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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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朗星疏,天地一片素亮银白。
信王府揽月阁上负手卓立一锦衣男子,面朝紫禁城。年纪不大,然眉宇间神情却是极为沉重,他——便是信王朱由俭。
时值天启六年。熹宗昏聩无能,终日埋首宫中刀锯斧凿做他的木匠活,对国事一概不理。司礼太监魏忠贤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统领东厂、锦衣卫,党同伐异,残害忠良。
朝中官员皆噤若寒蝉,因惧其迫害,不惜抛却气节操守,纷纷蚁附。
唯有东林君子,铁骨铮铮、正义凛然,屡次罗列罪状上书弹劾于他。然而一注清流又怎敌得过万千浊浪。于是,便先有六君子遇害,如今又有七君子入狱,东林一脉,至此绝矣……
朱由俭这些天来为了此事一直寝食难安。此刻已是子时,他兀自矗立阁上,浑不觉夜凉似水。这时,身后长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均匀有度、稳健异常。
朱由俭仰望明月,长叹一声道:“聂公公还未睡下么?”
“王爷不也没有歇息?”此时聂公公已然踱进月色之中。只见他五十来岁年纪,头发已是花白,但身板却是挺地笔直,双目烔烔生辉,一见便知功力不弱。
朱由俭自小孤独,生母刘氏于他五岁时受其父光宗冷落,郁郁而终。光宗对他不闻不问,鲜有怜爱。他从小便跟着这位聂公公暗里习武练剑,感情甚笃。
朱由俭道:“如今这局面,教人如何睡得安稳。”
“是啊!天道不济,魏贼攥权,朝野上下,尽在他掌握之中。”聂公公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而我堂堂一信王,非但不能剪除国贼,反而还要装疯托病避其耳目。有时想来,真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来得自在。”朱由俭一脸疲惫地自嘲道。
“人生在世,注定要去面对许多事,只是每个人所面对的不尽相同罢了。王侯将相心糸家国社稷故然辛苦;而山野村夫,徒手养妻活儿,也不容易啊!”聂公公安慰道。
朱由俭道:“我并不是想要逃避,只是现在东林最后一脉业已入狱,朝野上下皆是魏贼党羽,哎,看来我大明江山真是气数将尽啊!”言毕话锋一转,道:“公公认为这次魏贼给东林七君子安置的罪名是否属实。”
聂公公冷笑道:“全天下都知道东林党为官清廉,刚直不阿,‘贪赃枉法’这纯属无稽之谈;至于‘勾结江湖中人意图行刺朝廷命官’也说不通。”
“哦?”朱由俭道。
“因为一年前杨涟等六君子联络江湖中人意图行刺魏忠贤未果,反遭江湖中人揭发,六君子也因此屈死狱中,这王爷也是知道的。试问今日七君子还会去冒此大险吗?”聂公公道。
朱由俭点了点头,旋即又叹道,“江湖中人,当以义字为先,不去伸张正义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去揭发呢?”
聂公公道:“据说揭发六君子的很可能是武林名宿,不然沈青云也不会找他来组织群雄去行刺魏忠贤。”
朱由俭道:“沈青云?”
聂公公道:“此人是江苏无锡煅锋堂堂主沈青锋之弟,沈青锋一介武夫,终日只知铸剑授徒,于世事甚少理会;而沈青云虽身在江湖却心糸天下苍生,故此与六君子结为莫逆,而后一起密谋行刺一事,六君子从未涉足江湖,所以联络侠义之士就靠沈青云了。也是公道不在人心,沈青云一家因此就惨遭灭门!”
朱由俭惊道:“灭门!”
“对!灭门。”聂公公接着又道,“据说沈青云被灭门当晚正在与那武林名宿接头议事,所以江湖中人认为那武林名宿就是凶手,而且很可能是魏忠贤置于江湖中的一枚棋子。”
朱由俭眼中一亮,看着聂公公道:“说下去。”
聂公公道:“很显然,凶手的目的就是先在沈青云手中那份签有六君子名字的盟书上写上他自己的名字,然后再取得这份盟书交给魏忠贤作为六君子勾结江湖中人的证据;据说当初许显纯在镇抚司大牢将这份盟书一出示,六君子便已招认,画押后当场处决,而并不开堂提审他们,很显然是为了隐藏凶手的身份。”
朱由俭冷笑道:“想不到魏中贤的势力已遍及江湖。”沉思片刻忽道,“六君子在入狱之前,为什么不向天下人揭示凶手的真面目呢?莫非六君子事先不知道与沈青云接头的是谁?”
聂公公长叹一声,道:“六君子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魏忠贤的监视之下,能做的只是共同书写一封盟书,其它的一切就都交给沈青云了;也是天意如此,让沈青云没来得及知会六君子就惨遭毒手。”言罢神色黯然。
朱由俭道:“自从这件事后,北镇抚司就陆续有黑衣人潜入,想必是江湖中人来盗取那份盟书的吧。”
聂公公道:“但看守盟书的却是许显纯和田尔耕这样的厉害角色,所以至今无一人能得手。”
话音甫落,忽听京城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二人抬眼望去,只见远处宽阔的街道上一团墨色在月光下向揽月阁方向疾速移动,接着便听见“抓刺客”的呐喊声。待行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是一群锦衣卫正骑马追赶一名黑衣蒙面人。
为首的正是那锦衣卫督都田尔耕,此人生的人高马大,脸方口阔,一身铁布衫横练,兼善骑射。只见他于马上迅速弯弓搭箭,然后拉成满月,瞄准前方十余丈远的黑衣人“嗖”的一声射了出去。
那黑衣人听声辨位,头也不回便将上身伏在马上。田尔耕一箭落空,心下大怒,一把搭上三支箭分上中下三路向黑衣人射去。一路取其头,二路取其身,三路取马腿。
那黑衣人也是了得,待到三支箭将至,以双腿**马腹,上身突然向右下方向倾倒,避开上中两箭。接着藏身马下,见第三支箭将中马腿,向左用力一扯缰绳,马腿右摆,箭便从马腹下飞了过去。黑衣人随即又翻身上马,侧过头来望向后面的追兵,月光中依稀可见那此人眼角微微牵动,然后掉转马头一抖缰绳,那匹黑马吃痛,一声清亮长嘶,便如箭离弦般飞去。
那田尔耕见自己一向自诩的箭法被轻描淡写避过并且连头都不用回,本已怒火中烧,再加上那黑衣人的轻蔑一笑,更是怒不可遏。只听他暴喝一声,“拿命来。”右手向下虚击一掌,身子猛地腾空而起,双手袍袖真气鼓荡,宛若一头大鸟向前方直掠过去,那身形足以遮天蔽月。
那黑衣人闻声“呛”的一声拔出背上长剑,左手按住马背支起身体,然后整个身体向左旋转,这样就变成骑倒马的姿势,随即右脚一踩马颈,整个人有如斜鹤冲天般向田尔耕电射而去。
月光从剑身上流过的一瞬间,让朱由俭和众锦衣卫忘了此时正是一场生死对决,他们脑中只有这一剑的华丽与绝美。

伴着一声龙吟,长剑距离田尔耕胸膛只有半尺,剑气已笼罩其全身。只见他用力一振双臂,周身剑气顿时溃散,但长剑又逼近数寸,田尔耕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侵入胸膛,急忙侧身避过。
黑衣人一招落空,随即翻转手腕,将剑朝田尔耕颈部平削过去,虽说空中变招,无借力之处,但黑衣人是以身体扭转来带动长剑,故此力量分毫不减。田尔耕也是身经百战,应变神速,将头一矮避过长剑,同时右掌蓄积真气向黑衣人腋下击去。
这时黑衣人于空中旋转一周后,见对方掌至,心知无法避免,只好用左掌迎了上去,“砰”的一声,两人身形乍分。月下空中,一道华丽的剑弧转瞬即逝。田尔耕安稳地落于马上,论功力,显然是他略胜一筹。
黑衣人被他掌力震地向后下方飞跌开去,夜风正紧,撩下她的头巾,满头青丝,在风中肆意张扬。原来此人竟是一女子,只见她一个旋子落在兀自奔行的马上后,胸口一阵起伏,显然受了内伤,强吸一口气将剑归鞘,双手探往腰间,突然一个铁板桥,向后掷出十余把四寸左右的飞刀。
后面田尔耕追赶正急,乍见眼前飙来十数道寒光,心知是暗器,急忙力拽缰绳,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接着掌击马背,身子借力向后疾退而去。那马颈腹处身中五刀,顿时倒地而亡,其余锦衣卫闪避不及,也有五六人当场毙命,而飞刀竟无一虚发。此消彼长下,那黑衣女子已去得远了,只留下田尔耕紧握双拳在月下怒吼不已。
“漫天花雨。”聂公公念道。
“公公是在说那女子适才用的暗器手法么?”朱由俭问道。
聂公公点点头道:“此手法不知何人所创,百余年前江湖中也只有数人会使,本以为已经失传,想不到今晚却让老奴大开眼界。”
朱由俭道:“看这女子的身形体态,应该很年轻,居然会此手法,此人一定不简单。”
聂公公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当今天下,贪官当道,恶霸横行,黎明百姓不惟缺衣乏食,而且动则得咎,这样的环境下,一定会激发出大量的英雄豪杰,随后他们就会杀官造反,啸聚山林;届时,我大明王朝将随着他们的日益壮大而——土崩瓦解。”
“官逼民反,自古皆然。”朱由俭突然一脸牢骚地道,“怎么皇兄就只知做他的木匠活,而不去关心下江山社稷呢?”
这下话题涉及到了当今皇帝,聂公公也不好接话,他从小看着朱由俭长大,自然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朱由俭自小亡母,又缺乏父爱,稍稍长大,就被魏中贤视为眼中盯,必须慎言慎行,否则就会招至杀身之祸。换作别的皇子皇孙,在这种环境下,不是糊里糊涂地被杀,就是变节相向,成为傀儡。也只有他能忍辱负重,用装疯托病来示敌以弱。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剪除国贼、振兴朱明的机会。
但是,这条路是不是他心甘情愿要走的呢?换句话说,这是否他给自己强加上的一种身为朱姓子孙就应该去尽的义务和责任呢?那么,他想要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
说起这个皇兄,朱由俭就郁闷,做起油漆木工活儿来,宫中巧匠都尚有不及;但对于国家大事、人情世故却像个白痴一样什么都不懂,若是真的完全不懂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于手中纷繁精细的活儿里不知出于哪种原因联想到了“长兄为父”这个道理——在一年前的某日,他将朱由俭唤至跟前不失关爱地道:“五弟,父亲不在了,而你也到了该成家立室的时候,我和你嫂嫂已为你准备了一门婚事,待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就安排你成亲,你看如何。”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就一直压抑隐忍的朱由俭差点没晕过去,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成亲对自己来说无疑是种束缚,而且他反感这种双方不经过了解、交流就草率结合的婚事,但看着大哥大嫂的眼中流露的关切之情,也只好答应下来。
朱由俭在心中牢骚了一阵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聂公公,我想出府一趟,明天就动身。”
聂公公看着朱由俭那张年轻却又充满疲惫的脸吁道:“出去散散心也好,留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府中的一切事务,老奴会打理好;记住,魏中贤的爪牙已遍布天下,此次出行,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接着又道,“时候也不早了,王爷还是早些体息吧!夫人还在等你呢。”言罢径自去了。
“玉凤!”朱由俭转过身来,见自己房中灯尤自亮着,心中微微一阵抽搐。
自从玉凤嫁入信王府以来,一直服侍在朱由俭左右,对他照顾地无微不至,在某种程度上,也舒缓了他抑郁纠结的心情;虽说朱由俭不满意这桩婚事,但他并非麻木不仁之人,此时见已怀有数月身孕的妻子兀自亮着灯在等自己,他内心满是愧疚。
朱由俭轻轻叩了叩门。须臾,门被打开,开门的正是信王妃玉凤,只见她面容姣好,体态微微有些清瘦,这时见朱由俭回来,连忙将其迎进屋里,道:“相公先行坐下,待妾身去打些热水来。”朱由俭一把拉住她道:“算了,今天就不泡脚了,你怀有身孕,早点歇着吧。”
两人睡下后,朱由俭唤道:“玉凤!我明天准备外出一趟,你在家里要多注意身体。”
玉凤听了这话,全身轻轻颤动。自从嫁入信王府以来,相公从未像今天这般关心过她,这下子将她心中委曲如数诱发出来,她强忍着抽泣,问道:“要多久回来?”
“这个,我也说不准。”朱由俭道。
玉凤理解自己的相公,也没再追问他为什么出去,只是轻轻地将螓首挨在他的肩膀边,而这时朱由俭似乎已睡着了。
次日早上,朱由俭一觉醒来,见枕上湿湿地,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和怜惜,昨晚,他明显地感知玉凤的抽泣。
这时,玉凤已领着丫环来侍候朱由俭起床更衣,洗漱完毕后,玉凤道:“相公,行李盘缠皆已备好,要不要再带几个随从。”
朱由俭摇摇头道:“以后不要太晚休息。”说完接过包袱,带上配剑往客厅走去。
聂公公正在吩咐下人做事,见王爷与夫人一同出来,迎上来道:“王爷这就准备动身么?”
朱由俭点点头道:“我走之后,府中一切就有劳公公了。”
聂公公道:“这个王爷请放心,只是江湖险恶,王爷只身一人在外,当真要事事小心啦!”
“这个我知道。”说着望向玉凤,只见她双眼红红地哽咽道:“相公路上小心!”朱由俭微微颔首,嘴角牵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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