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的正义
夜晚，悉业等人就住在冬樱的家中。
冬樱的家就跟道场在同一处，因为以前弟子很多，所以道场旁特地建了如小型公寓般的建筑，以供那些离家学武的弟子们住宿。
不过现在弟子都走了，那里于是荒废了，正好给悉业等人暂住。
因为房间很多，也不太需要担心有敌人攻击，所以一行三人都个别睡一间。
深夜，毫无睡意的悉业，如闲逛般的来到了外头的庭园中。
但却没想到，圣音已经在那里停留多时了。
“这里曾经一度繁华呢。”
察觉到悉业的脚步声，圣音却未回头，只是看着周围的景观如此说着。
“这里的一草一木，乃至于建筑的每一处，都残留着一些记忆。那是这个道场最繁盛时的记忆，不过之所以是记忆，也代表着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会变成记忆？”
“或许……没有吧。”
圣音轻轻叹了口气，转头露出笑容。
“就连刚刚我讲的那一句话，如今也只是记忆了不是吗？”
悉业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头看向天空。
跟其他大部分的世界一样，这个世界的天空上，有着月亮与星星。
“人太喜欢把看到的幻觉当成现实了，当人看着某颗星星的时候，其实星星早已经不在那里，不……甚至那颗星星早就不存在了也说不定。”
“因为人依赖着光才能见到东西，可是光却无法将事物如实的传达，人与星星遥远的距离，就成了难以弥补的时差，当我们见到且信以为真时，其实早已经成为记忆了。”
说罢，圣音却停了下来，好半晌后，才又缓缓说着。
“所谓的是非成败也是如此啊，今天赢了，明天输了，今天成王，明日败寇，终究只是回忆，就像梦境，就像电流，就像泡影……又为何苦苦追寻呢？”
“因为自认为会快乐吧。”悉业这么说着。
“因为误以为那样会快乐吧。”同一时间，有人跟他说了相类似的话。
顿时，两人将视线转向另一个声音的源头……煌。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
“无所谓，正好有些事情想问清楚。”
“什么样的事情？”
“关于这个国家的事情。”
“你想问‘为什么这个国家是这样’对吧？”
煌如此推测着，而悉业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悉业的回答，煌微微一笑，随即指了指一旁的凉亭，示意到那儿去说。
“原本这个国家，坦白说……普通的不得了。”
刚刚才坐下来，煌开口便说出了这个出人意表的开场白。
“你没听错，就是普通。普通的社会，有时无秩序，有时有秩序，有时出现些坏事，有时候是些好事。那时候的政府官员有好有坏，总之是普通得不得了。”
“既然如此，为何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鬼出现了。”
“鬼？”听到煌的回答，圣音讶异的重复了一次。
“没错，就是鬼。”煌说着，点头深深叹了口气。
“随着时代的进步，人的**也随之增加，作奸犯科的人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多。我说过了……因为这是个很普通的世界，会有这种状况在所难免。”
听到了煌这么说，悉业微微点头，但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来。
“所谓的鬼，就是出现来惩罚那些人的存在。”
“惩罚？为什么？”
“大概因为那个鬼认为，既然有些人可以逃过法律的制裁，那为何不亲自让他们受到制裁呢？我想这种想法，应该很多人都曾经这么想过吧。”
听到这话，圣音不禁微微点了点头，但却露出了苦笑。
“一个有钱医生的儿子，砍了拒绝他告白的女友一百七十六刀后弃尸，但是却因为家里的财势让他无罪。某位公司的老板，拿了许多投资人的钱后，宣告破产，上他当的人三餐不济，但是他自己依旧餐餐大鱼大肉。更别提那些黑白两道的高阶，整天只会压榨别人饱了自己，太多类似的情形发生了……于是鬼发怒了。”
大概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了些许激动吧，煌深呼吸了一口气。
“一开始是明明犯罪却用关系脱罪的人，接着是贪污的政客，还有收保护费的警察与黑道……鬼把他们都跟自己一样，拉下了炼狱之火所灼烧的地狱。”
“这个样子……世界被改变了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煌如此回答着悉业的话。
“鬼查出了统治者的罪行，而当鬼把这个国家那时候的统治者处死之后，国家一度陷入了混乱。等再度恢复平静之后，人民因为对鬼的信仰，而定出了正义来。”
“也就是现在的力量等于正义。”
“没错。因为鬼的力量很强大，超过一般人对人类体能极限的想像，这世界上任何的武器，都不会让鬼感到惧怕，人们将这种力量，开始视为正义的象征。人们开始研究武术，将人的个体力量视为正义，而随着媒体的报导，每个人都渐渐接受了这样的观念。”
“舍本逐末，并非是力量带来了正义，这两者并无绝对关联。”
“可惜……普通人……尤其是没有力量的人，都会往这个方向联想。”煌说着，微微握了握拳。
“当现实不如人所预期时，人会怪罪到他没有的事物上。我没有钱，所以这么苦；我没有力量，所以无法改变；我没有权力，所以什么也做不到。于是他们开始羡慕或忌妒那些拥有他们所没有的事物的人。”
“连自己都做不好的人，再怎么羡慕别人也没用。”
“没有多少人可以了解，想要别人改变，必须从自己身上开始改变的道理。每个人都希望能够管理别人，都希望可以惩罚他们觉得错误的人，但却忘了，惩罚别人的人，自己也在犯错了。”
说到这，煌停下了话来，三人沉默了许久之后，一旁只是倾听的黑色回忆突然开口。
“后来呢？鬼去哪里了呢？”
听到这句话，煌露出了犹豫的神情，接着笑了笑。
“大概回到地狱了吧，带着新的罪恶，继续待在地狱的最深处，祈祷乐园的到来。”
正义的消逝
决斗的那一日到来了。
在冬樱家的道场之上，悉业、圣音、葛叶、冬樱、煌五人并肩坐着。
冬樱的父亲，原本也该在场的，但是身患重病的他，这几日因为担心对手的挑战，因此旧疾复发，只能乖乖躺在床上休息。
“差不多该来了。”看了看时间，冬樱如此说着。
下挑战书的对方，所约的时间是正午时分，也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间。
果然，不多时，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后，道场的大门被打开了。
来的人只有一个，是一位大约二十至三十岁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穿着黑色的道袍，眼神十分凌厉，身材也相当高大，脚步沉稳，神情冷静，光看就知道并非是简单人物。
而在男子的身前，却捧着一张黑白色的相片，相片里头是个老者。
“家父昨日去世了。”
还不等众人发话，黑袍男子便率先这么说着。
“临终之前，他还是很关心这次的决斗，说什么也要我代替他出赛。因为他说，这场胜负非分出不可。”
听到这句话，冬樱点了点头。
“家父也是这么认为，既然如此，那我们这边也派出弟子来作为代表吧。”
说罢，冬樱一摆手，将视线转向了悉业。
同一时间，黑袍男子朝悉业望去，端详了一下后，微微点了点头。
“真不亏是贵道场的弟子，看来势必有一场精采的比赛了。”
说着，黑袍男子先跪了下来，选了个妥当的位置，将父亲的遗照安放好后，这才转过身来摆出了架式。
“事不宜迟，请阁下出招吧。”
“悉业，小心点。”
冬樱在悉业上前之前如此叮咛着，但悉业却未回答，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
缓缓走到了黑袍男子的身前三步处，悉业双手垂放，平静地看着前方。
看到悉业这副气定神闲的神态，黑袍男子没有不悦，反而暗暗叫了声“好”，随即朝他出招！
只见黑袍男子朝悉业冲来，并且作势要以正拳朝悉业胸口打去，但这样的姿态却瞬间变换，猛然蹲下身来朝他一腿扫来！
“真不简单，这样的变化速度。”一旁看着的冬樱不禁如此赞叹着。
但是悉业显然没有被这假动作给瞒骗，眼见对方一腿扫来，悉业立即往后一跃，躲开了这脚。
然而，当悉业往后跳开的同时，黑袍男子又立即跨上前一步，左右拳同时朝着悉业胸口挥去！
悉业连忙侧身避开双拳直击，但黑袍男子却又立即化爪为拳，往悉业闪避的方向扫去！
接二连三的攻击，丝毫没有一点停滞，黑袍男子的招式就如同行云流水般，随着悉业的应对而步步逼近。
“真是的，若能用枪或者业的话，胜负早就分出了吧。”黑色回忆悄悄地这么说着：“不过就算不能用，悉业你应该也可以轻松对付得了他吧。”
对于这句话，悉业是笑而不答。
百招之后，黑袍男子攻击依旧凌厉，攻得悉业是毫无反击之机，但同时，却也伤不了他。
眼见久战不胜，黑袍男子微微咬牙，突然间，攻击变得异常猛烈！
“这是……‘武皇杀拳’？想不到他已经练成了？”
冬樱讶异地说着，当然在场只有她与煌晓得，这套拳法是这个门派的不传秘招，只有唯一正统继承才有资格练，而冬樱的父亲因为是自立门户，所以并无缘习得此招。
但是先前冬樱的父亲与自己师兄比赛时，对方曾多次使用此招，尽管那时候这拳法还未练成，但是威力已经惊人至极。而看到现在黑袍男子使用出来的，只怕更甚他父亲当年的功力。
这套拳法仅仅十招，乃是朝十个方向所发，不管敌人与自己的位置如何，都有招式可以使出，而就算对方躲开，也有相对应的招式可以接连使出，虽然看似只有十招，但其中的变化却是远超过千百倍！
“既然是出绝招了，那表示应该差不多了吧。”
突然，悉业用思考对黑色回忆这么说着。
“差不多？差不多什么啊？”
“打败他。”
当悉业这么回答的刹那间，他突然伸出手来，一下子抓住了对方的拳头。
“什么？”
顿时之间，黑袍男子讶异至极，因为这样的举动，就好像是徒手抓住对方刀刃般，可说是愚蠢至极。
但谁知，黑袍男子原本藉此机会想要攻击，但多次发劲，却在悉业身上毫无变化。
只见悉业抓着对方的拳头往后一拉，只听得“喀”的一声，对方的手臂顿时脱臼。
霎时，黑袍男子痛的咬牙，随即挥出另外一拳。
但是悉业却同样抓住了他挥来的拳头，用力一抓！
再度，黑袍男子另外一手的骨头也被弄脱臼了。
黑袍男子痛苦的跪倒在地，原本是咬牙切齿的，但数秒之后却大大叹了口气。
“我输了，多谢你的手下留情。”
其实他早已经隐约看出了，悉业的能力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而从头到尾悉业也都在让他。但尽管如此，他却不能够就此收手，因为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中，不战而败是比战败更让人丢脸的。
因此当男子使出了“武皇杀拳”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准备好了要被悉业击毙，但谁知，对方只是仅仅暂废了自己的双手，想来已经可以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大幸了。
说完这句话后，男子勉强地抱着父亲的遗照，缓缓走出了道场。
“其实可以更早获胜的吧，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呢？”
当比赛结束之后，黑色回忆不禁如此问着悉业。
“因为这样一来，只会让他憎恨罢了。如果没让他觉得自己尽力了，他就只会后悔跟恼恨。”
悉业战胜之后，冬樱先是向悉业连声道谢，随即立刻跑到了父亲的房间准备报告这消息，而悉业等人也被煌带了过去。
“冬樱吗？是冬樱吗？”一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床上的老人就立即这么问着。
躺在床上的，是个四肢瘦弱的老人，因为生病的关系，外表看起来比实际更加的苍老。
老人身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头发也掉光了，双眼无神甚至有些呆滞。
若非事先告知，否则谁也不会晓得，他竟然是数十年前，以单掌击败十余人的功夫高手。
“冬樱！快告诉我！赢了吗？我们赢了吗？”
老人说着，用力伸出了颤抖的手来，而冬樱则是上前抓住了老人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赢了？赢了！赢了……真的赢了啊……”
看到了冬樱的回答，老者不断重复着。
然而，说了数十遍后，声音却随之越来越小。
“冬樱……还要继续赢……继续赢……永远……永远不能……输……”
“爸爸？爸爸……爸爸！”
当冬樱察觉到的时候，老人已经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来。
虽然得知赢得了胜利，但老人的遗容却跟安详无缘，因为属于久病致死之故，他的脸上散发着阴暗的黑色，神情与其说那是高兴，不如说是种错愕与不甘心的痛苦。
即使知道自己赢了，老人大概还是会希望，这个赢的状态能够保持到永远吧。
然而，也因为这个缘故，当他面临自己这最后一刻的死亡瞬间时，他所感觉到的只有痛苦。
“赢了的人死了，输了的人也死了，这样的胜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把冬樱留在房间之中陪伴刚死的父亲，其他人缓缓走出了房间门外，圣音不禁感叹地说着。
“所谓的正义是种真理，而真理是不该随着时间与环境变化的，如果说力量等于正义……等于真理的话，为何人的力量会随着时间消失？如果真的是真理，那么即使拥有的人老了、病了，都不该减少的啊。”
悉业感叹地说着，一旁的圣音微微点了点头。
“明明事实就摆在眼前，可是却还是有这么多人坚信不疑啊……”
“大概是……又是误以为这样会快乐吧。”
真理与正义
事情告一个段落，悉业等人决定要离开这个国度，前往下一个。
原本他们是悄悄的离开，不打算告知煌或者冬樱的。
但谁知，当悉业等人走到了离开这国家的大门前时，煌却已经等待在那儿了。
“不管怎么样，好歹可以让我送你们一程吧？”
煌微笑说着，而悉业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冬樱小姐还好吧？”
“嗯，情况还可以，毕竟她对这一日，多少有所准备了。”
回答完了圣音的话后，煌稍稍往悉业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就在这同时，悉业则是朝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鬼……现在去哪儿了呢？”
当两人错肩而过的瞬间，悉业对煌问出了这个问题来。
听到这句话，煌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苦笑。
“伤脑筋……原来被看出来了啊，真不亏是别的世界来的旅人呢。”
“你不也一样吗？”
“彼此彼此吧。”
“既然如此……”
“我知道，你想问清楚对吧？”
仿佛了解悉业的个性，煌微微一笑。
我在的世界，是个充满着极端的世界─煌如是说着。
“世界上的人被分成了两边，两边都各自有着自己与对方敌对的理由，两方都坚持自己是正义的，以战争的方式想消灭对方。虽然说，之所以发生战争，确实是有一边先动手，但是想复仇的一方，难道又对了吗？”
“想要报复的心态，本身就是种错误。”
“你说的对，但这道理一个人很容易了解，两个人会开始争执，三个人就会有所疑惑，如果是一群人，则会坚信错误的观念才是正确的。”说罢，煌低头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曾经，我相信着自己坚信的正义，以最强战士之名，为了我的国家斩杀邪恶之人，但到头来却渐渐发现到，被我杀死的人……他们有着朋友、家庭、爱与所爱之人……就跟自称正义的我们没有两样。当战争暂时宣告胜利时，我所见到的，绝对不是邪恶被消灭之后的欢欣鼓舞。”
“于是你踏上了旅程？”
“简而言之，是如此吧，我试着想找到一个更好的世界，经过了数不尽的时间，度过了许许多多个数不尽的世界，到了后来……心灰意冷的停留在此。”
“心灰意冷？”
“严格来说也不完全是，本来我曾经期待着，能用自己的力量造成这世界的改变，我以为，当我惩罚那些伤害别人的人，这个世界就没有人会去伤害别人，我曾以为……力量可以带来正义。”
说罢，煌却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却完完全全的错了，力量可以带来正义……那是我个人的正义，就像是我以前的国家那样，相信着自己是正义，而去做些对对方而言邪恶的事情。”
话说到此，煌停了下来，一时之间，两人陷入沉默。
“……你放弃了吗？”
突然，悉业问出了这个问题来，而煌则是愣在原地。
“我没有放弃过……我相信着，相信世界上有绝对的正义，不管对谁而言都是正义，不管对方是谁，站在什么样的立场，那份正义都可以带给他们快乐……我相信着。
“‘乐园’〈Ｎｉｒｖａｎａ〉对吧？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那也曾经是我的目标啊，你能想像我为了那个仿佛追求不到的目标，已经走过了几千个世界，花了几百年吗？”
煌的语气带着无奈与痛苦，每个世界的人的寿命与能力各有不同，对煌来说，这样的时间，或许不是生命的极限吧。但总之，那对他而言，依旧是极长的时间。
然而，悉业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一笑。
但虽然说是简单的一笑，可是对于拥有着同样目标的煌而言，其中却藏了更多的涵义。
一瞬间，煌似乎领悟到了什么，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来。
“……十倍……不只对吧？你花的时间，经过的世界……比我更多的吓人对吧？”
悉业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身去。
“等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坚持下去？只是因为相信？”
“因为我知道，对我来说，活着除了前往乐园，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如果要我放弃，那是放弃了我生命的意义，所以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继续下去。”
说完这句话后，悉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而伫立在原地的煌，许久无法回神。
“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煌不禁苦思着，而关于他的选择与得到的答案，但那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力量可以帮人或者害人，但也因此绝非是正义，真正的正义，必须是由一种只会帮助人并且能够包容一切永恒不变的事物所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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