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决胜千里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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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万三平时并不是巧言善辩之人,但刚才这段讲述却讲得有声有色,很是吸引人,也许这是他亲身经历的缘故,他不需要任何附加的修饰,也不需要讲究遣词造句,他只是原原本本地讲出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而已。
岳天昊喝了口茶,指指万三面前的茶杯:“喝口茶润润嗓子,这是正宗的洞庭湖‘雨前碧螺春’,又是用无根水泡的,味道纯,你刚才喝了认为怎样,是不是感觉有点儿不同?”
万三笑道:“我是个粗人,对喝茶也没什么讲究。管它是下雨前采的还是下雨后采的,也管它是什么水泡的,只要是茶叶,能泡出色来,能解渴就行。”
岳天昊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一者昨晚与袁守玉一夜缱绻、身心愉悦,二者万三带回了姓韦的证人,一私一公,两个压在心头的心事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所以他的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他对万三解释:“‘雨前茶’不是下雨前采的茶叶,而是‘谷雨’这个节令之前采的茶叶。有人认为‘雨前茶’没有清明前采的‘明前茶’好,其实这是一个误解。茶叶采摘的最佳时期一要看品种,二要看产地。碧螺春是洞庭湖畔的好,而洞庭湖碧螺春又是谷雨前采摘的为上品。茶叶好还要水好,湖里的水、河里的水、井里的水,甚至天上落的雨水都是‘有根’之水,我说的‘无根’之水是冬天采集的雪放在埋入地下的大缸里自然融化而成的。当然我平时也不喝无根水,这种无根水毕竟数量有限,采集也比较麻烦。这种水是专门用来招待那些前来住驿的高级官员的。前段时间乔大人贾大人来,我让袁守玉打开一缸,你现在是功臣,这茶是专门用来招待你的,我算是沾你的光呢!”
万三有点受宠若惊,他苦笑道:“岳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其实岳大人用这种好茶招待我,我是熊瞎子进了苞米地——胡糟踏!”
两人说笑了一阵,岳天昊突然想起一件事:“万三,蓝吉诚、闵鹤元派护院和打手追杀姓韦的,这可是一条重要线索,不知你留下证据没有?要知道,这些家伙都是些恬不知耻之徒,真正追查起来,他们会赖得干干净净,从根本否认有过这茬事!”
万三道:“有,蓝吉诚的证据有。那是蓝吉诚乘朱、杨两个护院带给闵国桢的亲笔信。我刚才忘记说了,闵国桢被我一顿训斥,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带着朱、杨两个护院和两个驿卒逃走后,我发现地上有一封信,可能是那小子跌倒时从胸前衣服里滑落出的,你看,就是这!”说罢从腰间掏出那封信交给岳天昊。
岳天昊抽出信笺,展开一看,没有几句话:
国桢吾儿如晤:
韦姓商人借驿道运盐,数量较大,此事理当慎重处置,不宜对外宣扬,以免被动。老夫思之再四,韦姓商人羁押于河西驿终是不妥,今特派朱、杨两位护院前来你处,你可将韦姓商人交付他们带回蓝府,如有异常,亦可杀之,以绝后患。
父字不宣
某月某日
读罢短信,岳天昊喜道:“太好了,有了这几行字,姓蓝的就是铁嘴铜牙也抵赖不了了。哦,你说有两拨人追杀你们,后一拨是闵鹤元派来的,你怎么知道是闵鹤元派来的?你们又是在什么地方遭遇上的?”
万三道:“是在江苏最北面的邳州,骆马湖湖边。”
“哦,那地方我知道,骆马湖在洪泽湖北边不远,据说原来跟洪泽湖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湖,后来不知怎么的,水位下降了,陆地露了上来,就把一个湖分隔成了两个湖。那地方离我的老家只有几十里。”
“闵鹤元那老家伙可真会选地方,邳州是大运河的必经之地,离大运河东北不远有一座艾山,艾山虽不高,但山脚下就是驿道。所以迭择艾山既可控制陆路驿道,又可兼顾水上驿道。”
“据我所知,闵鹤元在任江苏巡抚之前,曾当过江淮转运使,自然对江淮一带的地形及水陆路道比较熟悉。他派人半路拦截你们干什么,也是想杀人灭口吗?”
万三喝了口茶:“岳大人你别急,让我从头说起吧……”
吸取了在山东莘县的教训,万三他们在以后南下的行程里,晚上都尽可能住在驿站里,而且一到当地驿站以后,都亮出身份与驿站取得联系,请驿站加派驿卒看守,所以接连两天倒也平安无事。进入江苏境内以后,大山少了,道路好走了,所以速度也快了许多。
这一天他们一行六人来到邳州,看到那波光粼粼的骆马湖水,几个人都很兴奋,压抑的心情逐渐舒展开来。在山东时,一路上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单调得近乎乏味。这会儿绿树多了,流水多了,连空气好像都甜润清新多了。到达邳州城时天刚傍晚,离天黑虽然还有一个时辰,但万三还是决定住下来,不再向前赶路,一者因为一个时辰赶不了多少路,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反而不好办;二者自莘县那一次遇险后他们紧赶慢赶太辛苦了,得稍微放松一下。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是万山在太湖当湖匪首领时就悟出的道理,那时他在组织过一次比较大的行动以后,往往在留下部分人轮流值岗后,放其他喽罗半天或一天的假,发一些银两,让他们到附近的镇上去吃喝嫖赌,各取其乐,轻松轻松。放假前,他把那些喽罗们召集起来训一次话,先是表扬一下在这次行动中办事利索、敢冲敢斗的,训斥一些不听指挥、胡打蛮撞的,然后根据各人的表现发放赃银,表现好的多发,表现差的少发甚至不发,让喽罗们感觉到他的恩威并用、赏罚分明,然后再宣布几条放假时的纪律。他的纪律虽然颠三倒四有好几条,归纳起来其实就是八个字:“尽情作乐,不出事故”。什么叫尽情作乐、不出事故?因为他知道他的喽罗们各有所好,有的好酒,好酒的你就去吃去喝,但不能喝醉了闹事;有的好赌,好赌的你就三五个聚到一起去赌,但赌输了你不能红脸,更不准打架斗殴,影响兄弟间的感情;有的好色,好色的你就到镇上妓院去嫖,但不能窜到老百姓家去**民女。当然吃喝嫖赌都需要钱,那些得到奖赏,特别是奖赏多的好办,所发的银子一般说足够这半天或一天的花销了。那些得到奖赏少甚至没有得到奖赏的怎么办?向万头儿借,不收利息,在下一次奖赏中如数扣还。
万三在邳州驿丞的陪同下亲自把韦姓商人关进邳州驿囚室,并仔细检查了安全以后,对那四个捕快道:“今晚放两个时辰假,大家自由活动,但巳初后巳正前(相当于现在夜里10时——作者注)必须回到驿站。”
其中有两个捕快道:“要玩你们去玩吧,我们睏死了,只想早点儿睡觉。”
另两个道:“我们去逛会儿街,顶多个把时辰就回来。”
万三点点头挥挥手:“行,各取所需吧,晚饭也是这样,上街的就到街上吃,不上街的就在驿站吃,酒可以少喝一点,以不醉为限!”
大家分手以后,万三独自一人悠哉游哉地向驿站外走去。他一生别无所好,只好两个字:一是“酒”,二是“色”。但他喝酒不是狂喝,虽然酒量很大,但他能把握得住自己,很少醉过,特别是遇到有事在身的时候,他也只是喝个半成数,解解酒馋,过过酒瘾而已,从不恋着酒盅酒壶不放。他嫖女人也不滥嫖,很讲究女人的姿色、品位,不是那种见了年轻女人就想上的角色。比如自到盂城以后,他看中的也只有留春苑的苏欣欣。
他和苏欣欣会过两次。
刚到盂城第二天晚上,他寂寞无聊便带了两锭银子去逛妓院,连走了两家,看到的都是些三四流的便宜货,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听人说留春苑一个叫苏欣欣的姑娘是从苏州来的挂头牌的角色,只是价钱太贵。他不怕贵,他有的是银子。
但当他跨进留春苑,点名要会苏欣欣的时候,鸨母告诉他,苏欣欣今晚已经有客了。他当时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随手塞给鸨母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笑道:“不要紧,今天不行,明天;明天不行,后天!不过,你得让我见见苏小姐是什么样儿的,就像我们做生意的,成交之前总得先看看货色对不对?”
鸨母见他语言豪爽、出手阔绰,一边让侍女奉茶,一边道:“苏小姐今晚接待的是一位贵人,客官不宜打扰。您先喝茶,待会儿她如果出来,我指给你看行不行?”
大约两盏茶以后,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说笑着走下楼来。那年轻女子看了万三一眼,微微笑了笑便款款走出门去。万三心里猜测,这大概就是头牌姑娘苏欣欣了。果然,鸨母走过来,道:“刚才过去的就是苏姑娘,广陵府知府王大人慕名专程来会她,轿子在门外候着,请她去吃晚饭呢!”
万三被苏欣欣看了一眼,像被勾去了魂。他想,能和这样的女人共度良宵,再多的银子也值!于是第二天天还没黑,他打扮齐整,特地多带了点银子又赶到留春苑,满指望能一亲芳泽,可是鸨母告诉他,苏姑娘被王大人带到广陵玩瘦西湖去了,恐怕有两三天才回来。他嘴上说:“不要紧不要紧,我等她回来。”可心里在骂:“他奶奶的,你这个王八蛋想独占花魁呀!”
尽管鸨母说苏姑娘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可是接连几天,万三还是吃了晚饭就去留春苑候着,而且每次去都要塞给鸨母一锭银子,弄得鸨母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要安排另一个漂亮姑娘来接待他。他还是笑笑:“不要紧,不要紧,我等她!”
苏欣欣终于回来了,鸨母自然为万三说话,夸万三如何慷慨大方、如何倜傥风流、如何痴情等候等等,夸得苏欣欣心中怀疑:鸨母一定是得了那个客人不少好处,她过去很少这样夸赞某一个客人的。在鸨母所夸的三个“如何”中,她最感兴趣的是第三个,当她得知那个客人就是她那天出门时看到过的魁梧大汉,并且连续四天都来等她而对其他姑娘一口回绝时,她心动了,她想会会这个痴情汉。所以当天晚上,万三终于如愿以偿,与苏欣欣共度了一个难忘的良宵,当然,为了这一晚,他花去纹银一百两,外带一枚镶着钻石的戒指——银子给的鸨母,钻戒戴到了苏欣欣的手上。
万三第二次去见苏欣欣是临北上去河西驿押解韦姓商人的前一天晚上,第二天早上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透过窗棂格档的玻璃,依稀看到客厅里坐着的一个人很像岳天昊。那时候男人逛妓院虽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但岳天昊毕竟是他的上司,见了面总有点尴尬,自己倒不怕什么,他是怕岳天昊抹不开面子。但出来后他又想,岳天昊到留春苑去也许是有什么事,也许是找什么人,因为逛妓院一般是晚上,哪有大清早就去逛的!
从那天到现在已经有整整十天了,十天中他没有碰一下女人,这对于他这个正当“虎狼之年”的正常男人来说确实有点儿饥渴难忍了。
他知道这驿站附近一定会有妓院,时间还有两个时辰(古代一个时辰相当于现在两个小时——作者注),所以他并不着急。他准备先吃晚饭,酒足饭饱后再去干那事儿才有劲,这是他的经验。他顺着那条东西向的大街不疾不慢地逛着,不一会,就跨进一家路边的叫着“吃吃看”的酒肆里,向跑堂的店小二点了一壶酒,一盘酱牛肉、一碗卤肥肠、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二斤切饼。店小二满脸是笑地送来一壶茶:“客官您先润润嗓子,您点的酒和菜一会儿就到!”
“吃吃看”酒肆虽然不大,只是楼上下六间,生意却不错,里面几乎座无虚席。经常在江湖上跑的人都知道,喝酒吃饭就是要选择顾客多的店,宁可多花点等候的时间也不能到那些门可罗雀的饭店里去吃。因为除了口味好丑、品种多寡、价格高低等因素外,生意好的店里的菜都是新鲜的,而生意差的店里的菜大都是不新鲜的。
喝了两盏茶功夫,店小二托着一个托盘动作灵巧地穿过桌与桌之间的空档,来到他面前,一边唱着菜名一边从托盘里向外端菜,在为他斟上酒后,道了声:“客官您慢用!”便又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万三所坐的位置正好脸对着大门,加之今天的肚子不是太饿,所以他一边慢条斯里地吃喝,一边冷眼打量着门前进进出出的人。这时只见门口一下子鱼贯而入地走进来四个人,为首的一个掀开头上戴的斗笠,露出一个大光头。他把手中拿着的一把用布袋套着的佩剑向账台上一拍,嘶哑着声音问:“老板,楼上有空座吗?给咱弟兄安排一下,最好是包厢!”听声音好像是南方人,万三在太湖一带混了多年,那一带人的声音听熟了。
柜台里的老板站起身,谄媚地裂开笑脸:“对不起,客官,楼上的座位都是包厢,都满了,能不能稍等半个时辰?”
大光头旁边的一个后背上插着双戟的瘦子嚷道:“不行,咱哥儿们早点吃饱喝足了还得去办事!”
“你们如果着急就在楼下安排怎么样?”
一个留着蚂蚱胡的年轻人插上来:“楼下没有空桌,难道要我们弟兄四个分开?”
这时店小二走上去解释:“几位大哥先歇一会,小的这就去安排!”
因为万三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所以店小二径自走过来,先是提起酒壶为他斟满酒,接着指了指旁边那桌一个空座位笑道:“还得麻烦委屈客官您一下,为他们四个腾个座。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
如果按过去的脾气,听了这话后,他一巴掌甩过去至少得让店小二断掉两颗牙,到盂城驿以后,他的这种暴躁脾气收敛了大半,加之今晚他要去温柔乡里找温柔,不想惹事生非,也就没有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声:“嗯”。
店小二喜出望外,向邻桌两个食客打了招呼后,一边对着万三点头哈腰表示感谢,一边帮他把酒壶菜盘等一样一样地移过来。万三的新座位背对着大门,正对着刚进来的四个人,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言语举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是曾在太湖上做过多年无本买卖的人,做这行当的一个基本功就是察颜观色、摸清对方的底数,以确保行动的成功。这四个人显然是一伙的,从穿着打扮和言语举止看,他们既不像执行公务的衙门公差又不像为财奔波的贩夫行商;既不像游山玩水的公子王孙又不像平凡普通的平头百姓;既不像浪迹天涯的武士侠客又不像迂腐斯文的骚人墨客。从那旁若无人的傲慢神情、不带任何行囊的利索身手、急于餐后办事的粗鲁对话以及他们或长或短的随身兵器来分析判断,他们有可能是受雇于人、从南方赶来执行某一项秘密使命的练家子!
万三正在冷眼观察思量,店小二已把桌子擦抹干净,招呼大光头、蚂蚱胡、瘦高个等四人坐好,正在问:“请问四位大哥,想吃些什么菜?我们这里的特色菜有‘红闷驴钱’、‘清炖王八’‘酒蒸蛾丸’等,对你们几位可是极有用的。”
大光头有点不耐烦,掏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搁:“别他奶奶熊的跟老子卖狗皮膏药,有什么好的尽管上,要快点,咱们还有事情!”
店小二连连答应:“好好好,这就来这就来!”
蚂蚱胡毕竟年纪轻、见识短,他问:“大哥,他刚才说红闷驴钱?什么驴钱?”
“你奶奶熊的连驴钱是什么都不懂?”大光头笑的声音像公鸭在叫:“驴钱就是公驴**的那玩意,杀驴时把它割下来晒干切成片,因为薄簿的圆圆的,中间还有个洞,形似铜钱,所以叫驴钱。这道菜可是专门用来壮阳的,待会儿菜上来时你多吃点儿吧,我的小兄弟!”
蚂蚱胡笑了笑,好像并没有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惭,倒是有点儿“虚怀若谷”“求知若渴”的精神,他又问:“王八我懂,在我们那儿叫甲鱼。蛾丸是什么?这菜用酒来蒸是第一次听说。”
“蛾丸大概是用什么蛾子做成的丸吧?”瘦高个解释道。
蚂蚱胡道:“你他妈这是什么解释?蛾丸就是蛾子做成的丸,谁不会这样说?你不会放屁就不要放,别他妈的**里插芦花,假充大公鸡!”说罢看了看大光头,意思还是让他说。
大光头摇摇头:“他奶奶的熊现在饭店里为招揽生意,专在菜名上搞花样。有一次有个道上的朋友在江宁一家酒店请我喝酒,上了一道菜叫什么‘天长地久’,够新鲜的,你们说这是什么玩艺做成的菜?”
那三人道:“猜不出。”
“他奶奶熊的,等那道菜端上来一看,是个砂锅,里面躺着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是两只都是半边的鸭子,不过一半是天上飞的野鸭,一半是地上走的家鸭!”
那三人听罢一齐大笑起来。
大光头没有笑,只是用筷子指指瘦高个:“其实老三刚才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对,蛾丸就是蛾子做成的丸嘛,至于什么蛾,等菜上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其实这道菜万三上次去通州时就吃过,这是北方的名菜,也是用来补精壮阳的。菜的主要原料是破茧后的雄蚕蛾,这时候的一只雄蚕蛾能连续不断地与几十只雌蚕蛾交配,并让它们产卵,这说明雄蚕蛾的交配能力极强。“酒蒸蛾丸”就是把破茧后的雄蚕蛾用炆火焙干研成末,洒在蜂蜜和面粉里调匀,搓成一个个小圆子,然后用酒蒸熟。
不一会,酒菜都已齐备,四个人也不谦让,各自埋头吃起来。吃饭过程中,万三好像听他们提到“闵大人”、“银子”、“快刀斩乱麻”之类的议论,虽然声音不大,又隔了一张桌子,万三还是听清了这几个词。
一种潜意识让万三感到,这四个不速之客可能与自己办的事有关。他这时已经不打算再去妓院,他想进一步摸清他们的来路,不然,即使去搂着一个仙女,也会感到心神不定。这时他已经吃完,为了怕引起他们的怀疑,他结了账,走出店门,站到街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下去等候。
这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吃吃看”酒肆已经到了一天中生意最忙碌的时候,门口一字儿排开的四盏大灯笼下面,食客们进进出出。万三很满意自己所选择的地点,他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每一个出门食客的脸,但食客们根本不会看到他。
果然又一会,大光头一行四人打着饱呃,从店里出来了。蚂蚱胡道:“大哥,你们先走吧,我逛会儿街就回去!”嘴上在说,两眼却骨碌碌地盯着街上走过的年轻女人看。
瘦高个道:“大哥别信他的鬼话,这街有什么逛头?难道比江宁城还热闹?他一定是想去逛窑子!”
“逛窑子又怎么样?吃了那么多的驴钱和蛾丸,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灵不灵?”
在店里一直没有听他开口的小个子似乎也想去:“大哥,要不咱们一道去吧,你瞧这北方的女人,个子高、皮肤白、**大,味道跟咱南方的肯定不一样。反正现在离行动的时间还早,咱就先去乐一乐、放松放松吧!”
看来大光头还确实有点儿大哥的威信。他手一挥,断然道:“不行。今晚咱们得踩一踩道儿,还得养精蓄锐,要乐明天等把事情办妥了,咱们再安安心心、痛痛快快地乐!”
他们一边说一边顺着街道向北走,蚂蚱胡老二和小个子老四尽管不太情愿,却不敢公然违抗,只是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万三怕他们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就那样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跟着跟着,万三发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两边的房子也越来越稀,原来是到了郊外。再向前一段,一座黑黢黢的大山出现在路边。他突然想起,邳州驿丞对他说过,邳州城郊有座艾山,虽然不算太高,却非常险峻,又扼守着水陆交通要道,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估计眼前出现的就是艾山了。
这些家伙,酒足饭饱以后到这荒郊野外来干什么呢?万三正想再向前挪挪,却听大光头说道:“不错,这地方不错,你们看那山脚下就是乱葬岗,又是坟头又是石碑又是杂树,不要说咱四个人,就是埋伏四十个四百个也绝对没问题。”
“大哥,我们辛辛苦苦地埋伏在这里,万一人家不从这儿走,我们岂不是白辛苦了么?”
“不从这儿走?南来北往就是这一条大道,除非他们个个长了翅膀从天上飞过去!”
万三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四个家伙是要打伏击,天这么晚了,伏击什么人呢?正想着,那四个人却转身往来路走去,搞什么鬼?不是要伏击的吗,怎么又回转了?这时他突然想起在酒肆门外大光头的话:“今晚咱们得踩一踩道儿,还得养精蓄锐,要乐明天等把事情办妥了,咱们再安安心心、痛痛快快地乐!”噢,原来是在为明天的行动踩路子。万三笑了,自己过去在太湖当湖匪的时候,在实施一次重大行动前,不是也要事先踩踩路子吗?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现在只是不明白,他们的行动究竟跟自己有没有关系。
带着这样的疑问回到驿站以后,他先到关押韦胖子囚室看了看,向门外看守的两名驿卒问了问情祝,见一切如常,便回到住处。本来他想把晚上看到的情况通报给四名捕快,但又改变了主意,一者他们都已睡下,叫醒他们只告诉这点点事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毕竟那只是自己的猜测和怀疑;二者他们是明天在艾山设伏,今晚不会威胁到驿站的安全,明晨起来动身后再提醒大家提高警惕就是了。
当天晚上,他还是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把朴刀放在枕头下边。这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到关押韦胖子的地方转了一圈后来到驿丞室找到驿丞,向他详细询问了艾山附近的地形地貌以及向南的驿道情况。邳州驿丞告诉他,艾山离驿站并不远,就在驿站南面不到两里路的地方,山上就是悬崖峭壁、乱葬岗子、杂树林子多一些,近几年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盗匪聚集或拦路抢劫的事,过了艾山,基本都是大路。
驿丞表示,万三如果担心通过艾山时的安全,驿站可以多派几个驿卒护送他们。万三摇摇头,婉言谢绝了驿丞的好意,因为他自己委实弄不清昨晚看到的那四个家伙在艾山设伏所袭击的对象是不是自己这一帮人。而且退一步说,即使他们袭击的目标是自己,他也不怕。从人数上说,对方是四人,己方是五人;从形势上说,采取伏击的原因是攻其不备,现在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以暗攻明的伏击就失去了意义,变成了明明白白的短兵相接。
在吃早饭时,他把自己昨晚在饭店看到的情况、跟踪的情况、自己的怀疑以及今天在通过艾山时应注意的问题向四名捕快作了通报,并明确一人自始至终跟定韦胖子、保护韦胖子。正如《孙子兵法》所说:“预则立,不预则废”,当他们一行六人刚走到艾山脚下,只听一声唿哨,那乱葬岗子、墓碑和杂树丛后跳出四名歹途冲向他们时,他们一点都没有惊慌,除一人保护韦胖子外,另外四人正好一个对一个,连招呼都不打,便闷声斗将起来。
万三选定的是大光头,大光头使的也是朴刀,这家伙不仅头大,身个儿也大,所谓身大力不亏,万三的朴刀跟他一交接,就明显地感受到刀头上传过来的力量很沉。万三自然不敢稍有懈怠,使出了浑身解数,与大光头拚斗起来。
一般地说,刀法讲究的是四个字:劈、砍、挑、扫。“劈”是用刀刃斜刺里由左上向右下或由右上往左下劈;“砍”是用刀刃或刀背由上往下砍;“挑”是用刀刃或刀尖由下往上挑;“扫”是平着刀刃水平方向横扫。
古代用刀出神入化的是三国时的蜀国名将关云长,除了上面四种基本刀法,他创造出一种“拖刀法”。使用“拖刀法”得有几个基本条件,一是刀杆比较长,二是刀头比较沉,三是使刀者身高力大,四是一般用在马战。“拖刀法”实际上是一种先佯败,后败中取胜的方法。使刀者与对方厮杀一阵后,佯装不敌,提着刀杆拖着刀头败逃,引诱对方来追,待追到很近约一刀杆距离时,猛地以刀杆梢为圆心,拎起刀从下面由后向前,再从上面由前向后抡圆了向敌人劈或砍去,由于是抡圆了发力,又由于离心力和刀头重力的作用,使刀的力量较平常的劈法或砍法要大好几倍,加之事发突然,后面追赶的人往往猝不及防,等到发现利刃迎头劈下再举起兵器挡架时,要么来不及,要么挡不住,所以关云长用此“拖刀计”杀了华雄等许多名将。但此法用多了也不灵,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因为人家发现你倒拖着刀败逃,就知道你要故伎重演,他勒马不追,你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万三使的是朴刀,朴刀的刀杆短,一般跟使刀者的个子差不多高,又是步战,他自然用不了“拖刀法”,但万三的朴刀跟别人的不同,他的朴刀是特别打制的,刀、枪、钩“三合一”。一般的朴刀,只有一头伤人,他的朴刀刀杆的末端不仅很尖,而且在枪尖下方还有一个类似镰刀状的钩。换句话说,他的朴刀在临阵时不仅可以劈、可以砍、可以挑、可以扫,还可以搠、可以刺、可外拖、可以割,一件兵器发挥了几件兵器的作用。而且他平时上阵基本用前四种,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才突然使出后四种,来个出奇制胜。
他今天与大光头拼斗就用上了后四种,大光头身材高大魁梧、武艺精湛,一柄朴刀舞得呼呼风响,刚开始万三尚能对付,三四十回合以后,竟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这时他想,自己千万不能败,自己一败,那四名捕快必败,整个押解行动也就告吹了。就在他分神之时,后撤的步伐稍微迟了一点,大光头朴刀的刀头从他左劈上扫过,鲜血立即涌了出来。万三咬着牙、忍住痛,多年的临战经验告诉他,此时一定要临危不乱、头脑清醒,只有这样,才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他瞅准了大光头向前跃进、手臂持刀平扬准备对自己横扫,而前胸完全暴露的的瞬间,不退反进,调转刀杆,用有枪尖的那头先是向前一刺又猛地向后一拉,只听大光头惨叫一声,胸前一大块肉连着衣服竟被万三剜割出来。大光头丢了朴刀,双手捂住胸口在地上打滚,鲜血淌了一大滩。
万三反败为胜,精神大震,他刷地撕开衣袖,右手在嘴的协助下草草勒住自己左臂的伤口止血,然后拎起朴刀,也不再理会躺在地下奄奄一息的大光头,加入对蚂蚱胡的战斗。因为他刚才在包扎伤口时观察了一下战场,发现蚂虾胡比瘦高个利害,怪不得蚂蚱胡年纪虽比瘦高个轻,却做了老二。
老二蚂蚱胡本事虽大,现在对手增加了万三,原先的上风很快变成下风,加之刚才已听到大光头一声惨叫,知道老大受了重伤,心里已经失去斗志。他勉强应付了几个回合便虚晃一戟跳出圈外,大声叫道:“他奶奶的,老三老四,风儿不顺,咱们撤吧!”
……
听到这里,岳天昊问:“你不是说这拨人是闵鹤元派来的吗?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闵鹤元派来的?”
万三想了想,道:“我只是一种判断,一种估计,但这种判断和估计是有根据的。在那家‘吃吃看’酒肆吃饭时,我在他们的交谈中曾多次提到闵大人,而且听口音是江宁一带人,在江宁,除了闵鹤元,还有哪一个姓闵的大人?还有谁会对韦胖子感兴趣?”
岳天昊想想虽然这话也有道理,但总觉得缺乏证据,判断毕竟是判断,估计毕竟是估计,判断和估计代替不了铁打的证据。
万三大概也看出这一点,他说:“我知道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是一种遗憾,如果当时乘胜追击,逮住一两个审问一下,得出口供就好了,可惜当时我们几个都受了伤,急于逃离那是非之地,都忘了这个茬。”
见万三有点自责,岳天昊连忙安慰:“算了,这事不去说它了,你们能千里迢迢安全地把韦胖子押解回来,这就是顶不容易的了!至于那后一拨打手的幕后指使人到底是不是闵鹤元,我相信总会找到证据,得出结论的。”
其实万三的判断错了。那第二拨的四个人仍然是闵国桢派来的。原来,在山东莘县十八里铺,闵国桢铩羽而归后,那两个护院回到京师添油加酱地向蓝吉诚一禀报,蓝吉诚气得脸色铁青,把闵国桢找去狠狠一顿痛骂,并发狠说从此再也不问他的屁事。
闵国桢当面不敢顶撞,回到河西驿后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气恨。
他不是恨别的,而是恨一场到手的大功劳被人家平空夺去,还被羞辱了一顿。这时他手下那个驿书看出闵国桢的气恨,便献计道:“大人要想夺回那韦胖子其实并不难。”
闵国桢翻翻眼睛,似有不信:“哦,你有什么高见?”
那驿书道:“大人这次山东莘县之行,败就败在轻敌上。对方除韦胖子外,能上阵的共五个人,前天在我们这里,我已看出,那几个家伙个个虎背熊腰,特别是那个为首姓万的特使,武艺肯定十分了得。而我们也去了五个人,看起来是五个对五个,但我们除了大人你与蓝大人派来的两个护院能和他们单打独斗而外,另两个驿卒有什么屁用,凑个数而已,实际上是三比五,以寡敌众,这样能不败吗?”
闵国桢想想有道理:“他娘的,是这个理,可现在你说得迟了。”
“不迟,他们押着个不会武艺不会骑马的胖老头,速度快不了。山东地界山多路不平,我估计,他们一天顶多赶个一百多里路吧,现在大概还没有走出山东地界。如果大人能想办法从南面派一拨人马赶到山东与江苏交界的地方拦截,这事儿就有希望!”
“派一拨人马从南面拦截?怎么派?”
“派人送信给你爹,他是江苏巡抚,调几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行,这事儿我不想惊动他老人家,否则他又会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请你爹不行,请朋友呢?你南面有没有朋友?”
那驿书的话启发了闵国桢,他想起两年前他父亲闵鹤元刚调任江苏巡抚时,把他送去学艺时结识的师兄大光头,那家伙不仅练就一身武艺,而且跟自己的关系也不错。有一次喝醉了酒,与几个狐朋狗友聚众闹事,得罪了江宁知府的一个亲戚,被江宁知府派人抓了起来。闵国桢知道后,说动父亲出面干涉,才摆平了这件事,放出了大光头。为此大光头曾当面拍着胸脯对闵国桢表示:“兄弟,你够朋友!今后你有什么麻烦事只管找我,我保证随叫随到!”后来大光头在江宁城里开了一家武馆,但因对学员约束不严,那帮子家伙学了几手拳脚以后到处惹事生非,被官府查封了。再后来听说大光头又纠合了几个人开了家威风镖局,专门替人家运货走镖,混得还算不错,在江湖上也有了些小小的名头。
直到去年闵国桢调到河西驿任驿丞,因为一南一北隔得太远,他们双方的联系才逐渐少了下来。
他把这些情况告诉那驿书,那驿书道:“太好了,从这里到江宁,一千多里路,快马一天一夜也差不多到了,大人如果信得过小的,这事就交给小的去办,小的即刻动身。好者小的熟悉盂城来的那几个人的样子,到时候小的当面向你那师兄学说学说,免得他们找错了人耽误了事。不过大人要修书一封给小的带着作为凭据,另外再带些银两,如今这世道,交情归交情,没钱空口说白话总不好。”
“行,我现在就写信,乘这个空儿你先到库房里去支一千两银子带着,你跟我师兄说,这一千两算是预付,事成以后,我再送他一千两!”
那驿书倒也能吃苦,凭着一张内部关牒文书,免去沿途驿站的入递、封发、传递、接收等环节,将一只拳头大的铜铃悬带于马颈之下,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上鸣铃驰骋,畅通无阻,在相关驿站换了四次马,第二天天黑前终于赶到江宁城。
进城后他不敢耽搁,几经询问,终于找到“威风镖局”,镖头正是闵国桢的师兄大光头。大光头看完闵国桢的信,听了驿书的讲述,问清有关不明事宜以后收下了那一千两银子。
他说:“他奶奶熊的,怪不得这两年听不到闵国桢那小子的消息,原来他到河北当官去了。他奶奶熊的,还是有个好老子好。从前的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会打洞。我看现在应加一句,匪生匪,盗生盗,官爷的崽子都能弄顶乌纱帽。”
驿书没有理会他的嘲弄,只是问:“镖头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大光头道:“你奶奶熊的急什么?到邳州这条道我们出过两趟镖,知道怎么走。我们今晚就出发,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可以赶到邳州,那邳州附近有一座艾山,山虽不高却非常险要,这那里伏击,万无一失。”
驿书问:“镖头准备带几个人去?”
大光头道:“他奶奶熊的,你听过‘威风四雄’的名头吗?就我们哥儿四个去。”
“四个?他们有五个啊!”
“他奶奶熊的,兵不在广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区区几个捕快,再加五个也不放在老子的眼里。兄弟你放心,这一天一夜你辛苦了,待会儿你先去吃饭,吃完饭去挺尸睡你的大头觉。明天赶回去告诉你家闵大人,让他把一千两银子包好,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就说过两天我‘威风四雄’登门拿银子喝老酒!”
可惜大光头的话没有能够实现,他自恃有几分本领,大包大揽,毫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就像那驿书说的,犯了轻敌之错误。
兵法云:“骄兵必败”。
大光头最后血洒沙场,把一条命丢在了艾山脚下,他那不可一世,自以为天下无敌的所谓“威风四雄”最后只剩下“三雄”,狼狈地逃回了江宁,当然,那另外的一千两银子也没有好意思再向闵国桢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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