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梦中醒来后有一些睁不开眼睛。梦中的场景如此真实以至于无法分清真伪。他一下子出现在门边。她听见水的声音。水温暖而潮湿。她努力睁大双眼。房间里亮起来了，阳光透过浅色的窗帘照进来。门好好的关着。
她站起来，扯了扯皱巴巴的睡裙。把窗户打开，听见树与风的声音。天很蓝。远方接近地面的地方是灰色。她穿上拖鞋，走进浴室。
她往脸上涂化妆品。一层一层的涂。最后把头发散下来，擦上嗻哩膏。走到鞋柜旁挑了一双粉色高跟鞋穿上。打开门下楼走进公车站牌。树轻轻的晃动着，她站到树荫底下。
早上的太阳不是很毒。她站在那里等车。有小孩子过来咿咿呀呀的叫。孩子的爸爸跟在后面看着他。他小小的手轻轻的晃着。他说啊啊爸爸。她看见那个男人，他穿的衬衫已经很旧。皮鞋上落满灰尘。他背着手看着自己的孩子，站成一个八字形。
一辆公车喧嚣的开过来。孩子定定的看着公车笨而丑陋的车头。男人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上了车。车上人很多。孩子惊惶的四处看着。男人腾出一只手抓住车上的铁杠。许多人看他的孩子。他被人踩了一脚。人太多了。他转过头去，漠然看着窗外渐渐拥挤的城市。
车吼叫着出了站牌。她看着孩子消失在越来越多的脸孔之中。她站在原地，眼睛望着车开来的方向。
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她还太过年轻。她问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怎么办。男人说没有关系的打掉就行了到时候我陪你去一点都不麻烦。
如果孩子生下来也许就跟刚才的一样大了。又一辆车开过她面前。她本能的向后退避开尘土。她听见旁边的人说怎么这么慢。李木齐说你怎么这么慢，干什么都拖拖拉拉的。李木齐站在教室门口等她。阳光照着他刚长出的小胡子，看上去有点可笑。
阳光渐渐毒了起来。她开始后悔没有带把伞出来。她看见下一辆车。她向前奔跑。车打开破旧的门。李木齐站在门口等她。她看着小胡子说就快了你别急嘛我马上出来了。
车上人很多。她闻到旁边女孩头发上清香的香味。是海飞丝吧。不。不像。那是什么味道呢。李木齐爱用的牌子。力士。也许是力士的香味。李木齐的头发被剪得很短，胡渣却越来越多。他的个子又长高了。他站在路边等她。他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慢。
公车晃着停着开着终于到站。她穿过拥挤的身体们走下车门。走近大楼的时候自动门慢慢打开。里面一股凉气让她感觉清新。她走进去。李木齐说住在一楼就是好。你看一进楼道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多凉快。李木齐回头对她笑着，他的头发有点长，胡渣又长出来了。她猜测李木齐会长成络腮胡子。李木齐转过头去摸钥匙。她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电梯下来了。她按下七楼键。
电梯缓缓上升。她稍稍感到不适。在三楼的时候上来很多人。一个中年男人挤在她旁边。她闻到淡淡的汗味。李木齐穿白色短袖T恤来学校门口等她。她跑出来已经满头大汗。她说你就不能进来等。他说我现在对学校有恐惧。她说说什么你初中不是在这上的。他说我现在就是不想再进去。她说好吧好吧随便你吧。
她听到叮的声音。七楼到了。她走出电梯。张丽媛说哎呀你来啦真是时候今天天气不错啊我正想问你你那双蓝色的鞋子在那买的哪我觉得还怪好看的呢。她回答她天气是不错啊会和昨天一样热的。你喜欢那双鞋子啊行啊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很便宜的，李木齐说你有钱吗先借我点。她说你到底要买什么你不说我不借你钱。李木齐说拜托拜托就那双蓝色的跑鞋很便宜的你先把钱借我我的钱都没了都花光了下个月一定会还的。她掏出钱递给他她说那我陪你去买你不要骗我又去赌又去赌得一干二净你妈妈怎么还会给你钱你这个人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她走进办公室。走进她的被隔开的小空间。电话响了她接起来说你好。她说哪里哪里你肯再找我是我的荣幸。她说没问题这次一定也合作愉快。她说好明天见了咱们细谈。
她端起杯子喝水打开公文夹。窗外的阳光很毒。她走过去把空调调了大风。之后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液晶屏。
李木齐说不会的哪可能啊我决不会再拿去赌了。昨天有人告诉我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我哪能再当一回傻子阿。没事的你看天这么热的你就不要跑来跑去了我一个人去买就好了就好了。
中午她到顶楼餐厅吃饭。下午继续工作。她接到电话后到楼下咖啡厅等徐峰。她推开门的时候听到叮铛叮铛的声音。李木齐在门旁边挂了风铃。她走过去叫李木齐。李木齐。她看见李木齐躺在床上。地上有酒瓶子它们歪歪斜斜的倒在一旁。地下有他呕吐的东西。李木齐身上散发出因肮脏而产生的臭味。
她叫李木齐你醒醒你醒醒呀。李木齐被她推醒之后呆呆的看着她。李木齐说凌凌我又跑去赌了我把所有的钱都弄没了凌凌我……
她等侍者过来要了两杯咖啡。她看着窗外热气蒸腾的城市。咖啡是冰的她的手指感觉着从杯子里透出来的凉气。
李木齐抱住她她听见他在哭着。她说先起来洗个澡吧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啊。先起来吧。她推开李木齐到浴室给他调水温。李木齐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钱吗凌凌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钱吗我欠了好多钱可是他说只要你去让他睡一觉就全部算了他说你长得很漂亮他很喜欢你。凌凌我求求你你去吧以后我一定对你好好的我到外面努力赚钱让你过好日子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凌凌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去不要去他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没有我他也不会放过你的凌凌凌凌……
她看见徐峰走进来。他的白色衬衫还是那么整洁平整得像是刚买回来的。徐峰对她微笑。她挂上礼貌性的笑容看着他走进来。
她看着他走过来。李木齐站在她身后他说徐峰你说过的我把凌凌带来了你不要再找我的麻烦不要对凌凌太过分不然我饶不了你。
她看见徐峰嘲笑的脸。
徐峰说想吃些什么，她说什么都好。徐峰示意侍者过来。
徐峰说你可以走了。她看着徐峰洁白平展的白色衬衫。他留短短的碎发。清瘦高大。脸上挂着礼貌性的笑容。他说林凌你好。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她回过头去看见被李木齐关上的门。她说我也不想来的。
徐峰走过来。她看见徐峰黄褐色的眼睛。她感觉到恐惧。一个男人所带来的压迫与恐惧。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徐峰笑了。别紧张。我们先去吃饭。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他走过去打开门，回过头来看着林凌。他说走吧。
林凌说我周末可能有事不去找你了。朋友结婚可能要忙上两天。徐峰点头问她工作还顺利吧。她回答还行。徐峰说钱我给你打过去了如果不够跟我联系。顺便祝你朋友新婚快乐。她直视徐峰。不要再打钱我不需要。
他们再回到徐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徐峰说先洗个澡吧外面太热了回来都出一身汗你先洗吧柜子里有新毛巾我把我的衣服放在外面你洗好可以穿。她说我不想洗澡。快点结束我还要回学校。
徐峰打开柜子门把毛巾拿出来挂在浴室里。又找出一套干净的短衣服放在门外柜子上。他说李木齐没有告诉你他欠了多少钱吗。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之后走进浴室关上门。她用冷水冲洗身体。在镜子里看见李木齐送她的平安符。她从脖子上扯下来扔进洗脸池。她仔细清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甚至用剃刀剃去汗毛。完成后她竟然找出牙具刷牙。她用毛巾裹住自己打开门。
徐峰并不在门口。她看见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她取掉毛巾穿好衣服走进卧室。徐峰在收拾桌子，看见她进来后指指那张很大的铜花铁床。累了就先睡吧。我去冲凉。她没有看他。她感觉着徐峰走过她的身边。
她爬上床盖上薄毯。她的手心发冷双脚颤抖。她关掉床头灯在黑暗中睁大双眼。
她听见哗哗的水声遽然停止。那个男人穿越木门走到床边。她的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心脏。
徐峰躺在她身边，温柔的抚摸她的头发。不要紧张。我是很爱你的。她感觉到如同羽毛般的轻盈的吻掠过她的额头鼻子嘴唇。那温热柔软的嘴唇触到她的皮肤她用手抓住那个男人短短的头发她摸到他挺立的鼻梁稀薄的嘴唇。他干净的气息充溢着整个房间。她清晰而痛楚的感觉到那个男人温柔的进入。
徐峰没有再说话。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挂上了礼节性的微笑。有什么事记得通知我。我会帮你的。林凌堆起笑容说好的。谢谢你。徐峰于是站起来去柜台结帐。林凌看见他痩削的背影他白皙的肤色。他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闪着淡淡的光泽。那个男人修长瘦削的手指。
下班后她决定走回家去。下午的阳光不再猛烈。路边浓密的树荫遮挡着倾斜的太阳。李木齐说凌凌你终于出来了我等了你一晚上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啊凌凌你倒是说句话呀。她说别烦我我要回去。李木齐说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不舒服药不要去吃点东西。李木齐的声音突然停止。她看见徐峰追过来。
徐峰跟过来塞给林凌一张银行卡。他说密码是你生日。林凌把卡扔到地上往前走。徐峰捡起来再次递到她手里。他说那我就不用送了有事一定找我。林凌看着徐峰她似乎感觉到这个男人修长瘦削的手指滑过她的皮肤。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闪着淡淡光泽的头发他的白皙肤色他看过去如此英俊高大。徐峰把卡塞进她的提包。转身走进浓密的树荫中。
她看见从学校里走出来成群的孩子。他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走着。男孩子们短短的头发。绿树成荫。阳光如同钻石洒下闪着点点的光辉。李木齐一下子站在门口。他说我们去吃冰激凌我请客。她快乐的背着单肩包跑到他面前。李木齐对她作鬼脸。他们走出教学楼的时候闻到夏日的黄昏里空气特有的味道。
她刻意避开放学的人潮走入另一条逆行道。她走去熟悉的店看唱片。她买了极地双子星和迷星。之后出了店门沿着树荫往前走。她忽然不想回家去于是一边漫无目的的走进另一条街一边看着迎面而来的人们。草地上都是水浇得人行道上都是水。一些小水珠溅到她的小腿上，她感到阵阵凉爽的快意。
李木齐说凌凌来去我家吧你现在一定很难受吧我买了好吃的你去吧不然没有人吃了我不就白买了。她只听见蜜蜂嗡嗡的声音。李木齐叫了车把她推进去。她于是看见世界飞速后退。这所有的绿草茵茵白杨树干上的眼睛它们迅速消失又迅速出现。她闭上眼睛。
李木齐开门的时候她听见叮叮铛铛的声音。李木齐找出一双拖鞋给她换上。她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她的小腿感觉着凉席冰冰的硬硬的可爱的蹭着她的皮肤。他修长柔软的手指。她不禁抱紧自己。
一觉醒来已是夜里。李木齐躺在她旁边。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李木齐立刻坐起来说要不要吃点东西，你一定饿了吧。冰箱里有中午买的宫爆鸡丁还有好多菜我去给你热热。他边说边走出房门打开厨房的灯。林凌看见他忙碌的身影。她想去洗把脸于是走下床穿过木门进了浴室。她迟疑了一会关上了门她坐在马桶盖子上感觉自己有些不同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浴室有一个小小的打开的窗户，她看见被裁剪成小小四方形的天空。
她没有再去找过徐峰。李木齐绝口不提这件事情。在她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李木齐叫她搬过来住。他说我想好好照顾你。于是不久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正常的变化。当她看见早孕测试棒上的红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问躺在床上的李木齐该怎么办。李木齐说没有关系的打掉就行了到时候我陪你去一点都不麻烦。
之后李木齐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她翻出徐峰的电话打过去。她听见徐峰沉稳的声音。他说喂你好。她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她听见徐峰带着疑问的语气又说了一遍你好。她说我是林凌。徐峰顿了顿说你终于打过来了。怎么样最近过得好吗。她说我怀孕了李木齐又不在。你说我该怎么办。徐峰说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这是她第二次见徐峰。他穿着深色的西装站在楼下。他的头发还是短短的他的皮鞋依旧一尘不染。他干净的气息似乎已融进空气里。她走下来的时候感觉到夜风温柔的抚摸。她想起他修长柔软的手指。
徐峰上前接过她的包，给她打开车门。他没有说话。车子平稳细腻的开到了那个熟悉到地方。她自己打开车门走出来。徐峰提着她的包沉默的走进大楼。她站在电梯里看见镜子里映出两张面孔。她低下头试图忽略自己憔悴的面容。
她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停下了。徐峰按下开门键。徐峰走在前面摸到钥匙打开门。徐峰说进来吧先休息一下。她走进去看见熟悉的客厅。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徐峰递给她一杯红茶。孩子有几个月了。她说不知道。应该时间不长。徐峰迟疑了一下说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发现的吗。她说前几天。徐峰站了一会走去打电话。她听见他在问哪家医院最好应该找哪个大夫需不需要预约。她感到很疲惫。她闭上眼睛。
徐峰用手拍她。凌凌。凌凌。起来。洗好了再睡。
她睁开眼睛。徐峰手里拿着一套棉质睡衣。去洗好再睡。先换上我的衣服，明天我给你买一套。
她接过衣服走进浴室。水温暖的包围她的肌肤。她抚摸自己圆滑的小腹。那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李木齐的孩子。我的孩子。不。它不是个什么。它就要没了。它不存在。它是个什么。它是一个什么。李木齐是个什么。
她伸手摸到自己温暖的眼泪。
徐峰陪她去打胎。他坐在外面等她。她看见所有的女人都在看着徐峰。她走进手术室换上病服，叉开双腿等在那里。炽亮的灯光照射她。她闭上眼睛。
她没有再去找李木齐。徐峰帮她换了手机号，把她的东西重新搬回宿舍。每个周末徐峰会来接她。他给她买了一套带有粉红色小心形图案的棉质睡衣，像个小孩子穿的样式。她接过来的时候闻到上面棉布的清香。
大学毕业后徐峰帮她安排了工作。她没有与他同居。他们之间话很少。大多时间都只是沉默的开车沉默的走在树荫下沉默的挑选蔬菜。她学会做饭。她给徐峰做新鲜的饭菜。偶尔徐峰会到公司找她。她表现出疏离的态度。她绝口不提发生过的一切。
她走进另一条街。阳光直直的照过来。她用手遮住额头。她停下来看着路旁边的银行。她迟疑的看着银行边上的自动提款机。她走过去取出徐峰给她的银行卡。她把卡塞进去按了查询键。之后屏幕显示出一个数字。她看着这个数字嘲笑的用手抚着脸。徐峰给了她这么多钱。她的身价还不错。她按下退卡键，到旁边便利店买了把剪刀，把卡剪成无数碎片扔进下水道。
她抬起头却看见徐峰。徐峰错愕的看着她。她想起来徐峰的公司在这条街上。她看见那个美丽温婉的女人挽住徐峰的手臂。
她冷笑着迎过去。徐峰的表情变得惶恐。她一脸陌生的与他们擦肩而过。那把刚买的剪刀被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走进树荫里。她突然奔跑起来。风掠过她曲卷的长发。她听见高跟鞋嗒嗒嗒嗒的声音。蜜蜂嗡嗡嗡嗡的叫着。
她感觉自己如风一般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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