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国脉所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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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天昊那天在闵府寿宴上并没有坐到酒宴全部结束,就借故告辞离开了闵府。一者因为他不能适应那种气氛,二者也确实因为驿站里的事情太多。
自皇华厅翻修工程开工以来,他不管事情多忙,上午下午各一次,都要到工地上转一转、看一看,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踏实,饭才吃得香,觉才睡得安。
所以离开闵府以后,他径直来到皇华厅翻建工地,这里的工匠们正紧张地忙碌着。
他在工地的前后左右、里里外外地跑了跑,看了看,对工程的质量和速度都还满意,正想对负责监工的驿伕张山和工头程禄夸奖几句,却见驿书袁守成匆匆走来,喊他回去。
他和袁守成回到自己的驿丞宅,问:“守成,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袁守成道:“大人,如今外面的传闻很多。有的说,皇上最近要南巡,但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考察民情,以进一步整肃官贪吏虐的**。有的说,为进一步整饬好驿站,发挥好驿站的作用,皇上已颁御旨让监察御史偕同兵部尚书专门勘察各地驿站。还有的说,皇上或监察御史他们是轻车简从,微服私访,让各地防不胜防,以切实掌握真实情况。”
看着袁守成那一脸严肃和紧张的样子,岳天昊笑了。
他了解袁守成,袁守成是他聘来的。
那一年他会试高中甲榜第八名,因无钱到吏部打点而在家候缺。所谓候缺,就是吏部承认你具有官籍,有了任职的资格,但必须等现职官员有了空缺的位子,才能正式任命,让你去递补到任。但粥少僧多,空缺的位子少而候缺的准官员多,在这种情况下一是靠关系二是靠银子去疏通。谁的关系硬、银子多,谁就能早点到任,就能得到一个好职位;反之,则把你晾在那儿一两年,或勉强塞给你一个别人不想去的地方不想要的位子。
要说关系,岳天昊是有的。他的业师乔一骏就在朝中为官,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拉这个关系。要说银子他肯定没有,就是有也不会去送。
所以,他就被“晾”了起来。
有一天他在家憋得慌,便信步踱到邻村一个朋友那里去闲聊,偶从一个私塾门外走过,听得里面一个年轻的私塾先生在教孩子们大声朗读《春秋》里的一段话,其中有两句是“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生”,意思是面对钱财,不要随随便便不问来路正不正就去拿;面对灾难,也不要苟且偷生。但是这个私塾先生将两句中的“毋”读成了“母”,这样听起来“毋苟生”就变成“母狗生”了。
这使岳天昊哭笑不得,这样的私塾先生不是误人子弟么?
他摇摇头正想走开,那私塾先生却推开门走了出来,大概他从窗口看到了岳天昊的表情和动作,因而语气比较生硬:“阁下有何指教?”
岳天昊本不想搭理他,但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是唐代韩愈《师说》里的句子,想必先生一定读过吧?”
那私塾先生道:“阁下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下刚才有什么谬误不配为师,让你摇头讥笑么?”
岳天昊见他咄咄逼人,决定泼他一瓢冷水:“先生刚才所读的‘临财母苟得,临难母苟生’不知作何诠释?”
那私塾先生知道碰到了真正的有学问的人,不由脸红了:“我……我…我眼睛不大好,屋内的光线也不行,也许看……看错了。”
岳天昊本是与人为善的人,见他有了认错的表现,也就适可而止,便道:“为人师者,最重要的是不能误人子弟,你今后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想走,那私塾先生却一把拉住他:“这位兄台请留步!”
他把岳天昊请到隔壁他住的屋子,倒了一杯茶,双手捧到岳天昊的面前:“能否见告兄台尊姓大名?”
岳天昊道:“在下敝姓岳,名天昊,目前在家候缺,闲来无事出来找朋友聊聊。”
私塾先生道:“哦,原来是岳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海涵。小的姓袁,名守成,因家境贫寒,只读过两年书。去年老家河南被黄河淹了,只身流浪到此。东家看我字写得不错,误以为水平也很高,就聚集了左邻右舍六七个学僮,把我留下来当起了私塾先生。刚才献丑竟读错了字,让大人见笑了,还望大人代为包庇,不要告诉我的东家,让我混一碗饭吃……”
岳天昊也是苦出身,自然十分同情,他让袁守成写几句诗看看。袁守成写了几句唐诗,果然一手毛笔字写得又快又好。
岳天昊想了想,说道:“你这私塾不要教了,勉强教下去不仅还可能会闹笑话,而且也误了自己的前程。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你先拿着,度个一两个月还是可以的。如果我补了缺,你就跟我走,算是我聘的幕宾吧,帮我抄抄写写,处理一些公文。只要你平时多读些书,力求上进,也许将来能图个好出身。怎么样,你愿意吗?”
在当时,在衙门里做幕宾、当师爷也是一件很体面的事,这对于袁守成来说,无疑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岂有不愿意的!他趴下就要叩头,被岳天昊拉住了。
岳天昊在家候了大半年缺,事情终于被他的恩师乔一骏知道了。
在古代,所谓“恩师”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真正的“业师”,也就是说,学生的知识学问是这个老师传授的。另一种情况是科举考试中,凡主考官都是被录取者的恩师。乔一骏和岳天昊的关系很特殊,既不单纯是前一种情况,也不单纯是后一种情况,而是两种情况的结合。
按照当时的规定,乡试由各省主办,时间一般在八月,所以被称为秋闱。会试由礼部主持,时间一般在次年二月,所以被称为春闱,这中间相隔近半年,目的是让乡试过关后的举人们有一个休息和进一步复习的时间。
各省举办乡试的时间虽然集中在八月份,但具体日期却稍稍错开,便于礼部分别派员巡监。乔一骏当时是礼部尚书,他所巡监的是河南、山东两省。山东省所取前三名中有一名就是岳天昊。岳天昊那一手漂亮的楷中带行的毛笔字博得同样爱好书法的乔一骏的好感,并专门调阅了他的卷子,对他的诗文很是赏识,认为这个举子如果好好调教一下,很有培养前途。在驿馆休息时,他派人专门找来岳天昊跟他作了一番长谈,指出他乡试试卷中诗文的长处和不足,告诉他在今后的复习中除继续巩固经史外,还应该多读一些策论,特别是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王安石、苏询、苏轼、苏辙、曾巩等人的文章,学习他们的行文气势和语言句式,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时文”有长足的进步。
乔一骏的话深入浅出,让岳天昊受益匪浅,真正有那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所以乡试回家以后,他按照乔一骏的指点,埋头苦读那些人的文章,几个月后,果然觉得自己胸中的“积淀”厚实了许多,试写几篇时更是左右逢源,思如泉涌。因而在心目中视乔一骏为授业恩师。
在次年二月的会试中,乔一骏又以礼部尚书的身份担任了岳天昊他们这一科考试的主考官。岳天昊在全国一千多名考生中历经几个同考官的层层选拔,最后脱颖而出进入前二十名,这前二十名的卷子被送呈到主考官乔一骏的案头,让他决定“一甲”和“二甲”。按照规定,“一甲”取三名,赐进士及第,这三名的卷子再呈交皇上去决定一二三名,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二甲”取十七名,名次由主考官决定,全部赐进士出身。因为所有的试卷都是由专人重新誊写不注姓名只有编号,所以评卷应当说是公允的,待名次评定后再核对编号,填写考生姓名,结果,岳天昊在“二甲”中名列第五。
“二甲”能名列第五,在全部录取的几百名考生中就是第八名,这样的好名次按理说应当优先得到任用。况且当年吏部已安排任用了几十名县令、县丞,却把第八名弃于一旁。
乔一骏得知岳天昊候缺的情况大为恼火,亲自去找吏部,吏部自知理亏,答应再等几个月,一旦有了空缺,就第一个安排。后来乔一骏听说盂城驿驿丞黄邳被参下狱,他又找到兵部,这才让岳天昊以七品驿丞的身份补了缺。
岳天昊被派到盂城驿来当驿丞后不食前言,聘任袁守成当了驿书,让他专门负责驿站里的文书工作。袁守成从“糠箩”里一下子跳进了“米箩”,不仅收入比以前多了、稳定了,而且因为他尽心尽职,颇得岳天昊的信任,在驿站里也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很受那些普通驿伕、驿卒的尊敬。
但时间长了,岳天昊也发现,袁守成虚荣心很强,岳天昊有事外出,如留他在家,他会以主人自居,把那些驿伕、驿卒、兽医、马夫、船工等人指使得团团乱转。
袁守成的另一弱点是做事不够沉着,常常是风风火火、毛毛躁躁,有时见到毛就是鸭,听到雷响就认为雨来了。
所以当袁守成把听来的那些消息和传闻认认真真急急忙忙地转告给岳天昊时,岳天昊虽然知道这是袁守成对自己的关心,但他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只是笑了笑道:“谢谢你守成,但为人未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皇上来也好,御史与尚书大人来好,他们前呼后拥来也罢,轻车简从地微服私访也罢,他访他的,我怕什么?”
袁守成愣了愣,道:“大人请恕属下多言。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歪,刚才这番话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人你廉洁奉公、忠于职守,但奉旨下来的那个监察御史或兵部尚书就一定会是廉洁奉公、忠于职守的么?如果他们也像过去有些官员一样,路过咱们盂城驿时骚驿、扰驿,而他们又是微服,我们辨识不出,万一有哪个地方招呼不到,得罪了他,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岳天昊想想这话也有点道理,便问:“那你的意思是……”
“请大人通知全驿人员,从今日起在各方面注意检点,恪尽职守,不授人以柄,一旦有外地口音的官员来驿食宿或有突发事件,立即向大人禀报!”
“好,就这样办,就请你以我的名义代为通知一下,不但驿内所有人员,包括北边马棚,南边二十里铺及秦邮公馆、马饮塘等处也一并知照,在谁那里出了问题,就拿谁是问!”
袁守成领了指令走了,他很高兴,他提的建议又一次得到了采纳,他又有了在驿伕驿卒马夫船工们面前炫耀的资本了。
袁守成走后,岳天昊突然被一阵疲惫袭上心来,不觉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自从盂城驿全面整治、皇华厅彻底修缮工程开始以来,他几乎没有吃过一顿安稳饭、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太劳累了。
他斜躺在椅子上,喊驿卒小锁柱,想让他泡杯浓茶来解解乏、提提神。小锁柱是孤儿,有一次讨饭讨到驿站,他觉得这小家伙很机灵就留下他在驿站里打打杂、跑跑腿,使这小家伙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但他喊了几声,没有喊来小锁柱,却喊来了袁守成的堂妹妹袁守玉。
袁守玉只有十七岁,长得清秀圆润,亭亭玉立,虽然一身粗布衣服,也没有涂脂抹粉,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但浑身上下却透露出勃勃的青春朝气和成熟的女性美。真正可算得上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袁守玉轻柔地问:“大人叫小锁柱有事么?他刚才到后面马房去了。”
岳天昊从躺椅上坐起身:“哦,是守玉,没什么事,你替我倒杯浓茶来吧,我困死了。”
不一会袁守玉端了茶,袅袅婷婷地送了过来:“大人,你请用茶。”
岳天昊伸手接过茶杯,用杯盖推了推浮在上面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笑道:“你在忙什么呢?”
袁守玉道:“没忙什么,乘这两天天气好,把后面接官厅几个房间的被褥都拆下来洗一洗。”
岳天昊很感动,道:“你又要忙厨房,又要忙拆洗,别太劳累了。我记得接官厅房间的被褥十几天前才洗过的,现在抱出来晒一晒就行,不一定拆洗,而且就是洗也不一定一下子全洗,早一天迟一天没关系,悠着一点去做!”

袁守玉欠身道了个万福,柔声道:“谢大人的关心。我看大人你满眼都是血丝,神情很是疲惫,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岳天昊喝了几口浓茶,叹了口气:“没办法,王命在身,身不由己,等把驿站所有的整建工程都结束了,我一定关起房门好好地睡他个三天三夜。”
袁守玉笑道:“不可能。到时候说不定又有个其它什么事情缠上你,你就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岳天昊点点头:“说得也是,我天生是个劳碌命,没办法。好在我还年轻,身体也结实,这点苦和累还能耐得。”
袁守玉瞄了岳天昊一眼,迟疑了半晌,道:“大人,我来这里也几个月了,怎么从没见过夫人呢?”
“夫人?”岳天昊笑了起来:“我夫人还在她娘的肚子里没出生呢!”
袁守玉愣了愣:“这么说,大人到现在还没有成家?”
“没有。”
“为什么?”
“怎么说呢?嘿嘿,守玉,不怕你笑话,我也跟你一样,出身比较贫寒。我三岁就死了爹,是娘靠替人家缝缝补补、浆浆洗洗,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所以我从小读书就非常勤奋、非常认真,十五岁我就中了秀才。十六岁那年,我本准备去省城参加省试,却正逢我娘染病在床,为侍奉我娘,我放弃了第一次省试的机会。不久我娘病重不起,离我而去,我又在家守孝三年。十八岁以后我相继参加了省试、会试,终于考得了功名。去年秋天我被放到这里来做了这个官小职微却又忙忙碌碌的驿丞。你说,像我这样两袖清风的穷官,又怎能讨得起娘子、成得了家呢?”
听到这里,袁守玉两眼垂泪,哀哀道:“大人,请原谅,我不该问这些,惹得你想起自己的这些伤心的往事,我……”
看着双眼垂泪的袁守玉,岳天昊不禁大为感动,这姑娘太善良了。他很想说两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有说。他觉得他和她毕竟相处日浅,说得早了怕过于唐突,冲撞了她。
袁守玉嘴唇动了动,看样子也有话要说,但她想了想也忍住没说。她看了一眼岳天昊,发现岳天昊正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她,不由心中一慌。为掩饰自己,她拿起岳天昊面前的茶杯,道:“大人,我再替你续些茶来!”
目送着款款离开的袁守玉的背影,岳天昊不禁想起几个月前与她初次相识的情景。
那一天是雪天。
他正好在六十里外北边的界首驿办事。刺骨呼啸的寒风裹着雪花把整个天空搅得迷迷茫茫、浑沌一片。屋顶、大树、田野、小河以及沟沟坎坎都积满了雪,一眼看去,到处是银白的世界。
办完事以后,本来界首驿驿丞是要留他住下的,但他因有公务在身,还是谢绝了界首驿驿丞的盛情挽留,骑上马踏上了古运河堤上的驿道。
因刮的是北风,而他是向南走,所以尽管风雪很大,他的眼睛还能睁得开。
就在他走到界首驿南面的十里铺时,他依稀看到驿道堤坎下面的雪堆中露出一团鲜红的包裹一样的东西。
一阵风刮来,那鲜红的包裹一样的东西向南滚了几滚,散开了。
直觉告诉他,那鲜红的包裹一样的东西是乡下女人出门时常挎的包袱,里面可放一些衣服等杂物。
有包袱必定有人——肯定是有人冒着风雪赶路时不小心滑下了驿道堤坎。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下了马,小心翼翼地滑下驿道堤坎,在发现包袱的雪地附近搜寻,终于找到一个人体形状的雪堆。他奋力扒开积雪,积雪下果然有人。这是一个年轻姑娘,姑娘蜷伏着,看去大约十七、八岁,脸很清秀,但也很苍白,眼睛紧紧地闭着,一头如瀑布一样的乌发散落在雪地上,显得格外黑白分明。
他唤了几声,又摇了摇她的身体,那姑娘没有任何反应。
他摸了摸姑娘的脸和手,脸和手都是冰凉冰凉的。
他慌了,紧急情况下也顾不得男女之间的禁忌,三两下扒开姑娘的外衣,埋下头,将耳朵贴在姑娘的胸口上听。还好,他听到了姑娘那微弱的心跳声。
他这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姑娘还有救,自己必须救活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他毫不犹豫地敞开自己的棉衣,胸贴胸地裹住那姑娘冰冷的身体,然后吃力地跨上马背,拨转马头重又向北急驰,回到了界首驿——这时的时间最要紧,早一分钟抢救,姑娘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十里铺毕竟离界首驿只有十里。
回到界首驿以后,一切就都好办了。在他的指导下,界首驿驿丞曹岩的老婆先是用酒擦拭那姑娘的躯体,然后又灌了她一碗与生姜一起熬的热豆浆,再不停地帮她进行按摩和活动四肢。就这样忙碌了两个多时辰,那姑娘终于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为了守着那姑娘,防止再有什么意外,那一晚,在曹岩的一再劝说下,他在界首驿住了一宿。
第二天,那姑娘已基本恢复了,已能说话和自己吃东西。当她得知就是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盂城驿驿丞把她从阎王老爷那里救回来的时候,她真诚而执拗地趴在岳天昊面前叩了三个响头。
经询问,她叫袁守玉,老家在河南,去年夏天一场大水灾和水灾带来的瘟疫夺去了她父母的生命,是她伯父收留了她。但不久村里的恶少见她年轻貌美又孤苦无靠,便不断地骚扰她、调戏她。年老力衰的伯父生怕时间长了会发生什么意外,便让她出来找堂哥,因为堂哥现在有了出息,听说还当了官,手下有百十号人……
听到这里,岳天昊心有所动,因为他从姑娘的姓名、长相、口音和籍贯上联想到袁守成。为了让实,便进一步问:“你堂哥是不是叫袁守成?”
“对,是叫袁守成。大人你认得他?”袁守玉一脸的惊奇,惊奇中还带有意外的惊喜。
岳天昊笑道:“他是我聘的驿书,在我那里负责抄抄写写,帮助处理来往的信函公文。”
袁守玉挣扎着坐起身:“大人,这是真的么?”
旁边的界首驿驿丞插话道:“当然是真的。我见过袁守成,不说不在意,一说嘛你们堂兄妹长得还真有点像。”
袁守玉道:“岳大人,我现在就跟你走!”
就这样,岳天昊把袁守玉带回到盂城驿,让他们堂兄妹团了圆。
好在盂城驿里闲空的屋子很多,岳天昊让袁守成在自己住屋的旁边又腾出一间,打扫打扫,再搬来一些桌椅板凳,袁守玉也就舒舒服服地住了下来。
一开始,袁守玉整天只是守在家里,为堂哥烧烧煮煮、缝缝洗洗。时间长了,环境熟悉了,她也常到驿站里其它地方转转。
她很勤劳,整天手不闲脚不闲,见到岳天昊这里有脏的破的,她自然拿去洗、拿去缝。就是驿站里那么多宅舍,自她来了以后,每天都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的。
岳天昊很高兴,在征得袁守成的意见后,便正式接收她为驿站里的女杂役,具体事务是厨娘,除吃饭外,每月工钱白银二两。
对此,袁守玉自然感恩不尽,在生活上对岳天昊的关心照顾也就更加无微不至、十分周到。
也许是有了安定的生活环境,有了丰衣足食,更主要的是有了宽松愉悦的心情,袁守玉出落得比刚来时更清秀、更漂亮了。
有一次岳天昊在接待一个住驿的官员时陪着多喝了两杯酒,在灯光下看着袁守玉红朴朴的脸和风摆杨柳样的腰肢,开玩笑地说:“守玉,你这名字的意思是守身如玉,好是好,但未免有点俗气,缺少一点含蓄和诗意。我看你这楚楚动人的样子,不如改名叫楚楚吧!”
岳天昊这本来是酒后的戏言,第一天说过,第二天就忘。谁知袁守玉却当了真,有一次当只有他俩在一道的时候,袁守玉竟让岳天昊叫她楚楚,岳天昊笑道:“哪能呢?名字是父母起的,岂能说改就改!”但话是这么说,袁守玉却觉得自己与岳天昊的关系近了许多。
如今,一晃半年过去,他与她由于朝夕相处,相互间的了解增多了,感情加深了。在他俩的内心深处,都烙下了对方的影子。
岳天昊正在回想,袁守玉和小锁柱进来了。
小锁柱是从马房里来的,他告诉岳天昊一个不好的消息,马房昨夜里又死了一匹马,马医说,那马没有病,是累死的。
按定制,像盂城驿这样规模的驿站,应有驿马七十二匹,实际存栏只有四十六匹,在这四十六匹中还有病马、瘦马及不堪驱使者近二十匹。所以到关键时候,能够顶得上用的二十六匹驿马只有应有驿马数的三分之一多一点。
岳天昊早就计划好,趁这次驿站整顿的机会,把驿马存栏数补上去,可偏偏这时又死了一匹,而且还是累死的。
他很恼怒。
他问小锁柱:“那匹累死的马是谁骑乘的?”
小锁柱道:“听马夫李驷说,那匹累死的马不是本驿人员骑乘的,而是闵府大管家沈不佥借用的。”
又是闵府!又是沈不佥!
他的眼前出现了沈不佥那张似笑非笑、阴险奸诈而又城府极深的脸。
他了解这个沈不佥,因为他到盂城驿来任驿丞时,对外打交道的第一个人便是沈不佥,那时他就感到沈不佥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后来时间长了,他逐渐了解到,沈不佥名义上是闵府的大管家,实际上是闵府的大当家。因为管家仍然算是佣人,顶多算是佣人的头儿,是个高级佣人;而当家的才是主人,是一个家庭中主宰一切、发号施令的人物。
闵府的真正主人闵鹤元身为江苏巡抚,一年十二个月,在家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家里的大小事宜根本无暇顾及也懒得顾及,因而一切都交给沈不佥去打点处理。
沈不佥尽管瞒天过海做了许多坏事,但他相当圆滑,他紧紧地“抓住”两个人。
对外,他自然是紧紧地抓住闵鹤元,每隔一段时间便亲自赶到闵鹤元在江宁的巡抚府去禀报,并为闵鹤元处理公务出谋划策,取得闵鹤元的信任和器重,让闵鹤元感到这个大管家是忠心耿耿、完全可以信赖的。
对内,他紧紧地抓住闵鹤元的母亲闵老太太。闵老太太虽然已到花甲之年,身体不太好,但在闵府上上下下还有相当大的震慑力,特别是对闵鹤元的几房姨太太。沈不佥深谙个中利害关系,在闵老太太面前竭尽听话、驯服之能事,使闵老太太感到这个沈管家就是自己的手、自己的腿,她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指挥这个“手”去干任何事,指挥这个“腿”去到任何地方。甚至有一次老太太病了,沈不佥一天四五次地到老太太面前来嘘寒问暖,为老太太熬药、喂药,并说;“老太君,您的儿子闵鹤元不在身边,我就是您的儿子,儿子为母亲熬药、喂药是儿子应尽的孝道!”把个闵老太太说得心里暖暖的、乐乐的。
闵老太太过去还常常过问府里的具体事务,一切大事小事都得经过她点头,然后才能去办。自那次生病好了以后,她也乐得讨一些清闲,把自己手中的家政大权逐渐地移交给了管家沈不佥。
所以,在盂城以及周边地区,凡是了解这些情况的人都说:“闵府所做的一百件坏事中,有九十九件都离不开大管家沈不佥!”
岳天昊听了小锁柱的转述以后,决定碰一碰这个沈不佥。他不能容忍闵府这种肆无忌惮的扰驿、侵驿行为,他要维护和捍卫自己的权利。
但他也清醒地知道,沈不佥也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家的管家,沈不佥的身后站着江苏巡抚闵鹤元。跟沈不佥碰,就是跟闵鹤元碰,跟位高权重的巡抚大人碰。
硬碰,肯定不行。
硬碰的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
他得讲究点方式方法,讲究点策略。
他决定从现在起,悄悄地注意收集闵府侵驿、扰驿、危害一方的材料,收集闵鹤元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的材料。
只要有了充分而确凿的证据材料,他相信他就一定可以扳倒这棵大树。因为他坚信一条古训:多行不义必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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