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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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再度安静。
这次就连那些带了温柔浅笑的嫔妃们,都渐渐敛了笑容,有些笑不出来。只怕面色最难看的,依旧还是德妃。自己亲生的十四阿哥刚刚吓了她一身冷汗,自己抚养的十三阿哥又语出惊人。
大殿之上,唯有烛火静静地燃烧,隐约能够看到“辟啪”的烛花声。的d7a728a67d90
“十三弟敢情这是以歌言志呢!”十阿哥忽然第一个出声,冷笑着起身,“皇阿玛,儿子还真是不服气呢,就这几下花架子,莫不是十三弟就想凭此去征战漠西?策妄阿拉布坦若真就如此窝囊,儿臣倒也想试试呢!”
“十三弟这是想自诩霍去病么?当年儿臣随皇阿玛三次征战,尚只能鞍前马后随军而行,十三弟只不过在古北口训了几天的兵,就想当大将军?”大阿哥亦冷冷而笑,目露不屑。他是唯一一位康熙三次亲征准葛尔都相随左右的皇子,但却也没有机会单独领兵作战。
“大哥所言极是,”九阿哥随声附和,凤眼微眯,向十三阿哥笑道,“十三弟的心思是好的,想要为皇阿玛分忧,只可惜若真上了战场,无论是策妄阿拉布坦还是拉藏汗,可都不会因为十三弟生得英姿飒爽而生了退兵之心。”
十三见康熙不开口,面色沉沉,猜不出心绪,不由心中微沉,但他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大哥、九哥和十哥的话都有道理,十三这点子能耐诸位哥哥都清楚,是有些自不量力。但皇阿玛在老十三这个年纪时,都已杀侫党,平三藩,建立一番非功伟业,十三不求当将军,只做了马前卒,跟着对见识一番,也算种历练吧!这事儿又不是弟弟一个人求,刚刚十四弟相求时,你们怎的不见如此反对?再说……”
“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美玉还需巧工雕,儿臣倒看十三弟、十四弟这番勇气可嘉。”八阿哥淡淡开口,面色温和中带了丝凝重。
十三听八阿哥话里有话,眼中不由浮起一丝笑意,扭头望向十四。
十四自十三在康熙面前突然驳了自己之后,便一直沉着脸冷笑不语,直到十三刚刚那一番话出,面色才渐渐微变,神色复杂。直到此时,见十三点到自己,不由起身一把撩了袍,跪在十三身边,双唇微抿,目露坚毅:“十三哥所言极是,儿臣也甘心去西北历练,不求领兵出征,哪怕是当一名小卒,也算为我大清社稷多出一份心力。”说这话时,他的神色中不见半丝犹豫,天家威武贵胄立现。
诺敏总算猜到了十三的心意。他这一番表现,既以歌言志,表明心意,又替十四化去危机,还替自己解了尴尬——好个机智英勇的十三阿哥!且不论他是情急之下想出来的办法,还是早在康熙提出人人表演节目时就有此打算,但至少到此时,所有人的焦点,都被成功转到十三和十四阿哥想要代兵打仗这件事上来了。
康熙目光只是沉沉地注视着眼前的酒杯,透着清澈的酒,杯底那条琉璃色飞腾的龙有些放大,双目间自信的神彩仿佛奕奕发光,似鲜活了一般,围绕在它身侧的五色祥云相比之下,黯然无光。
康熙微微一笑,头略抬,缓缓扫过座下:“太子和三阿哥、四阿哥,怎的不开口?”
被康熙点到,太子和三阿哥、四阿哥赶忙起身,太子道:“回皇阿玛,十三弟十四弟有心思为大清国分忧,儿臣自认为是件好事。儿臣也遗憾,皇阿玛三次御驾亲征,儿臣都不能相伴左右,若皇阿玛信得过儿臣,儿臣也愿意请了这个差事……”
康熙怔了下,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波澜,而后笑道:“用你堂堂一个太子去青海,岂不是动摇了国之根本?当初朕的亲征也是权宜之策,此时大清将才良多,倒不缺了人才呢,何必要你涉此风险!”
说着目光转向三阿哥和四阿哥。
三阿哥沉吟了下道:“回皇阿玛,关于青海上的折子儿臣也看过,觉得虽然目前青海形势紧张,但此时似乎还未到出兵之时,不妨先观其动静,再做是否出兵的决定,不过粮草之事,倒是重中之重,不妨先行。”
四阿哥也恭身道:“三哥所言极是。儿臣原本也觉得让十三弟和十四弟去历练一下,应该是件好事,但是估计此次策妄阿拉布坦先争**六世未果,又命大策凌敦多布去迎班禅,不过是试探我朝态度,相信以四川及青海驻防的兵力,是可以解决的。而皇阿玛此次向青海的增援,不过是粮草运送和一种态度,未必能打得起仗,也不必非要皇子阿哥亲自前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当是给儿臣个历练观摩的机会也好。”十四打断四阿哥的话,难得与十三的心思一致,十三也笑道,“十四弟所言极是,儿臣也正是如此考虑,那等高远苦寒之地,若不亲自体会,怎能有所感悟,更谈不上领兵相抗……加之彼处高原与地形极为特殊……”
一时间,除夕夜宴倒仿佛成了朝堂之上的相议国事,讨论十分热烈。诺敏倒是没有想到四阿哥的反对,似乎除了三阿哥的中立之外,其他有都在支持,唯有四阿哥……只是,他事先是否知道十三的心意?
忽然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
康熙微微抬了手,笑道:“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勇气可嘉,让朕很是欣慰。”而后语气一转,“十三阿哥的心意朕也很明白,朕喜欢你那句‘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若真天下无战事,能够停止干戈,收藏弓矢,方是下百姓幸事!只可惜总是难以如愿……”
“皇阿玛放心,那葛尔丹尚且兵败如山,策妄阿拉布坦自然不足为惧,相信我大清必然能够将其杀得再无翻身之日。”十阿哥起身恭声道,“若皇阿玛真有心出兵,儿臣也愿意做那个马前卒……”
“儿臣也愿意。”
“儿臣也愿意。”
……
一时之间,数位阿哥都纷纷出列以表心意,连几个年幼的小阿哥也奶声奶气的相随,唯恐谁不出列会被人耻笑一般,唯有太子、四阿哥和八阿哥静静而立。
太子微低着头,仿佛置身事外——刚刚皇上的话,已替他表明立场。他是储君,何需涉险!只是这句话,究竟是以示关切照顾,还是怀疑排斥,只有见仁见智了。
四阿哥和八阿哥相视一笑,八阿哥温言道:“儿臣也有心替皇阿玛分忧,但论弓矢之术不及众位兄弟,不如跟四哥一起,扶佐皇阿玛和太子爷,为咱们大清的江山社稷尽份心力。”
这话说得康熙面色柔缓下来。
四阿哥原本就不是话多之人,随之补充了一句:“八弟所言极是,有道是‘兄弟同心,其力断金’,文武相弛,方是治国之道。”
“好个‘兄弟同心’!”康熙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向身后的梁九功道,“添酒!去把所有阿哥的酒都给朕满上,朕要与自个儿的儿子好好喝上一杯。”
康熙目光一一扫过诸位阿哥,那都是他的儿子,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人人面目俊朗,文武兼宜,比之那些荒淫不堪、富贵败国的前朝皇子,不知强上多少倍。
康熙抬了抬手:“都平身吧,今日之宴,虽然是朕临时起意,但却收获了很多意外之喜,让朕非常高兴!一同随朕饮了这杯酒,你们今日都记住四阿哥这句话,兄弟同心,其力断金!”
说这话时,康熙望向众位阿哥的目光中那抹仿佛洞察一切的凌厉精光,不由让众人心中都微微一凛,话里之意,谁都再明白不过,而看来四阿哥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皇上心坎儿里了。
“儿臣等多谢皇阿玛教诲,谨遵圣谕。”
诺敏听着众口相和,但只怕其中没有几个是真心的——望着太子微低着头随声应和,她几乎可以想像到他面上的悲哀与嘲讽之色。若康熙真的想让兄弟同心,只怕第一件事便不是有意冷淡与放逐太子。

他故意把那个储君位子上的人轻视,让其他人觉得有可趁之机,才是这一切争夺与悲剧的根源……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早知道人生如戏,却想不到自己竟也成了局中人,随之悲喜。
“梁九功,去把朕南书房的凌云剑取来,赏了十三阿哥。”待众人平身之后,康熙目注十三,目光湛湛,“这是朕当年御驾亲征之时所用的宝剑,今日赏了你。”
十三忙复又跪下,双目闪亮,神采顿现。谁都知道这柄剑于康熙的意义,不由都摒住呼吸。
“原本关于出兵青海的具体事宜和军粮运送,需户部、兵部及吏部共同商议提出人选,内阁过目之后,再报于朕处,但今日朕不妨破个例,即日便命十三阿哥暂代宣慰使司副使,会同兵部侍巴锡一起,共商有关事宜,拟定于正月二十出发,前往青海……”
“儿臣遵旨,谢皇阿玛圣恩。”十三目光之中光芒大炽,忙高声谢恩。宣慰使司副使虽无过多实权但却极是荣宠,而且官职为从四品,虽只是代职,但可以随军前往边关,视察用兵布防,作战之术,也许此次不会亲自经历战争,但对于十三来说,已是极为可贵的实践。
“皇阿玛,儿子……”十四见康熙只许了十三,不由面色微变。
“没有资历,没有业绩,就去当副使,会被人笑朕的徇私,可再一不可再二,十四阿哥只怕是不能再去了。这样吧,除了依旧跟从八阿哥行走内务府之外,从明儿起,朕跟兵部的金尚书打个招呼,你可以行走兵部,做了旁从。”康熙笑了笑,“今儿个朕倒真是破例,赏了宝物赏权力,不过,”他沉吟了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然人人都找朕来要官要权的,朕倒成了昏君,尽把朝廷做了人情买卖。”
十四忙谢恩,虽说不能像十三一样有机会前往西北,但总好过总是困在内务府的繁杂之中,这种事情八哥心思细致,处世圆通,还能应付,但像他这样的年轻气盛又心志四方的人,是不太适应的。此时,总算能进了兵部,哪怕只是旁从行走,却也是不错的开端。
说话时,康熙又道:“朕这几日忙于国事,又偶有风寒,身子有些乏了,加之朕在这里,你们总是放不开气氛,朕也做回识趣之人……”
众位嫔妃见皇上要走,也都纷纷离席。那些跟着阿哥们而来的嫡福晋、侧福晋,也都伺候着各位阿哥的额娘回了后宫。一时间,场面倒不如康熙所说,能够热络起来,人各怀心思,全场寂静。
诺敏只觉得地位尴尬,此时见禧月要离席,也忙轻声道:“等等我,我也要走。”
“你且慢行吧,这会儿子离开,必然要与八福晋、九福晋她们又碰到一处,”禧月一把按了她的手,淡淡笑道,“宫里有规矩,各位福晋要陪各宫娘娘守岁的,你住的钟粹宫与良妃和宜妃的住处本就没隔多远……我也知道你不是怕了她们,但你素来也是个少惹是非的人,碰面总会有些尴尬,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着实不容易,身边儿也没人相护……”
禧月的手有微冰凉,但言语间的温暖却让诺敏不由心中渐渐热了起来——一个人住着,真的不容易啊!无论是和雅、禧柔还是禧月,总算是盼到了离宫的那一天,而自己,却不知道要这深宫当中,住多久。
沉默了下,她点头,只是不想辜负了禧月和十三的一番好意,更何况,只怕眼前诸人因十三得了如此殊荣,不能善终,就算是无能为力,她却也想看着守着自己所关心的人。
果然,刚刚目送禧月离开,这头却见十四拿了酒壶走向十三:“恭喜十三哥得偿所愿,弟弟也替哥哥高兴,来敬哥哥一杯。”
说着替十三倒满了酒,又举了自己的杯,“十四先干为敬。”说话时,眉宇间神色复杂,有忧有怨有忿有恼,有羡慕有不甘,却又隐隐闪过几丝感激,终是渐渐只有淡然微笑。
十三自然明白他心思,倒是不以为意,刚要举杯饮下,却见九阿哥轻轻一按他的手,扬着唇角,似笑非笑:“慢着,九哥也随了十四弟的份子,一起敬你这一杯,哪日你若真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帮衬着咱们兄弟几个。”
“都是为大清江山社稷尽力,九哥又何必谈及这个?若论起来的话,九哥这些年在朝中,不也为咱们大清尽了不少心力?还有,上回河南大旱,您难得自个儿还掏了三万两的腰包……“
十三笑着回视,然而笑容却未达眼底。上回清理户部亏空时,是四哥和他办的,当时查出不少官员有黑帐,而九阿哥有不少门人牵扯其中,包括河南之灾,若不是因为他们手里握了九阿哥的短儿,他又如何肯出这笔银子!
九阿哥被他这番带了暗刺的话说得面色微变,冷笑道:“好个老十三,才在吏部呆了几日,还真是长了出息,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如今在皇阿玛那里,你的恩典是最多,但只怕树大招风……”
“可不是么,十三弟想做霍去病,那十哥在这里也只有祝你福寿绵长,功德圆满。”十阿哥笑嘻嘻地搭着腔儿。
刚刚十三唱的《琴歌》,正是昔日汉武帝所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所做。但是霍去病却只活到二十四岁便身染恶疾而死。如此除夕之夜,十阿哥突然说了这句话,无疑是不吉利的。
此话一出,在座的不少人面上纷纷色变,倒是九阿哥抚掌故意笑道:“刚刚皇阿玛还说十弟只会舞枪弄棒,没想到倒知道这个典故,怎么回事,咱还真是孤陋寡闻,也给哥哥讲讲……”
十三面色一冷,这种结果他早就料到过,但却想不到这些人竟会不顾场合说出这等难听的话来,看来——他们之间离公然撕破面子恶语相向,不远了。
不过他原本就没打算与他们和平相处,轻轻挣了九阿哥的手,将杯子缓缓放下,他刚要开口,却听四阿哥面色微沉:“老九、老十,大过年的开玩笑也要有个规矩,别太过了。”
“哟,四哥也太护短了吧,十三弟得了赏赐,弟弟几个吃点味儿都不成?还没把十三弟怎么着呢,您这就出来仗义直言了?难怪你也不同意十三弟去青海,怕是十三弟去了,四哥也得跟着去,不然十三弟一个人应付不了呢!”十阿哥唇角一歪,目光却一直锁着十三。
八阿哥蹙了眉,轻叱道:“刚刚皇阿玛的赏识,是十三弟自己争来的,你们若是不服气,也自个儿挣去,在这儿给十三弟排头吃,算什么本事?连十四弟都知道为皇阿玛分忧而去请去青海,倒是你们,在这儿说风凉话儿……”
说着,一向温和的目光里隐隐带了丝冷意,今日四哥和十三弟都得了皇阿玛的夸奖,他知道老九老十心里不忿,特别是老十,十分喜武,一向也有领兵打仗的心思,可是原本就是心机技艺都不如人,又如何怨得了别人?
更何况今日皇阿玛之所以要大家即兴节目,只怕就是看到近来他们争得太厉害,才恩威并重地提点他们,如果真公然撕破了脸面,对谁都没有好处。
九阿哥一把拉了十阿哥,目注八阿哥一会儿,忽地一笑:“四哥和八哥急什么,咱们也不过是跟十三弟开开玩笑,再说了,连太子爷都没开口呢,你们犯得着越俎代狍么?”
PS: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引自李白《客中行》)
他乡作客,就算主人殷勤招待,但飘泊的游子的伤痛却依旧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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