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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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公司的总裁没有来,来的是副总裁,一个两鬓花白,双眼有神的中年人,一看便知道是个久经商场的老狐狸,只是轻轻地握了下手,那眼里便划过一抹对两个年轻人的不屑。
黎君不动声色地瞥向席锐,恰好对方也在看过来,那幽深的瞳眸里闪着一种光,一月多下来的默契使两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对方有些轻敌,这对他们来说是优势。
桌上已经摆放了几碟冷菜,那中年人的秘书正示意两人坐上座,不明所以的席锐正想过去,一把被黎君拉住:
“聂总太客气了,我们坐这里就好。”
说着暗中用力,将席锐拉到旁边入座,并拍了拍对方的腿示意待会儿解释,以安抚那疑惑的眼神。
果不其然,那姓聂的副总裁笑起来:
“好,好,小伙子很懂规矩,那么我就不必多费口舌了,来,以茶代酒,我们先敬一杯。”
对方一开口,黎君便在暗暗皱眉,他讲的是广东话,不要说席锐,连自己都听不太懂。正欲开口,身边的人已经举起了酒杯,脸上带着隐隐的一个笑,用普通话说:
“尽管听不太懂聂总裁在说什么,但把酒言欢是懂的,先敬聂总一杯。”
黎君半是讶异半是赞赏地看过去,席锐朝他眨眨眼,那神情里混着小小的自负和受到挑战后的蠢蠢欲动,其他人脸上笑意下浮着阴沉的虚伪不同,似是真正的无所畏惧。
国人善于推杯交盏,黎君推说身体不好也被连灌了好几杯,若不是事先用牛奶和食物填了肚子,恐怕当即要冲去洗手间吐。在一旁的席锐却似没事人一般,红酒白酒混着喝,来者不拒,并和对方几位谈判者用英文从容地交谈着,甚至一度为哈佛好还是哥伦比亚好而小小争执了下,清醒度并不亚于那滴酒未沾的聂总。
待热菜一路上到老鸭煲,黎君找了个借口离席,进了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刚抬起头,门就被撞开,席锐几乎是晃了进来,见到黎君,紧锁的眉头才舒展一点,露出疲惫的笑容:
“嗨,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相亲会。”
见他手撑水池沿,十分难受的样子,黎君便过去抚他的背,只听他低低道:
“在美国,学校里也算练出了一身好酒量,没想到还是经不起两瓶二锅头。”
黎君失笑:“那是上好的五粮液,他们也算是下得血本。”
席锐摇摇头,也笑:“一顿饭已经吃了这么久,还没谈到正题,亏我还如此逞强,终究抵不过他们的车轮战。”
“他们存心拖延时间,最好我们脑子昏昏沉沉,把祖宗都卖了去。”
席锐打开水龙头,用冰水扑脸:“让他们买去好了,我们原本就是小本生意。”
“大鱼只有吃小鱼才能生存,”黎君边说边拿出手机迅速地发了一条信息,“我让维维安他们一小时后来接我们,以防有变。”
“我的天,”席锐揽过他的肩膀,将头靠在上面轻轻地笑,“他们难道真能动用私刑?”
黎君没有动,从席锐有些泛白的脸上看得出来,他实在很难受,便任他靠着。
“在谈判人数上来看,我们力量悬殊,原本一场私宴居然搞得如此大张旗鼓,分明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席锐唔了一声。
“还有,那聂总流露出来的神情再明显不过,他根本不屑和我们做生意,可他又为什么要来?在摸不清对方意图之前还是小心为好。”
席锐低低呻吟一声,“黎,很难受。”
黎君抬手看了看表,两人双双离席已经将近五分钟,对方还没有来催问,不禁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们到外面去。”
被冰冷的夜风一吹,原本一直上涌的酒意被强压了下去,席锐的呼吸终于平稳,脚步也不再浮,方才开口说话:
“若是日后成名,夜夜需要如此应酬,我一定会早早出家做和尚。”
黎君轻笑,“若是和洋人做生意便不会,偏偏你放弃在律师行的饭碗。”
席锐撇撇嘴:“律师有什么好?一架吵下来筋疲力尽,还落得个尖酸刻薄的罪名。”
黎君只是微笑,将他拉到附近一家印巴人所开的烧烤店,“吃点这里的东西可以压酒意。”
由于时间紧迫,两人只好抱着油腻无比的羊肉串狼吞虎咽,席锐不禁大笑:“这是第二次你我如此风度尽失。”
黎君不以为然,“情况需要,不择手段。”
这时有一个身穿细长高跟鞋的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飘来一阵香水味,席锐不禁皱眉。
“感觉自己像个垃圾桶,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倒。”
黎君微笑,那女人看了他们一眼,神情高傲,随即咯噔咯噔地过去了。
“如果有一杯咖啡就好了,急需那种浓苦的味道提神。”
黎君拿出餐巾纸优雅地抹抹唇,“老兄,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切记咖啡因和酒精不能混在一起。”
席锐苦笑,拿出mildseven的烟,点燃一支靠在墙上,眼神里带点伤感。
“人生在世就是为了时时刻刻的拼搏,谁又会去考虑片刻之后的事情。”
如此处世的哲学若是被欧文听见,一定又会嗤之以鼻说是美国人浮躁的性格造成,黎君只是不置可否。
席锐揽过他的肩,将手中的烟递到他的唇边:“来。”
黎君低眼看了看:“我不吸烟。”
席锐笑:“你回去的时候身上若没有烟味,又怎么解释我们出来这么半天?”手指在他唇边动了动,“这是薄荷味的,不是很呛。”
黎君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还是因为不适应而咳了两下,席锐低低地笑起来。
“你知道么?”他将烟拿到自己的唇边吸了一口,“我一直觉得两个人分一支烟是很亲密的行为。”
黎君轻笑,并不搭腔,席锐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耳边,只是蜻蜓点水般碰碰,又直起身子。
“好了,让我们继续奋力杀敌。”
回到包厢,里面的几个人似乎对他们失踪达十多分钟并未有意见,那聂总反而站了起来,似是要迎接他们:
“两位年轻人来的正好,容我介绍小女,聂佩佩。”
黎君一怔,那聂佩佩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踩着细长高跟,神情高傲在两人面前走过去的女人。
只见她眼波一转,已经锁定在黎君的身上,一改方才的冷淡神色,仿佛算定两人之间他是比较好说话的那个,朝他笑了笑。
黎君暗下皱眉,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旁边的副总裁已经干咳一声:“佩佩,这是商场新秀席总裁,席锐,你从小见过的。”似是完全忘记了黎君的存在。
黎君不动声色地瞥向身边的人,那张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礼貌笑容,眼神里却划过一丝戒备,不由得也提高了警惕。
只听聂佩佩说:“我本来在外面和朋友玩,听见锐哥在这里,急忙赶了过来,就是想叙叙旧。”说完笑了一下,眼睛往黎君处一瞟。
一时间包厢里气氛有些怪异,黎君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决定不参与对方家事,让席锐掌握场面:

“啊,聂小姐,我一定是喝多了,暂时想不起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恕罪。”
席锐的语气虽礼貌,却也冷淡无比,想是对那声不着边际的‘锐哥’感到不悦,黎君暗中好笑,打量那聂总的神情,竟是更沉了几分。
那聂佩佩倒也不恼,掩嘴轻笑道:“锐哥哥怎么不记得了呢,那时候我们是邻居,还一起玩过家家,你说要娶我,难道都忘了吗。”
这简直不是在谈生意而是在叙旧了,黎君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越发强烈,像是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和来意一般而引起的紧张,又像是卷入了和自己无关的一场风波,因为听到自己不该听的事情而感到不适。
再看席锐,那漆黑的瞳眸里更显深邃,似笑非笑的神情此刻看起来极为冷漠:
“是,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了回头看会觉得分外好笑。”
黎君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原来这男人法律系出身,口才并不亚于自己,必要时刻从身上散发的压迫力也很强。席锐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膝盖晃一晃,黎君接收到信号,按下一个微笑。
聂佩佩似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屋里沉默下来,聂总便挥了挥手:
“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席总,贵公司成立不久,由于…”他轻咳一声,“营销方面题材新颖,”一张老脸似乎抽搐了下,“获得业绩也不错,只是这样一个小公司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有没有考虑过合并?”
一番话虽说的客气,却也并不留余地,两人互相交换一个眼色,暗道:来了。
席锐微笑:“我能够成功创业还幸亏了身边这位朋友,我和他之间签约三月为期,目前才两月不到,公司的一切还由他们小组全权处理,这事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
这样一句接近耍赖的借口让全桌人都暗自好笑,天底下哪里有创业人说了不算,手下伙计说了算的事情?却也将注意力吸引到了黎君身上,一群人等着这个掌握大权的伙计开口。
黎君坐直了身体,淡淡道:“鄙公司创业不久,前景虽可观,却也没有过多的野心,暂时没有想要合并其它公司的打算。”
聂总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这位先生,不是你们合并其他公司,而是你们——投入其它公司旗下。”像是忍了忍,才没把‘被其他公司合并’这句话给讲出来。
英人做事不喜欢拐弯抹角,黎君索性将对方一激到底:“鄙公司规模虽小,一时半刻也没有要倒闭的危险,这一点我们倒是很有自信,似乎也没有必要。”
那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突又笑了,单手转着茶杯,看向席锐:
“席总,我尊称你为一声席总,其实是看在你父辈的面子上…”
席锐放在桌子上的手动了一下。
“…其实我今天完全可以把话讲开,伦敦不是纽约,网络公司不是律师行,俗话说强龙敌不过地头蛇,聂伯伯这是为了你好。”
一番不再客气的话让包厢里又是一阵静默,大家纷纷看向席锐,席锐则眼观鼻鼻观心,末了才轻轻道:
“家父对我做这件事没有异议。”
“令尊对你太放纵。”
席锐不置可否,似乎不想在自己的家事上多谈,只是用礼貌却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说:
“我自己的业绩自己会掌握,谢谢聂伯伯关心。”
这时又插进来一道女声:“锐哥哥从小就是这样,占有欲强,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城堡不让人家动,碰一下就不高兴。”
黎君已经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说它公私不分也不为过,索性当一场闹剧看。
只听那聂总又道:“你想硬来的话,是没有胜算的。”声音冷冷的已经带了萧杀之气。
黎君当即微笑接话:“请相信至少我们比贵公司有诚意,由总裁亲自到场,还被拉着叙了好一会儿旧,鄙公司虽小,高层人员的时间也是宝贵的,若是谈判不成,我们大可和贵公司井水不犯河水,您又何必缠住一个才开业不久的小公司不放呢。”
黎君的声音虽不大,态度却同样强硬,连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的姿势都和身边的人如出一辙,脸上虽带着微笑,眼神却幽深坚定,一时间也没有人敢反驳。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服务员一定是受了吩咐一概站在门外没有进来打扰,时续时断的沉默让包厢里的空气有了压抑感,直至聂总再次开口,声音里有强压的怒气:
“这位先生,席家的事似乎还轮不到你开口。”
黎君随即答:“我是席家的项目负责人,签约三月,自有发言权。”
“三月以后你不过是个外人,没必要如此卖命。”
“可事实是现下三月未过,我自会尽心尽责,否则鄙公司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成功。”
黎君依旧淡淡笑着,连声音也没有提高几分,席锐的嘴角则抽了一下,像是在忍着一个笑,而两人都看见那中年人握着茶杯的手指在不自觉地用力。
“席锐,”那聂总终于起身,秘书马上递上外套,“看在你很小时候叫过我一声聂伯伯,我给你一个忠告,——好自为之。”
席锐微微欠身:“敬谢不敏。”
那班人终于拂袖而去,临走前聂佩佩刻意多看两人几眼,却没有得到答应,只好悻悻然离开。
两人望着一桌残羹,片刻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好一个忠告!”
“许久没有这么畅快地与长辈顶嘴了。”
黎君笑拍对方的背:“不愧是常青藤法律系高材生,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席锐斜眼看他,也笑:“不愧是伦敦大学历史系高材生,言辞锋利不留情面。”
“是是是,该我扮黑脸,谁叫我是外人。”
席锐默而不语,过一会儿轻轻说:“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黎君正挑了一块老豆腐慢慢嚼,闻言不禁失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有这个意思?这句话一不是出自你的口,二却也是事实,有什么好误解的。”
“喂喂,你能不能不要抓一句话就拿来用论证法刷一遍?”
黎君笑而不答,将那块滋味实在不怎么样的老豆腐咽下肚,才轻轻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席锐马上接口,一挑眉,“不用露出那种眼神,我还是有点基础的。”
“那聂总虽不成气候,背后的人却也不可小觑,他们恐怕会纠缠不休。”
席锐嗯一声,似是有烦恼的神色,又摇摇头将其驱赶走:“不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明日大英帝国的太阳是否升起。”
两人轻轻碰杯,一直将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才起身离开。
刚走出饭店门口,便看见维维安慌张地从远处跑来,黎君朝她招手:
“这会儿才来,若真有事,我们早已羊入虎口…”发觉对方神色不对,急忙问:“怎么了?”
维维安跑得差点岔气,一把抓住黎君的手臂,也不顾是否有他人在旁,一连声道:
“学长,你快点回去吧,伯父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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