝在诏书上特意注明:兵部侍郎兼漕运总督,领尚书衔。也就是说,他不仅原级别不变,而且权力比以前还大了一点。如果用世俗的眼光看,他更实惠了,因为漕运总督在当时是个许多人眼馋的肥缺。
在诏令下达后的第二天,永乐皇帝朱棣专门在中和殿单独召见了乔一骏。
中和殿与太和殿、保和殿当时被共称为“三大殿”,而中和殿最小。永乐很喜欢在中和殿单独接见大臣,特别是自己喜爱的大臣。他认为这个殿的殿名很吉利,也很儒雅,很能体现汉族文化的博大精深。
永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知道“中和”二字原出自《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即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意思是说:“中”是天下最大的根本,“和”则是最通达的道理。世界做到“中和”,天地就会各安其位,万物就能及时生长。
乔一骏在小太监小瑾子的引领下进入中和殿时,见永乐已经坐在正中的暖榻上饮茶。他赶忙疾走几步,跨入殿内,跪倒在地:“微臣乔一骏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放下茶杯,微笑着摆了摆手:“爱卿平身,赐座!”
乔一骏曾任礼部尚书多年,以前虽也单独受过召见,但永乐面带微笑、一见面就赐座的礼遇却从未有过,所以他诚惶诚恐地再次叩首行礼:“谢陛下!”然后才在小瑾子搬来的红木椅子上坐了半个**。
永乐像在拉家常似地问道:“乔爱卿现在忙什么啊?”
乔一骏欠身答道:“回陛下,臣正整顿行装,准备南下。”
“乔爱卿,对朕的新的任命,你有何想法?”
乔一骏想了想,道“禀陛下,微臣想法很多,不知陛下是愿听真话?还是愿听假话?”
永乐知道乔一骏为人耿直,猜测他一定会说出不太中听的话来,否则不会问是愿听真话还是愿听假话。便笑道:“朕当然是愿听真话,爱卿不要有顾虑,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好了。”
乔一骏道:“微臣接到诏令以后,一方面感谢陛下的信任和重用,一方面又预感到微臣会有辱使命、无功而返!”
“为什么?”
“驿传与漕运,表面看是两件事,实质上是此中有彼,彼中有此,彼此是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据微臣所知,驿传与漕运已经有十多年未加大规模整顿,目前的管理状况很糟,朝廷的欠账也很多,因而不仅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而且贻误军情、破坏吏治、滋扰百姓,激起民怨如沸……”
永乐站起身,踱了两步,又转身问:“这些情况朕都知道,不然朕也不会把你从礼部调过来处理这件事。朕只问你,要解决这些问题,扭转目前现状,关键在哪里?”
乔一骏略微思考了一下,道:“关键在人!”
“愿闻其详。”
“臣说‘关键在人’,意思有三点。其一,关键看陛下此次整顿驿传的决心大不大;其二,关键看整顿者自身的素质高不高;其三,关键看整顿的措施硬不硬。此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永乐点点头:“好!爱卿言之有理。现在看来,前两点都不成向题:其一,朕这次思考再三,长痛不如短痛,整治驿传同时整治漕运的决心是下定了;其二,朕既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爱卿,也就相信爱卿会全力以赴,不辜负朕之所托,会把事情办好。至于第三点措施硬不硬嘛,爱卿可以提出来,只要对此次整治有利、有益,朕一定会答应你!”
乔一骏站起身,又趴下叩头:“陛下圣明!谢陛下的信任和玉成。微臣现在只提一个要求,只要陛下答应,臣这次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完成陛下的重托!”
永乐也很爽快:“爱卿站起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臣的要求是十六个字。”
“哪十六个字?”
“王公重臣,违例必究;按需拨付,补足欠账。”
乔一骏之所以在临行之前向永乐提出这一点,是有原因和背景的。
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以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想依靠宗室子孙来限制和监督地方军政官吏。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尔。”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曾先后三次分封诸子为王。他从二十八岁生长子朱标,到六十五岁时生幼子朱楠,一生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除有两个儿子早夭、长子朱标为太子外,他共分封了二十三个亲王。这些亲王分别驻扎在太原、北平、大宁、广宁、宣府、辽阳以及青州、桂林、西安、开封、武昌、长沙、成都、南阳等边陲要塞、名都大邑。
四儿子朱棣被封在北平为燕王。
但太子朱标福浅,他并没有即到皇帝位,在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也就是朱元璋六十四岁那一年就病故了。老二朱木爽死于洪武二十八年,老三朱木冈死于洪武三十一年,都是在朱元璋之前死的。朱棣在二十六个兄弟中排行第四,在诸弟兄中能力又最强,在这种情况下,按理说最有希望作为皇位的继承者。可是不知为什么,朱元璋却立了已故太子朱标的儿子,也就是长孙朱允炆为皇储,这就是后来的建文帝。

建文帝朱允炆生性懦弱,缺乏主见和魄力,他登基后,听从大臣黄子澄等人的建议,开始削藩,并先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削去了周王、湘王、齐王、代王、岷王这五个藩王的爵位,把他们全部废为庶人。这五人中除湘王朱柏**而死外,其他四人有的被软禁,有的被迁往边远地区。
俗说“兔死狐悲”。
朱棣不可能束手待毙,而且他早就对父亲把皇位传给朱允炆的做法不满,便以“清君侧”为名,发起了“靖难之役”,从北平起兵南下,通过四年的战争,赶走了侄儿朱允炆,成了明朝第三任皇帝,年号永乐。
朱棣本身就是以反对“削藩”的名义夺来皇位的,所以登基后曾向其尚健在的弟兄们许诺不再削藩,但调走了所有王府所辖的军队,只保留他们政治上的特权。
这些藩王有的尚能安分守己,有的却依仗权势,为所欲为,像晟国公朱植这样的大有人在。
乔一骏之所以首先提出“王公重臣,违例必究”这个要求就是针对这种现象的,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整饬驿传和漕运就是一句空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驿传和漕运之所以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到了非收拾、非整治不可的地步,是与一些王公重臣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而兵部车驾司官员不敢管、管不了分不开的。
乔一骏在仕途上风风雨雨地跋涉了这么多年,对个中弊端心知肚明。他知道,他如果不在这个时候把这个敏感而又棘手的问题提出来,让皇帝首先解决,仅凭他自己的一身正气是难以完成圣命的。
这是乔一骏的聪明之处,也是乔一骏的果敢之处。换了别人,是不会当面向皇帝提出这个问题的。
听到乔一骏说出“王公重臣,违例必究;按需拨付,补足欠账。”这十六个字,永乐一开始呻吟不语。他也知道能不能真正落实这十六个字确实是能不能把驿传、漕运的整饬工作进行到底的关键,乔一骏的要求并不过份!
为了江山的千秋万代,以前没有的,可以创立;以前自己虽对皇兄皇弟们有过许诺,但现在事实证明这个许诺不合理,影响自己政权的巩固,也可以纠正!
他还想到前天刚读过的《吕氏春秋》里的一篇小文章《察今》,其中有这么几句话让他深受启发: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在,法虽今而在,犹若不可法。故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
这一大段话的意思是:
做皇上的为什么不能一味地袭用上一代老皇帝时期的法令制度?并不是那些法令制度不好,是因为我们(指现任皇帝,以下同)不能去学。上一代老皇帝时期的法令制度是从再上一代流传下来的。在这个漫长的流传过程中,人们有的会补充它,有的又会删削它,怎么能一成不变地去袭用呢?即使人们没有补充和删削,也还是不能一味地袭用。大凡是上一代老皇帝时期的法令制度,都是适合当时的形势的,当时的形势不会与那些法令制度一同流传下来,因此那些法令制度现在虽然存在,我们还是不能一成不变地去袭用、继承。所以,我们应放弃上一代老皇帝时期现成的法令制度,而去学习研究制定那些法令制度制定时的根据和原因。上一代老皇帝制定法令制度的根据是什么呢?是人啊!
一个明智的君主就是要有这种胆魄、这种勇气、这种胸怀去“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况且先人们早就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为什么要让诸王爷搞特殊化呢?
想到这里,他严肃地点点头:“行,朕答应你!这十六个字朕都答应你!你这次下去整治驿传和漕运,如果遇到敢有阻扰和破坏者,不管是地方官员也好,王公重臣也好,一视同仁!至于整饬修缮所需银两,爱卿可与户部联合,搞一个预算,按预算拨付,专款专用,任何人不得截留或挪用!”
乔一骏一听,喜出望外,赶忙跪下瞌头,并激动而又由衷地称颂:“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永乐也为自己的这一决定而高兴,因为他终于又越过了一道坎。
他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有点意犹未尽,转身吩咐:“来呀,笔墨伺候!”
不一会,小瑾子便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笔砚,还有一幅皇帝专门用来写御旨的上等黄绢。
在一般情况下,皇上要下御旨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有关部门要想解决什么问题,就将此问题以及解决办法写成奏疏上呈皇帝,皇帝御览后如同意按此办法执行,便签署“已阅,同意。”四个字;如不同意便写上“留中”两个字。奏疏转到中书省后,中书省则按皇上的御批把奏疏分成两类,“留中”的存档;“同意”的则重新用专门的黄绢抄写一遍后送到司礼监那儿盖上皇上的大印(即御玺),下发到全国各地。这种御旨在运转过程中环节较多,运转速度较慢,所以一般适用于普遍要解决且不是太紧急的问题。
第二种:有关部门要想解决什么问题,且这种问题比较紧急,则在上朝时当面向皇上禀报(有一定私密性的则在散朝后要求单独向皇上禀报),皇上听了禀报后认为确实重要,便责成该大臣代笔,拟成旨意,再经皇上过目定稿,抄在专用的黄绢上后用印。然后由专门的宣旨太监去宣布。
第三种:皇上认为某事特别重要,便亲自拟旨,亲笔写旨,用印后交由某大臣去按旨办理。
乔一骏现在将要得到的就是这第三种类型的圣旨,相比之下,这种圣旨比前两种圣旨要重要得多。
乘小瑾子在桌上铺着黄绢的时候,乔一骏便轻轻走过去为永乐磨起墨来。他知道,皇上的这道御旨是为他而下的,而且与刚才所说的内容有关。
果然,永乐提笔在手,略略想了一会,便在黄绢上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朕惟自古帝王之兴,必创制立法,以贻万世。而驿传、漕运,国之血脉及大要也,非整治不足以清吏治,非肃涤不足以充仓廪。今敕令乔一骏为兵部侍郎兼领漕运总督,加尚书衔。凡所勘察臧否,无论王公重臣,违例必究;所需缮银,由户部按实拨付,补足欠账。毋令有违,以彰其事。
钦此。
永乐十五年某月某日
他写完后,亲自在后面的日期处加了御玺大印,然后对站在旁边的乔一骏说:“乔爱卿,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此时的乔一骏不仅非常满意,而且对完成这次任务信心十足。因为他从这幅永乐亲笔所写的诏令中,仿佛看到了永乐整肃吏治、整肃驿传、整肃漕运的决心,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美好前景。
有了这幅御笔诏令,他的工作将会所向披靡、胜券在握。
因此,此时的他热血沸腾、信心百信,与进殿时的犹豫彷徨、首鼠两端的心情判若两人。
他“啪”地跪下地,双手举过头顶,从小瑾子手里接过诏令,叠成几折,很庄重地藏进怀里,然后对永乐像宣誓般地说:“陛下,有您这幅御笔诏令,微臣的腰杆就挺得直了,头颅就昂得高了,胆气就变得壮了。臣一定不负圣恩、不辱使命!”
永乐连连点头:“好好,朕就听爱卿的好消息了!”
回到家里,乔一骏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他让人找来好友、国史院编修贾叔蹇,一方面与他分享心中的喜悦,一方面要乘这个机会向他讨教有关方略,以确保这项整治工作完成得好上加好。
贾叔蹇是江苏盂城人,与乔一骏是同科进士,很有才华。有《望尘集》、《毅庵诗抄》、《戏彩堂诗集》等作品刊行于世,并曾参与《永乐字典》的纂修,其人品和学识都深受乔一骏敬佩。他二人平常交往甚多,谁遇到了高兴的事或烦心的事都会邀约对方一道儿喝酒倾诉。
贾叔蹇为人很爽直,与乔一骏的关系又很好,所谓“俗不拘礼”,所以一进乔府,他就扯开嗓门叫道:“乔老爷,你今天请我登门,预备了什么好酒好菜呀?”
乔一骏连忙跨进客厅,对贾叔蹇拱拱手:“贾兄大驾光临,岂有怠慢之理。今天把我珍藏了十六年的女儿红,先挖两坛出来,与兄一醉方休怎么样?”
贾叔蹇笑道:“把你珍藏了十六年的女儿红挖出来招待我?令千金还没有到出阁的年龄啊!”
乔一骏道:“不瞒贾兄说,小弟今天遇到的喜事比小女出阁还要高兴,所以请贾兄一道来分享!”
贾叔蹇道:“什么喜事让你这么高兴?”
乔一骏道:“小弟调到兵部任侍郎了,并兼领漕运总督,加尚书衔。”
贾叔蹇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刚才还在家里念叨着,贤弟当礼部尚书当得好好的,而且政绩不错,有口皆碑,怎么又调你到兵部去?而且这只是平级调动,不知你到兵部具体署理什么?”
“具体署理驿传和漕运。”
贾叔蹇摇摇头;“这两件事都是令人头痛的事,别人避之还唯恐不及,贤弟为什么却感到高兴呢?”
“小弟不是为能做这两件事感到高兴,而是能为皇上这次整饬的决心和魄力而高兴!”
“噢?有多大的决心和魄力?”
乔一骏从怀中掏出黄绢,平铺在贾叔蹇面前的茶几上:“你看这个!”
“皇上御笔诏令?”
“对。”
贾叔蹇认真看了一遍,脸上也有了喜色:“好,好。可惜这诏令中的‘凡所勘察臧否,无论王公重臣,违例必究’十六个字是针对你这次整饬驿传和漕运的事情而言,不是指所有的事情!你的任务一完成,事易时移,他们又我行我素了。”
“话不能这么说,皇上能有这个改变,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呀。万事开头难,只要这个头开下来,今后就好办了,我们不能奢望一锹挖个井,一口吃成个胖子!”
贾叔蹇赞同地点点头:“唔,有道理,有道理。这事是我朝国策上的一个很大的转折点,其意义深远得很,确实值得庆贺,你的‘女儿红’呢?捧上来吧!”
不一会,侍女摆上了菜,抬上来一个酒坛,拍去坛口的泥封以后,一股清醇的酒香气直扑鼻端,果真是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两人对饮了几杯以后,话题又转到乔一骏调任的事情上来。
乔一骏道:“贾兄,你看小弟这次下去,是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下去,还是轻车简从、微服私访地下去?”
贾叔蹇想了想,道:“以愚兄看,各有利弊。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下去,可以很好地宣传皇上的御笔诏书,起到一种敲山震虎的震慑作用,让一些为非作歹、营私舞弊者能有所收敛。但是这样下去很难找到证据、铲草除根,等你这阵风一过,那些不法者又会卷土重来。轻车简从、微服私访地下去虽然有点冷冷清清的,起不到宣传和震慑作用,但可以收集到证据,可以把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拖出来,把情节恶劣的为首者绳之以法,从而达到最终解决问题的目的。均之二策,可能后者的实际效果会好些。”
“你是说,最好是轻车简从、微服私访?”
“对。”
“老实说,小弟也有这个意思。只是……”
“贤弟担心什么?”
“小弟只是担心这样盲无头绪地下去转悠,不仅在时间上会旷日持久,而且也会因抓了小的漏掉了大的,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贾叔蹇沉思了一会道:“仔细想想,你的担心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事先能选中一个比较典型的省,有目的地去查一查、访一访、整一整,搞出名堂后再由此及彼、举一反三,整个整饬工作就会被带动起来。”
乔一骏点点头:“好,这个主意好。哦,我想起来了,我有个门生叫岳天昊,去年分到你们江苏的盂城做驿丞,我走江苏这条线怎么样?”
“可以。你直接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既有水路驿站,又有陆路驿站,而且运河又是江淮漕运的主要通道。听说江苏巡抚闵鹤元极为贪财好色,那两江总督朱元珑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就不信他们在驿传和漕运上就那么奉公守法、循规蹈矩?”
乔一骏兴奋起来:“不错,就按贾兄说的办,沿京杭运河一路南下。来,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为小弟出了这么多的好点子。说实话,我原先对如何当好这次钦差,完成皇上交给的使命,脑子里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现在经你这么一分析一解说,我头脑清醒多了。”
贾叔蹇与他喝了一杯,道:“不过,贤弟也不能高兴得过早。选这条线,我倒为贤弟担心两点了。”
“哦?请贾兄赐教!”
“据我所知,那闵鹤元的父亲在太祖高皇帝时曾任文渊阁大学士,很得太祖的赏识和重用,因而在朝廷上下,各种各样的关系盘根错节,现在各省的巡抚中,有不少人出自他父亲的门下。闵鹤元本人在仕途上也已沉浮多年,很懂得为官之道和如何巧妙地隐藏自己。去年曾有两名御史联名参奏弹劾他,但因为证据不足,反而被反咬一口,罢官去职不谈,还差点儿丢了脑袋。”
“你是说去年的那件私盐案?”
“对。从种种迹像判断,那件私盐案的幕后肯定通向闵鹤元,这是毫无疑义的,可那两名御史就是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你说闵鹤元这家伙狡猾不狡猾?而且,两江总督朱元珑也不好对付,他可是当今圣上的堂房叔叔啊……我担心,皇上这道御笔诏令在他那儿到底有几分效应?”
乔一骏一愣:“会这样吗?”
贾叔蹇笑了笑:“我猜测可能会,因为朱元珑不仅职高权重,是皇亲国戚,而且不是他一个人,在他身后可能还站着一大批人。到时候,牵动葫芦带动瓠,即使永乐爷想维护他这道御笔诏令的权威性、严肃性,恐怕也会投鼠忌器、三思而后行啊!”
乔一骏想了想,点头道:“贾兄说得有道理,事在人为吧。退一步讲,现在我不能去考虑这些问题。如果现在就去考虑这些问题,畏首畏尾,缩手缩脚,那就干脆知难而退,辞了这个差事算了。”
贾叔蹇道:“贤弟这种敢说敢为的气概,愚兄不胜佩服之至。来,为预祝贤弟心想事成,咱俩再干一杯!”
不知不觉,一坛“女儿红”已经见底。
乔一骏欲让家仆再去搬一坛来,贾叔蹇阻止道:“行了,酒够了,我今天喝得已经够多了。等你完成使命回京,到寒舍去,我约一帮朋友为你庆功。寒舍虽然没有‘女儿红’,但寒舍有十几坛‘真一酒’,是我家乡盂城的亲戚们带来的。据说这种‘真一酒’的配方还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到盂城会见秦少游时提供的,口味不逊于‘女儿红’呢!”
乔一骏一口应承:“行,咱们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一定到贵府叨扰,你就让嫂夫人先做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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